笔墨纸砚
江南民间有习俗,一户人家若是生了个女儿,会在家中种一棵香樟树,在桂花树下埋一坛酒。
十几年后,树木亭亭如盖,远近人家一望即知,这家有女儿长成了,于是就会请媒人上门提亲。
待到女孩儿出嫁之时,香樟树做成的箱笼成了她的陪嫁,桂花树下的酒则取出宴请亲朋好友,称之为“女儿红”。
这是谢微游历江南时,一边喝着绍兴酒,一边听来的民间传说。不论是否有夸大失实,然自古道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代礼教森严的印象,早已深植于世人脑海之中。
足不出户的姑娘家,大约只有在新婚之夜盖头揭开之时,方才得见托付终身的良人。有些在议亲时借家中长辈相看之机,躲在屏风后面偷看上一眼,已属难得的大胆了。
谢家大姑娘却是与李潜渊以诗文会友,彼此情投意合,方才由谢珩出面促成了这段姻缘。
谢家二老恐怕也蒙在鼓里,见了状元郎那等青年才俊,宛若喜从天降,哪里还顾得上多疑。
谢微不曾想到,她最大的破绽,竟是那位不曾被她放在心上的夫婿。
家人这关虽不易过,可若是与心意相通的情人相较,恐怕还是在后者面前风险更大。比如天龙八部里面马夫人戳穿阿朱假扮的白世镜,只凭两句私底下的情话。
李潜渊若想试探她,她是决计过不了这一关的。
或许,她此刻已经掉马了?
谢微心中茫然,随着轿子的前行起伏不定。回想这两日的情形,李潜渊的态度瞧不出端倪……他是读书做官的人,当晓“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若真是他的心上人,陡然之间就如同变了一个人,他肯轻轻放过此事吗?
心烦意乱之间,又想,说什么心上人,若是有情,新婚之夜怎会撇下新娘不知所踪?或许是她哥哥唬她呢。
眼前晃过一片翠绿的裙角,是子衿见姑娘心神不宁,递了添加宁神香料的手炉过来。
子衿……
风吹拂过轿帘,掀起一角,得见深青色的衣衫,是他骑马随行在侧。
青青子衿。
风过,轿帘恢复了原状,隔绝了投往轿外的视线,却斩不断传入耳中的闹市喧哗声。
轿子缓缓行进在人潮中,心底却漫过一层如水的悲伤。
这个世界不属于她。
眼下的身份不属于她。
感情,感情却是属于她自己的。
赌气地想:反正我是不做替代品的。他若伤心,也只好伤心了。
回府落轿,李潜渊翩然下马,在侍女们赶至前,掀开轿帘欲扶她下轿。谢微动作一顿,不露痕迹地避开了夫婿的手。
他始终笑意温和,随在她的身侧一路而行,竟是一副欲回主屋与她深谈的模样,言语中提起谢珩科举之事,想是谢老爷忍不住在他面前露出了只字片语。
谢微摇摇头,旁若无人地径自离去。
她那位兄长的学识,她已尽知,眼下不必再提。都说世间有开智晚的,有忽然福至心田醍醐灌顶的,有顿悟得道飞升的……但愿她兄长是个有造化的吧。
从谢家回来后,蕙儿仍有几分神思不属,不复平日沉着利落的模样。谢微看得分明,特意摒退子衿静姝二人,独独将她留了下来。
拜别父母归家时,谢夫人拉着她的手满眼不舍,谢老爷对着姑爷殷殷嘱托,望善待女儿。二老看向李潜渊的眼神里饱含满意与期许,而不见焦虑与阴霾之色。
谢微当下心中了然,蕙儿终是没有说那些她不希望夫人知晓之事。
蕙儿是谢府管家程安的独生女,一生下来就得了老爷夫人恩典,不必再为奴为婢。程安夫妇膝下只得一女,爱若珍宝,走到哪儿都带着,连处理事务核对账本都恨不能将女儿抱在怀里。
也是缘法,程蕙打从识字起,就会看账本了。偏偏她对账房的兴趣远胜于绣房,喜爱算学尤胜其他女孩子喜爱胭脂首饰。
程管家一生为谢家兢兢业业,可谓劳苦功高。谢夫人喜欢程蕙的聪明伶俐,从小就比一般大的孩子沉静些,恨不能当个女儿养在跟前。在长房,人人都唤一声蕙姑娘。
也是程蕙和谢夫人投缘,谢微母亲是个事理极为分明的女子,打理后院是一把好手,偏偏在算数上却慢,平生最不耐烦看账本,正巧得了程蕙为她分忧。
渐渐的,谢府上下无人不晓谢夫人手头的账本都交由蕙姑娘过目,长房的事务更有一半都是蕙姑娘做主的。
待到谢微出阁,谢夫人为身边挑不出得力的管事妇人而发愁,程蕙的身份平日里压得住府中下人,这才想把她放在谢微身边。
程蕙自己是愿意的,谢夫人却心中对觉得程管家夫妇有所歉疚,再三承诺最多过个三年两载,程蕙满二十岁了,谢夫人必定备好嫁妆,让她如自己女儿一样出嫁。
夫妇二人连声道当不起,慌忙应承了下来。他们素知女儿心大,长到十七八岁,竟是半点不曾想过嫁人之事,偏偏夫妇二人爱女成痴,竟是无法可想。
谢微在归宁前,大约已了解蕙儿的出身来历——仅限于程蕙的手书,大概明白她不同于子衿静姝等家生子,谢府与她最多能算雇佣,而非买断关系。
她心知蕙儿必是得谢夫人看重与信任的,然而到了谢府,留意到谢家二房与三房的姑娘,名字是草字头排行。如此蕙儿这个名字却是谁起的?如若是程家夫妇不知避讳,然而二夫人与三夫人都是溺爱女儿的人,竟也没有言语?
愈是得谢夫人看重,程蕙就越难对谢夫人有所隐瞒,但她终究还是没有在此事上违逆姑娘。夫人垂问时,她只说了姑爷对姑娘上心,而二人至今尚未同房,这件最要紧之事,却只字也不敢提。
谢微听了,宽慰她几句,亦是叮咛道:“我如今嫁到了李家,母亲也不能无缘无故管起女婿的房中事来,以后也不必提及,平白让免她忧心伤怀。”
蕙儿只得低低应下了,却欲言又止,退下前终是忍不住劝了一句:“姑娘也该早做打算才是。”
她看得分明:若说新婚夜虽是姑爷的不是,但此后却是姑娘有意将姑爷往外推。她家姑娘不是拿乔,也非欲擒故纵,而是当真想姑爷从此宿在别处,两人各过各的。
谢微知道,这是女子以丈夫为天的时代。若是丈夫先自己而去,留下的儿子就是此后的依靠。
所谓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正是如此。
可这并不是她从小受的教育,也是她接受不能的。呆坐了片刻后,逐渐自我开导,如今还未到人人逼迫的地步。
至少在李家二老抵达京城之前,李府上下无人能做她的主。
她心境不佳,日子过得也有些恍惚,待回过神想起兄长提及的洋商一事,已过了数日,想来海船已经离港,却是无缘一会了。
大抵不过是她推断不出来到的时代所处的社会形态,想着能否借由西洋风物从旁佐证,但到底与她的内忧外患相比,并非迫在眉睫之事,也就未有十分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