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夜朝朝
第四十三夜朝朝
初夏的夜,天很晴,天上的星宿璀璨,擡头便能看得见,但在这钢筋铁骨筑成的城市里,有几人有闲情逸致擡头看一下星空。
谢梧没有,唐镜堂也没有,他们于璀璨的穹顶下,带着最见不得光的心思快速走进了医院。
值班的医生见是唐镜堂,有些为难,不想开太平间的门。毕竟上次唐镜堂走后,这里就大火了,实在不是很吉利。
唐镜堂也没为难那医生,直接打了通电话,只说了句“我要去太平间见人”便利索地挂了手机。
几分钟后,院长的电话亲自打到了那小医生的手机上,小医生诚惶诚恐地接起来,连连应声。挂了电话后态度立刻变得谦卑,立刻放行。
太平间的冷不只是物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见唐镜堂轻车熟路来到冷冻柜那儿,想都不用想,肯定是陆元,谢梧冷嗤:“已经听过很多次你和陆元的甜蜜往事了,不用在我面前专门演一出人鬼情未了了,没意思。”
唐镜堂的动作没有因为谢梧的冷嘲热讽停止,她拉开一间停尸舱,目不转睛地看着谢梧的表情。
谢梧极不情愿地低头去看,只是一眼,他眼中全是震惊和探究,眼前的尸体哪儿和陆元有半点关系?这是一具女尸,遗容得体,只是脸很明显地不对称。
谢梧不怕死人,定睛细看才发现女尸右边的脸上有缝合的斑驳痕迹和高低不平的皮肤,全都掩盖在厚厚的粉之下。
但无论怎么缝合,都掩饰不了这具尸体的破碎。这人死之前一定受到过剧烈的撞击,她的半张右脸都碎了,一具填补起来的娃娃。
可这个陌生人又与他何关?唐镜堂到底为什么玩弄他的感情还要毁他前程?谢梧疑惑地蹙眉看着唐镜堂,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冷声道:“她是我以前的哪任床伴?你帮她报复我?”
这不在意的言行彻底堵上了唐镜堂给他留的最后的生路,她收回观察谢梧表情视线,握了握那冷硬的手。那翡翠尾戒宛如一滴泪一样,映在惨败的皮肤上,鲜翠欲滴。
唐镜堂目光温柔地徘徊在那女尸脸上,似怕惊醒女尸一样轻声道:“床伴?我们难道都是那种满脑子情爱的蠢人吗?谢梧,你在侮辱她。”
今天就是摊牌的时间,为了避免误会和之后不必要的麻烦,唐镜堂索性一一解释清楚,“陆元的仇我当然会帮他报,但他的死说到底与我无关。有些人总说如果陆元不是为了和我过安稳日子不会接最后一单生意,也不会在生意谈成后去买草莓,更不会绕路,就不会被杀死。多可笑啊,难道陆元的死不是因为那些想杀他的人吗?没有凶手,陆元怎么会死!人啊,总是这样,他们觉得报仇太麻烦,怕那些拿刀子的人会伤害他们,但又要顾及生前的情谊,想便宜皆占,便把过错归咎于拿不起刀子的人。”
一开始听到别人说她导致陆元之死时,唐镜堂当然愤怒,尤其是这话从傅太太等人口中说出,让她更愤怒。她想面对面发疯似的吼回去,质问她们为什么不去怪罪凶手而是怪罪她?为什么她们可以高高在上用情感束住她手脚,让她为一个死人守贞守节?
可后来这样的话太多了,唐镜堂不想和那些脑子留在琼瑶剧里的人去辩解什么,她每每都会应下,学着祥林嫂落几滴泪,满足他们看戏时无处安放的“道德感”。
唐镜堂知道谢梧懂,也知道陆元的事情与他无关,所以她并不在意谢梧的脸上那事不关己的冷漠。
这些话她憋在肚子里很长时间了,对谢梧说出来只是单纯地想轻松一下,她急于发泄这满腔怒气和怨气,否则她会疯。唐镜堂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因为陆元吃不了我最喜欢的草莓,我一看见草莓就恶心,我这四年没有忘替他报仇,他的兄弟们呢?生前称兄道弟,身后飞黄腾达,却只是给我提供消息,怕脏了自己的手。我已经仁至义尽了,我是当时喜欢他,但不是卖给他了!”
太平间很冷,冷舱更冷。但都比不得人心的阴暗冷酷。
怨气发完了,该聊正事了。
为防尸体腐坏,唐镜堂动作轻柔地把女尸推回去。擡眼时她眼中尽是冷漠,语气确实前所未有地认真:“言归正传,她是我闺蜜,啊,提醒一下,有些人小脑都被裹脚布缠上了,一听闺蜜就只记得‘防火防盗防闺蜜’,一说兄弟情义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呵,真是可笑,到底哪来的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我和她可以以命相托!”
唐镜堂眼神悲戚地看着小小的停尸舱,多年积压在心底的悔恨兜头把她浇了个透:“我们大谈特谈理想,天真地想着振兴国漫,她付诸于行动,我却畏首畏尾囿于安稳;她不善言辞,她问过我要不要去帮忙,我当时一心都是忐忑自己和陆元的未来,根本没看出来她的心事;她死前给我打过电话,我因为忙陆元的事情没有接到她的最后一通电话。这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报仇,你们这些刽子手竟然没一个人记得她,真是可笑啊。”
说到最后,唐镜堂眼中噙了泪,那泪被架在怒火上灼烧,在眼眶中沸腾,迟迟不落下。她不会在仇人面前落泪,不会把脆弱展示在仇人面前。
谢梧忽然有了些模糊的印象,四年前那个被收购的公司的负责人问他这个的动画会继续做下去吗。谢梧不管后期的运营,只把jq传媒日后要进军直播界,以后动漫相关的部分大概率会改成虚拟人物直播业务的消息如实告知。
原来那时那姑娘眼中的黯淡并不是因为公司破产,是一腔热血尽失,理想完全破灭。那姑娘从楼上一跃而下,似乎半个身体都被摔烂了。谢梧张张嘴,却记不清那个名字。
于他而言,那是鲸落,养活了身为万物的他们。
谢梧冷漠的眼神让唐镜堂瞬间冷静下来,在已经堵上的门上压下最后一块巨石,她怎么会觉得一个漠视甚至庆幸他人死亡的人会懂呢?她怎么会觉得一个狭隘到用情爱算亏欠的男人会真的理解她们女人之间的情谊?
唐镜堂别过头,无声无息地擦掉眼上的泪,无比肯定自己无情的计划,她嗤笑一声,然后郑重地一字一顿道:“谢梧,你他妈记好了。”
“她叫陈,朝,朝!来日朝朝,道吾辈先路。”
这名字似乎带给了唐镜堂无限的勇气,唐镜堂往前进一步,眼中认真的愤恨逼得谢梧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她道:“我本不恨你,你不过也是一个小职员,你也是按公司的意思来。资本缠斗、此消彼长是常态,吸人血的是只谈利益的资本,不是你。但你千不该万不该跨过她溅出来的血,一笑置之,连120都不帮忙打一个。好笑吗?这种为理想疯魔的蠢人死了,在你这种人眼中好笑吗?”
谢梧根本不记得自己如何,但他不想辩解什么,他确实为谈成第一单生意欣喜过,也确实漠视无关之人的死亡,但若重来一次,他依旧要签下当年的单子。
谢梧完全明白了,但他不能共情。理想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中间永远是一条跨不过去的鸿沟,就像他无法在动漫上专注十分钟一样,他也无法理解梦想破灭就跳楼的陈朝朝。
压低价格收购是趁火打劫,但也是现实,陈朝朝公司的债务谢梧他们公司肯定会还,这是他们收购公司之前就会权衡好的。
陈朝朝若是愿意活着,她一样有机会东山再起。谢梧到现在依旧这样想——说到底,是她自己扛不住压力,是她自己太过天真。
但是毕竟死者为大,谢梧心中的愤懑消散了大半,如今对于唐镜堂,他只剩下冷漠,“所以你以我为突破口,搞垮了整个公司。”
混金融圈的男人怎么可能懂理想是个什么东西?唐镜堂苦笑着摇头道:“傅氏正好要对付衡泰,我不过也是整个大局里的一枚棋子。只是这个局,我心甘情愿当棋子,毕竟目的都一样嘛。而且像你们这种吃人的公司,早倒闭了早好。只是没想到你运气好,被老板穿小鞋正好躲过这一劫。”
两人已经无话再谈,唐镜堂笑着理了理谢梧的衣领,这也是最后一次与他的亲昵,她感受到他明显的僵硬后松了手,也后撤半步,和他拉开距离,道:“不过我也该谢谢你,没有你,我也没办法在这小半年就得偿所愿。”
用陆元做掩护,报陈朝朝的仇。唐镜堂做到了,干脆、利落。
谢梧失魂落魄回家时,屋内已经没有半点唐镜堂的痕迹了,他在唐镜堂家里放的东西,也全部被打包送了过来。他环顾满满当当的屋子,只觉得冷,他狠狠打了个寒颤。
想到唐镜堂今晚手指上的翠绿,他忽然打开箱子,发疯一样翻起那些东西来,很快他就找到了那个天鹅绒的盒子,里面躺着那枚戒指,崭新得耀眼,连标签都在。
大概是暗中的光太过刺目,谢梧下意识想扔掉它,可停顿了半天,他终是收回了手,擦掉脸上的湿润,强迫自己去休息。他没了情爱,不能再丢了事业了。
第二天谢梧一面得为公司忙前忙后,在各路人面前低头哈腰地装孙子,只为能给公司求得一线生机。一面又焦急地等着傅城筹那边的消息,只要傅氏要他,这边的烂摊子他立刻回踩两脚。
可是等到了分公司被总公司舍弃那天,谢梧还是没有等到消息。
他等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