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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地红莓

1919年秋天,二十七岁的前苏联女诗人玛丽娜·茨维塔耶娃(1892—1941)从痛苦生活的泥潭中暂时拔足,坐在宁静的书桌前。此刻,她的心灵不再被面包、黄油、土豆占据,不再被生死不明的丈夫和无精打采的女儿占据,不再被四面八方震耳欲聋的政治喇叭占据,而是被死神巨幅的袍袖、诗歌凌空的飞翼、岁月诡异的笑脸一一占领。她以手支颐,眺望青空,幻想一百年后仍然有热爱她的隔世知己在冷冷清清的墓地里寻寻觅觅——  作为一个命定长逝的人,

我把我的肺腑之言亲笔

写给在我辞世一百年后

降临人间的你:

朋友!不要把我寻觅!时移俗易!

即使是老迈的长者也会把我忘记。

我够不着吻你!只能隔着忘川

伸过去我的手臂。

她幻想着那位风尘仆仆的寻访者是一位多情多义的男士,他的明眸宛若两团篝火,不仅能照耀她的坟茔,还能照彻整座地狱。她手中的诗稿几乎变成了一抔尘土,但在那位寻寻觅觅的神秘男士眼中,她不仅活在百年前,而且比那些浓妆艳抹的女子更为真切鲜明地活在此时此刻。

说不说呢?——我说!人生本是一种假定。

如今在客人当中你对我最富情意,

你会拒绝所有情人中的天姿国色——

为了伊人的玉骨冰肌。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哪怕岁月寸寸成灰,墓地人迹罕至,寻访者的脚步姗姗来迟。毕竟他来了,来了就值得惊喜。

世间吟咏爱情和死亡的诗歌不计其数,女诗人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的《致一百年过后的你》绝对不是最为悲伤的那首,但肯定是最为凄美的那首,等齐生死,超越时空,这样的爱恋,只有极其浪漫的心灵才能感应。

越过所有世界,越过所有边疆,

在所有道路的尽头,

有永恒的两人——永远——无法相逢。

这是大孤独者的告白,也是大热爱者的告白。暗夜比狮爪更凶,却扑灭不了一豆萤火;寂寞比鲸口更阔,却吞噬不了一颗诗心。

“我深知一百年过后人们将会多么爱我!”

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生前长期疏远和规避主流话语,被摈斥在政治的高墙之外,沦为百分之百的边缘人物,尽管生前也出版过几部诗集(《里程碑》《篝火》《少女沙皇》《卡扎诺娃之死》《房间的企图》),发表过一些零散的作品,却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她,欣赏她,可说是默默无闻。但她从未丧失自信,时间将偿还给受屈者被剥夺的公平,令人陶醉的诗歌终将重见天日,获得读者的青睐,不再在书店里饱食尘埃。

一、“我是一个完全被遗弃的人!”

1917年前后,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经历了谈之色变的饥馑岁月。

她丈夫谢尔盖·埃夫隆,一位比她小两岁的美男子,自打参加白卫军后就杳无音讯,生死未卜,一度传闻他已被枪杀。他留给她的只有两个女儿——阿利娅和伊琳娜。战争期间,每个人都必须抖擞全部勇气,与命运开战,尽管胜机微乎其微。

陷身于蛛网的蛾子为生存而挣扎,景象是惨烈的,诗人有何不同?为了活着,玛丽娜把家什都变卖了,包括收藏在棺材里的老母亲的画像(并非出自名家手笔)。为了锯开一些生火的木柴,她把衣服弄出了一个破洞,大家都觉得怪可惜的,他们可惜的是她的衣服,而不是她为了锯开木柴而耗费的写诗的时间。大多数女子看到生活艰难就赶紧嫁人,纷纷拜倒甚至匍匐在市侩脚下,还有一些女子,改嫁更富有的丈夫。她妹妹阿霞(阿纳斯塔西娅·茨维塔耶娃,散文作家)遇到了同样的考验,一个腰缠万贯的鞑靼人以为有机可乘,对阿霞说:“你干吗非要折磨自己呢?饿着肚子走到德国侨民的窗下,拿最后的几件上衣和连衣裙换牛奶养育儿子!何苦呢?晚上来吧,你和你的孩子什么都会有——有连衣裙,有鸡蛋,有肉,有牛奶……”他的“善意”遭到了阿霞的严词拒绝。

“我是一个完全被遗弃的人!”

这句话发自玛丽娜·茨维耶娃的灵魂深处,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她烦恼,苦闷,忧伤,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小女儿伊琳娜因为饥饿死于保育院,大女儿阿利娅高烧40.7度,两个都救——她做不到,阿利娅结实些,活下来了。令她痛苦和内疚的是,她甚至都抽不出身去给小女儿伊琳娜送葬。在供给最为困难的时期,吃上面包就是快乐,吃上黄油就是成就。茨维塔耶娃好不容易弄到了一份苏联科学院的口粮,她对病恹恹的阿利娅说:“吃,别耍滑头。你得明白,我从两个中救下你一个。……我选择了你……你是牺牲伊琳娜活下来的。”

俄罗斯的文学之所以犀利,是因为俄罗斯人的心灵异常敏感?俄国的冬季特别漫长,北风狂啸、大雪纷飞的严冬确实最适合阅读、畅谈和冥想。玛丽娜·茨维塔耶娃忍受着内心一波波寒战,在朋友的客厅,或是面对阿霞,朗诵自己的诗作:

你好啊!我不是箭,不是石头!

——我是最活泼的女人。

玛丽娜·茨维塔耶娃不能萎靡,她要尽可能地乐观,否则就会无声无息地死去。

二、流了几加仑泪水

多年后,阿霞的耳畔还时常响起姐姐玛丽娜的那句口头禅:

“这样的小事情!”

玛丽娜·茨维塔耶娃出身于贵族和书香门第,生性孤洁、高傲,最瞧不起庸俗和委琐。她不仅是写诗的天才,而且具有绘画的天赋。她说话时嗓门高,词锋犀利,语速快,声音尖脆。她剪着当时少见的短发,手腕上佩戴一对宽大的银手镯,气韵非凡,引人注目。

与茨维塔耶娃同时代的诗人曼德尔斯塔姆,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病大虫”,简直比沙皇还要高傲。1919年,他在白卫军的牢房中用十分强硬的语气对狱吏说:

“你们得放我出去,我生来就不是蹲监狱的!”

这是最典型的诗人口吻,命运却从未给予过诗人特殊的豁免权。诗人生来就是要受苦的,受更多的苦,遭更大的罪,正如耶稣一样,当然不是因为某些不足挂齿的“小事情”,诗人有更高尚的理由,比如爱。

“一生中,我在诗歌里把自己——分赠给了所有的人。”

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爱她的丈夫——谢尔盖·埃夫隆,那位具有“受难之美”的男人,身患痼疾的男人,很少负起责任的男人。她的爱近乎狂热。

我在青石板上书写,

在褪色的扇面上勾勒,

在河边和海岸的沙滩上描画,

用冰刀在冰上,用戒指在玻璃上铭刻,

在经历过千百个严冬的树干上镌雕……

最后——为了让天下人都知道——

你为我所爱!为我所爱!为我所爱!

为我所爱!

我大书特书——挥洒经天的虹彩。

这首诗写于1920年5月。很难想象,贫病交加的玛丽娜·茨维塔耶娃,心中依然燃烧着一团爱情的烈火,她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遗孀,是不是寡妇,是不是未亡人,而遗孀、寡妇、未亡人都是相同的角色,相同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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