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宁(下)
破题,写在卷首,乃提纲挈领的段落。但凡切中要害、言之有物,文章就成了一半。
谢微想起考研时也买过所谓的“押题密卷”,似乎还真是附送参考答案的,能否押中题则不论……如此说来,还真是她的不是了?不对,应该说是谢珩那位货真价实的亲妹妹的不是。
……怕不是气昏头了,竟也让她这位好兄长给绕进去了。
好在她有两个聪明伶俐的丫鬟,静姝沏好清茗奉于姑娘,子衿则在案上香炉前添香。
谢微从静姝手中接过茶盏,决意不再理会兄长。
谢珩心中委屈。
他不是那等不肯上进的,科举应试并非家中逼迫,而是他自己一心求学,卯足了劲要在科场上混出个名堂。
若论平日,也没有个呆傻的样子,处事还颇有几分机变,然而就不是读书的料。四书五经可能与他八字不合,枉费他下了十年苦功,敢夸一句倒背如流,可能读能诵,偏偏对经义一知半解。
谢微慢慢地喝着茶,听兄长抱怨着原本以为理解的文字,结果看了某位世人推崇的大儒的注解,反倒又糊涂了;提及今年的考题还不忘腹诽几句考官……
入了谢微的耳,大约归纳为:教科书只有一版,然而参考书年年翻新,习题集堆积如山。而她这位兄长,偏偏还是个参考书越看越不能帮助理解、习题越做越是糊涂的,遇到考题稍稍改头换面,就眼前一黑只觉都是超纲题。
现代人在智商、情商之外,还发明过一些类似词,比如考商。
而她的这位兄长,目前还用不到这个词,先考虑一下,有没有“学商”吧。
如谢珩这般十八岁的少年人,在现代应是已经历了高考——堪称很多人一生智力与学识巅峰状态的阶段,可以自吹五千年历史——粗晓,天文地理——略懂,背个圆周率惊倒祖冲之,做个化学实验吓跑装神弄鬼的假道长……夸张了,但碾压一下中举的范进之流还是可以的。她不敢小觑古人的智慧,但现代义务制教育的普及以及信息科技的发展,毕竟是古代社会难以想象的。
若把乡试比高考,院试比中考,她兄长这级别算是卡在了……小升初?
醒醒吧!义务制教育都马上要十二年了!
漫无边际的遐想,其实也不过几息之间,而谢珩已经抱怨到今年府试失利,让他无颜面对父母,若不是谢夫人一心操持谢微的婚事,顾不上他这个考生,只怕他都没胆量迈进谢府大门了。
言语之间流露出些许自暴自弃的意思,想说妹妹才是母亲亲生的,而他不过算个添头罢了。
他倒有脸抱屈起来了,谢微真想送他一句话:学渣无人权。
她叹了一口气,吩咐静姝为兄长上茶,兄妹情谊到底不能不顾。
“兄长近日在学问上可有遇到疑难?”
绝非她好为人师,只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让兄长得以尽吐心中烦闷罢了。可谢珩一听这话,眼前一亮,快步移到妹妹素日读书习字的书案前,把那几本破书之下压着的卷子扒拉出来,献宝一样地捧到了谢微的面前。
谢微:“……”只能认命地接过看了。
字倒是尚可……其余竟一无是处。
读了那么多年书,策论经义也做了不少,依葫芦画瓢也不至于写出这样的东西吧?
谢微此刻简直怀疑谢珩上次县试遇上的考官是唐时明经科的拥趸,重帖经和墨义,才能让她那位死记硬背上堪称是人才的亲哥哥,得以过了县试这一关……
谢珩似乎感受到妹妹眼光中的鄙视,又怂了。
“这些题,都太偏了些……”
谢微并不理会学渣的挣扎之词,一目十行地看完,然后搁在桌上,转向兄长,叹气道:
“兄长可曾做过一篇让夫子赞许的文章,且是一己之力完成的?”
“这……自、自然是有的。”
谢微温和浅笑道:“既如此,哥哥且想想当初是如何做到的,再重新下笔吧。”
谢珩挠了挠头,“每篇都要重写……”
“嗯?”
谢珩再次认识到一个事实,眼前俏脸含笑、婉约清扬的妹子,绝不是他惹得起的,吓得将未出口的话吞回了肚子里,缩起高大的身材,伏案冥思苦想。
谢微起身离开,将空间让与兄长,移步到书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桌案,忽而眉心一跳,心中似有所感,留神细看,发现了一处暗格,打开,放置的是厚厚的一叠如同卷宗密档般的纸张。
好奇打开来看,却越看越是惊讶,简直是震惊了。
这些卷宗整理的是谢珩要参加的童生试地区最近十数年间的卷子,以及出题人偏好分析等等,最后的部分就是被谢珩亲口认证过的十中五六的押题了。
这不是现代考生的最爱、将国人的应试策略发挥到极致的题库以及押题秘籍么?
谢小姐果然大才,在没有计算机网络的时代,仍可以完成这项数据工程。
谢微看得清楚,从概率学的角度讲,每次能命中一题是大概率事件,在应考时也算占得优势了。至于今年能够命中一半的考题绝对是天降神迹,可即便天意成全,谢珩仍通不过这一次的府试,真不知天底下还有哪位大儒能教得了他。
谢珩浑然不知,正愁眉苦脸地想着破题。不多时,静姝奉姑娘之命,端茶过来。他如逢甘霖,放下手中有如千斤重的笔,连声道谢后接过,仿佛忘却了还有功课未做,悠然自得地品其茶来。
可见她这位兄长委实不类常人,方才遭受打击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答答的,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立马恢复了精气神,甚至还有心管起妹妹的闲事来。
他无意间瞧见谢微的目光落在那株兰草上,灵机一动,笑着说:“这兰草,妹妹出阁时怎未带上,莫非不是妹妹心头好?”
子衿闻言,接话道:“这兰草,扫洒院子的下人们是养不活的,姑娘可有打算带回去?”
谢微的目光移开,摇了摇头,“送去母亲屋里吧。”
不知为何,走进这处院子,只觉得一草一木都极为亲近,一应布置更是极为合她的心意。
分明是初次驻足,却似久别重逢。
抛开心头的轻惘,她瞧着兄长一眼,也不拆穿他逃避功课的自欺欺人,问道:
“兄长最近可曾又结交了哪位读书人?”
她犹记得梦中对谈,她兄长是极喜欢与读书人厮混的。即使偶有自嘲,心知格格不入,也要与之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