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爱喝酒的虎
就算你走遍天下,见过各种姿态和脾性的虎,也不可能与一头爱喝酒的虎偶然交集。他不在山林出没,只在人世悠游;他未曾遭遇过好汉武松的拳打脚踢,却历练过比死亡更可怕的残酷和冷漠;他的风雅从不追求脱俗的效果,尘世的声色犬马居然无法将他的虎气消磨。 这头虎,绘画吟诗时不可无酒,呼朋唤友时不可无酒,止痛疗伤时不可无酒,寻欢作乐时不可无酒。琼浆玉液源源不竭,激活了他的天才,救赎了他的灵魂,也决定了他的命运。
这头虎,才名独擅一时,经历颇多变故,他常用闲章高自标榜,“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天上闲星地上仙”,“龙虎榜中名第一,烟花队里醉千场”,“百年障眼书千卷,四海资身笔一枝”。奇怪的是,五百多年来,肯买账的豪客总是远远多于不服气的下家。
一、盛名所累,大祸临头
唐寅(1470—1524),字伯虎,又字子畏,自号桃花庵主、六如居士等,江苏吴县人。
少年时,唐伯虎梦见九鲤仙子赠给他一囊龙剂墨,从此文思泉涌。在诗作《咏鸡声》中,他以报晓鸡自况,“一声啼散满天星”,气魄非凡。唐伯虎鄙视当朝的八股文,不屑于捣糨糊。他欣赏古代的倜傥之士,不乐于循尺寸。绝大多数读书人对仕途经济趋之若鹜,相比而言,唐伯虎更率真,也更任性。
写作八股文,就像是戴着镣铐跳舞,不懂套路,累死也白搭。大儒顾炎武著《日知录》,其中有《试文格式》一则,介绍了八股文的来龙去脉:“经义之文,流俗谓之‘八股’,盖始于成化之后。”唐伯虎恰巧出生于明朝成化年间(1465—1487)。八股文讲究对偶、反正、虚实、浅深,采用古圣贤语录和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重构新作,美其名为“代圣人立言”。王夫之著《宋论》,其中论及科举考试的变迁,将八股取士批判得体无完肤:“乃司试者无实学,而干禄者有鄙心,于是而王鳌、钱福之徒,起而为苟成利试之法。法非义也,而害义滋甚矣。大义有所自止,而引之使长;微言有所必宣,而抑之使隐;配之以比偶之词,络之以呼应之响,窃词赋之陋格,以成穷理体道之文,而使困于其中。始为经义者,在革词赋之卑陋,继乃以词赋卑陋之成局为经义,则侮圣人之言者,白首经营,倾动天下,而于道一无所睹。如是者凡屡变矣。而因其变而变之,徒争肥癯劲弱于镜影之中,而心之不灵,已濒乎死。风愈降,士愈偷,人争一牍,如兔园之册,复安知先圣之为此言者将以为何邪?是经义之纳天下于聋瞽者,自成(化)、弘(治)始,而溃决无涯。”王鳌是明朝的大学士,钱福是明朝的状元,他们是唐伯虎的前辈,大力提倡八股文,并且现身说法,确定范式,将天下读书人引进一条精神的死胡同。那些急于金榜题名的官迷不再认真领会圣人之言的精意,他们仿佛是药店的学徒,将圣人之言随意割裂,重新配方。
书法家祝允明曾经感叹道:“天地英灵,数百年一发,子畏得之!”按照现在通俗的说法,就该是:像唐伯虎这样得天独厚的英才,数百年方能一遇啊!唐伯虎出生于中产家庭,“其父广德,贾业而士行”。有道是“知子莫若父”,唐广德预言道:“此儿必成名,殆难成家乎?”唐伯虎才华横溢,成名毫无难度。至于唐广德所说的“成家”,并非泛指成为画家、文学家,而是专指发家、兴家。唐伯虎天性疏狂洒脱,嫌“立德”太劳神,“立功”太费力,要他光宗耀祖,还真是不太靠谱。
不同于那些文质彬彬、循规蹈矩的书香子弟,唐伯虎身上有一股子浓郁的市井气息。他贪玩,好动,有一颗澎湃的心,脑瓜子特别好使,与发小张灵结为莫逆之交,三天两头形影相随。唐伯虎的《伥伥词》确定了他的人生基调,自始就非“看多”,而是“看空”的:“伥伥莫怪少时年,百丈游丝易惹牵。何岁逢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梦中烟。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老后思量应不悔,纳衣持盏院门前。”唐伯虎具备超群的天赋,却不愿做正面示范,在苏州城里,难免招惹物议,令人侧目之余,很难邀得上流社会的谅解。
祝允明比唐伯虎年长十岁,就像大哥,不忍眼睁睁地看着小弟自毁前程,苦口婆心地劝道:“倘若你还记得父亲的遗愿,就应当在举业上努力一番。倘若你只想随心所欲,何不脱下襕幞,烧掉科册,乐得轻松?如今你厕身于秀才行列,却荒废功课,辱没斯文,这种快感和逸趣到底还能够持续多久?”直谏不会比恭维话好听,但满满的都是善意和正能量,唐伯虎深受感染,拱手而答:“那好吧,明年是大比之期,我尝试花费一年的工夫从事举业,如果没能金榜题名,我就把八股时文抛之脑后。”
苏州城的秀才们听说唐伯虎要重操举业,乐见其成的不多,打趣和嘲笑的倒是不少,什么“临时抱佛脚”啦,“酒囊饭袋也想装文章”啦,真要是听了,肺都会气炸。这就狠狠地刺激了唐伯虎的自尊心,他当众放出豪言来:“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我闭户攻读,只须一年,取解元易于反掌!”
弘治十一年(1498)秋,唐伯虎参加应天府乡试,果然出手不凡,高中解元(乡试第一名)。好友文徵明拼搏多年,反而名落孙山。
唐伯虎考中解元时,二十九岁。正应了老子《道德经》中的那句法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座师梁储极赞唐伯虎的卷文,珍若拱璧,视之为本朝不可多得的奇作,他将唐伯虎的卷文拿去给侍讲学士程敏政铨叙,后者再三玩味,拍案叫绝。
唐伯虎名满京城,不少头面人物都急于要结识他。没过多久,好消息传来,程敏政领旨,总裁会试,唐伯虎欲登科及第,良机就摆在眼前。孰料节外生枝,江阴举人徐经与唐伯虎结伴,两人相交甚欢。富家子弟自有富家子弟的行为逻辑和办事作风,徐经只相信一点:有钱能使鬼推磨。他贿赂程敏政的家人,窃取了试题,然后交给唐伯虎,请他撰文。唐伯虎哪里知道内情?这浑水蹚不得,他失足蹚下去,就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朝臣傅瀚与程敏政素不相能,心里有个梗,他要晋升礼部右侍郎,就必须搬开这块绊脚石。一旦风闻试卷泄题之事,他立刻抓住热点题材,指使同党华昶参劾程敏政,将老冤家推向风口浪尖。在明朝,与科举相关的案件很容易整成大案要案。洪武三十年(1397)丁丑科殿试,主考官刘三吾、白信蹈是南方人,所取进士也全是大江以南的举子,因此舆论大哗,大江以北的举子联名告御状。明太祖朱元璋便借题发挥,视之为科场舞弊大案,下令推翻原榜,重新殿试,亲自主考,全部擢选北方举子。这个“南北榜糊涂案”充分彰显了朱元璋极其混账的威权逻辑,刘吾三、白信蹈全取南方人是“私其乡”,是舞弊,他全取北方人却是公平公正。刘三吾年近八旬,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充军西北仍要感戴皇恩浩荡,白信蹈、张信等二十余人惨遭凌迟,南榜状元陈安尚未将功名焐热,就身受酷刑而死。千古奇冤,又能到何处申诉?一桩科场案,明太祖朱元璋就下令虐杀了那么多人,真不愧为宇内大魔王,将斯文扫地轻易升级为斯文溅血。所幸明孝宗朱佑樘尚属宽厚仁慈,虽然未做到疑案从无,但毕竟没让刽子手进场挥刀,只是将徐经、唐伯虎刑事拘留,褫夺其举人资格。程敏政无辜受害,惨遭双开,出狱之后仅仅四天,就由于痈毒发作,不治身亡。其好友、书画家沈周获悉讣闻,悲愤填膺,痛悼不已,挽诗曰:“君子不知蝇有恶,小人安信玉无瑕!”这两句诗不禁使人想起怡红公子贾宝玉为晴雯所赋的《芙蓉女儿诔》,“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盲之疾”,终天之恨,无计可消除。
文徵明的口述实录提供了一个关键的细节:唐伯虎的好友都穆在马侍郎家饮酒,给事中华昶在座。有一位朝廷要员来拜访马侍郎,马侍郎出去接待,谈及会试的结果,那位要员说:“唐子畏又高中第一名。”都穆在隔壁听到这个消息,心底立刻打翻了五味瓶。那位要员走后,马侍郎回席谈起唐伯虎联捷,不禁喜形于色。都穆的妒意顿时涌上心头,声称本次会试出了很大的幺蛾子,主考官程敏政向举子徐经、唐寅泄题,私底下必有猫腻。华昶闻言,如获至宝,回家后,连夜草拟弹章,翌晨就引爆朝堂。文徵明是唐伯虎的终生好友,为人正直,妄言的可能性不大。都穆是位好学不倦的儒者,被视为江南的“读书灯”,但他早年卖友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这个道德瑕疵,纵然倾太湖之水,也难洗净。
文徵明的口述实录对此事还有一个交代:唐伯虎痛恨都穆,说过“遭青蝇之口而蒙白璧之玷”的恨语,发誓终身不复见此人。多年之后,有一位朋友想做和事佬,趁唐伯虎饮酒甚乐的时候,他突然说:“都穆快到了。”唐伯虎闻言,神色骤变。都穆满以为友人先已疏通妥当,他疾如流星,快步登楼,若能跟断交的旧友一笑泯恩仇,他就可以卸下悬于心中多年的大石头。唐伯虎瞥见都穆的身影后,立刻从窗口跳下楼,摔了个结实,忍痛爬起,狂奔回家。友人担心他受伤,赶来探视,唐伯虎又是捶胸顿足,又是咬牙切齿,原版录音是:“咄咄!贼子欲相逼耶?”从此以后,这对冤家就再也没有见过面。若不是恨之入骨,潇洒哥唐寅又何至于与“读书灯”都穆不共戴天?
两百多年后,机缘凑巧,清朝诗人沈德潜(1673—1769)在御书房读到《明孝宗实录》,据此还原出弘治科场案的真相:会试之前,徐经和唐伯虎确实拜访过程敏政,一同猜测试题,程敏政拟了几道题目给他们。嗣后,程敏政被朝廷任命为会试主考官,也不知是他粗心大意,还是健忘,所拟的试题居然与上次拟给徐经、唐伯虎的题目有些重合,此前,唐伯虎的拟作已为诸友所知晓,华昶逮住这个所谓的“铁证”,参劾程敏政故意泄题。程敏政百口莫辩,徐经和唐伯虎遂惨遭池鱼之殃。
如此说来,不仅程敏政、唐伯虎是蒙冤的,就连徐经也是蒙冤的,他花钱买试题一说根本不能成立。科场案发后,唐伯虎受到刑事拘留,吃尽皮肉之苦。结案之后,朝廷决定给他一个洗心革面、脱胎换骨的机会,实施的却是凶巴巴、恶狠狠的折辱,命令他去浙江藩司做小吏,接受再教育。古时候,官、吏两个阶层紧邻而悬殊,吏是普通公务员,事务繁多,薪资菲薄,忍受鸟气是必修功课,要出人头地却难于登天。唐伯虎傲骨铮铮,如何能吞咽下这只漂在汤钵里的苍蝇?他拒绝了朝廷的“美意”,先是仗剑远游,“登祝融、匡庐、天台、武夷,观海于东南,浮洞庭、彭蠡”,然后他返回苏州,愈益沉湎于酒色之中,放浪于形骸之外。
一个人身处绝境的时候,八方受困,四处碰壁,最怕的就是被憋死,被闷死,朋友的存问和安慰乃是可靠的透气孔。天汉二年(前99),司马迁为李陵辩护,遭受了惨无人道的腐刑,好友任安写信给他,“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征和二年(前91),奸臣江充穷治巫蛊,太子刘据被逼反抗,兵败自杀,北军使者护军任安坐观成败,被朝廷判决腰斩。任安受刑之前,司马迁有感于他昔日的隆情厚谊,终于打开心扉,作书回复,椎心泣血,倾吐积愫,给后世留下了一篇灼热滚烫的心里话。《报任安书》的重点、要点是:“仆诚以著此书(《史记》),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唐伯虎落难之后,好友文徵明也及时写信给他,犹以英雄相期许,他百感交集,裁书剖白心迹。《与文徵明书》堪称奇文,一千余字的篇幅,颇有可观:
寅白:徵明君卿。窃尝闻之,累吁可以当泣,痛言可以譬哀。故姜氏叹于室,而坚城为之隳堞;荆轲议于朝,而壮士为之征剑。良以情之所感,木石动容;而事之所激,生有不顾也。昔每论此,废书而叹;不意今者,事集于仆,哀哉!哀哉!此亦命矣!俯首自分,死丧无日;括囊泣血,群于鸟兽,而吾卿犹以英雄期仆,忘其罪累,殷勤教督,罄竭怀素。缺然不报,是马迁之志不达于任侯,少卿之心不信于苏季也。计仆少年,居身屠酤,鼓刀涤血。获奉吾卿周旋,颉颃婆娑,皆欲以功名命世。不幸多故,哀乱相寻;父母妻子,蹑踵而没;丧车屡驾,黄口嗷嗷。加仆之跌宕无羁,不问生产;何有何无,付之谈笑。鸣琴在室,坐客常满;而亦能慷慨然诺,周人之急。尝自谓布衣之侠,私甚厚鲁连先生与朱家二人,为其言足以抗世,而惠足以庇人,愿赉门下一卒,而悼世之不尝此士也。
芜秽日积,门户衰废;柴车索带,遂及蓝缕。犹幸藉朋友之资,乡曲之誉,公卿吹嘘;援枯就生,起骨加肉。猬以微名,冒东南文士之上。方斯时也,荐绅交游,举手相庆,将谓仆滥文笔之纵横,执谈论之户辙。岐舌而赞,并口而称;墙高基下,遂为祸的。侧目在旁,而仆不知;从容晏笑,已在虎口。庭无繁桑,贝锦百匹;谗舌万丈,飞章交加;至于天子震赫,召捕诏狱。身贯三木,卒吏如虎;举头抢地,洟泗横集。而后昆山焚如,玉石皆毁;下流难处,众恶所归。缋丝成网罗,狼众乃食人;马氂切白玉,三言变慈母。海内遂以寅为不齿之士,握拳张胆,若赴仇敌;知与不知,毕指而唾,辱亦甚矣!整冠李下,掇墨甑中;仆虽聋盲,亦知罪也。当衡者哀怜其穷,点检旧章,责为部邮;将使积劳补过,循资干禄。而蘧篨戚施,俯仰异态;士也可杀,不能再辱。
嗟乎吾卿!仆幸同心于执事者,于兹十五年矣。锦带悬髦,迨于今日,沥胆濯肝,明何尝负朋友?幽何尝畏鬼神?兹所经由,惨毒万状;眉目改观,愧色满面。衣焦不可伸,履缺不可纳;僮奴据案,夫妻反目;旧有狞狗,当户而噬。反顾室中,甂瓯破缺;衣履之外,靡有长物。西风鸣枯,萧然羁客;嗟嗟咄咄,计无所出。将春掇桑椹,秋有橡实;余者不迨,则寄口浮屠,日愿一餐,盖不谋其夕也!
吁欷乎哉!如此而不自引决,抱石就木者,良自怨恨;筋骨柔脆,不能挽强执锐,揽荆吴之士,剑客大侠,独当一队,为国家出死命,使功劳可以纪录。乃徒以区区研摩刻削之材,而欲周济世间。又遭不幸,原田无岁,祸与命期,抱毁负谤,罪大罚小,不胜其贺矣。窃窥古人,墨翟拘囚,乃有薄丧;孙子失足,爰著兵法;马迁腐戮,《史记》百篇;贾生流放,文词卓落。不自揆测,愿丽其后,以合孔氏不以人废言之志。亦将隐括旧闻,总疏百氏,叙述十经,翱翔蕴奥,以成一家之言。传之好事,记之高山。没身而后,有甘鲍鱼之腥,而忘其臭者;传诵其言,探察其心,必将为之抚缶命酒,击节而歌呜呜也。
嗟哉吾卿!男子阖棺事始定,视吾舌存否也!仆素佚侠,不能及德;欲振谋策,操低昂,功且废矣。若不托笔札以自见,将何成哉?譬若蜉蝣,衣裳楚楚,身虽不久,为人所怜。仆一日得完首领,就栢下见先君子,使后世亦知有唐生者。岁月不久,人命飞霜;何能自戮尘中,屈身低眉,以窃衣食?使朋友谓仆何?使后世谓唐生何?素自轻富贵犹飞毛,今而若此,是不信于朋友也。寒暑代迁,裘葛可继,饱则夷犹,饥乃乞食,岂不伟哉!黄鹄举矣!骅骝奋矣!吾卿岂忧恋栈豆、吓腐鼠邪?
此外无他谈。但吾弟弱不任门户,傍无伯叔,衣食空绝,必为流莩。仆素论交者,皆负节义,幸捐狗马余食,使不绝唐氏之祀;则区区之怀,安矣乐矣,尚复何哉!唯吾卿察之。
三十岁,适值而立之年,唐伯虎就领受了别人终其一生也未曾领受的挫折教育:父母双故,小儿夭折,妻子反目,家庭幸福荡然无存;受科场舞弊案牵连,功名遭褫革,声誉被污损,没吃到羊肉反惹了一身膻;内无余钱剩米,外无豪友强援,衣食不继,生计成忧。此时,唐伯虎已被逼至悬崖边。他受到好友文徵明的激励,仍决心向古代受苦受难的仁人君子墨翟、孙膑、司马迁、贾谊看齐,发愤著述,以成一家之言。战国时期,张仪在楚国相府当食客,被人诬陷为窃贼,打落门牙。回家后,他受到妻子的奚落,居然不恼,而是笑嘻嘻地伸出舌头,只要三寸不烂之舌安然无恙,好戏就没谢幕。棺未盖,舌犹存,唐伯虎托笔札自见,以诗画自娱,他的人生另有新篇,谁敢断定他的生命质量就一定会输给那些被名缰锁索套牢的大小官员?
有人考证出,“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是百年身”是唐伯虎的弃诗。有人记载道:四十多岁时,唐伯虎梦见自己再入科场,不免有“鸡虫得失心犹悸,笔砚飘零业已荒”的感慨。这些都是完全可能的,一生中最大的心结只能慢慢解开。
二、退隐桃花坞,诗酒亦逍遥
文人多半是天真的,古今并无二致。扬雄吹捧王莽,蔡邕揄扬董卓,李太白有永王之累,柳子厚有叔文之讥,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天真的文人易患政治夜盲症,怕就怕“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李白遭到蓄意谋反的永王李璘的挟持,事后,被朝廷流放夜郎,途中遇赦,好不容易捡回一条老命。唐伯虎接受宁王朱宸濠的礼聘,也是纵身往火坑里跳,躬腰往刀丛里钻,幸亏他见机早,抽脚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宁王朱宸濠久怀异志,为了拼凑班底,他派人从南昌前往苏州,重金招揽名士。文徵明婉言谢绝,唐伯虎则欣然而往,赋诗《上宁王》,以为答谢:“信口吟成四韵诗,自家计较说和谁?白头也好簪花朵,明月难将照酒卮。得一日闲无量福,做千年调笑人痴。是非满目纷纷事,问我如何总不知。”应该说,宁王朱宸濠待唐伯虎不薄,将他安置在五星级宾馆,食有鱼,出有车,美酒和美女样样不缺。几个月下来,唐伯虎昼则遨游,夜则饮宴,但他的理智频频发出红色警报,宁王府不宜久留。朱宸濠勾结朝中佞臣钱宁,蓄养亡命,纵容盗贼,攫夺民田,劫掠商贾,肆意残害地方官员和无辜百姓,为非作歹,无法无天,日后完全有可能干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来。于是唐伯虎借酒装疯,宁王派人送珍贵礼物给他,他故意“裸形箕踞,讥呵使者”。朱宸濠笼络江南名士,目的是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唐伯虎不肯给他挣面子,他的评语就相当刺耳:“谁说唐寅是难得的贤士,只不过是一介狂生!”朱宸濠端茶送客,唐伯虎抬脚走人,总算是全身而退。他返回苏州城,在金阊门外的桃花坞觅地,建造桃花庵。此后,“家无担石,而客常满座。风流文采,照映江左”。
明武宗正德十四年(1519),南赣巡抚王守仁统兵剿灭了朱宸濠的叛军,此逆案株连甚广,尽管唐伯虎已经辞别宁王府多年,但仍有可能沦为阶下囚,受到严惩。所幸主审法官并未胡乱作为,从宁王府抄录的题壁诗来看,唐伯虎归心似箭,并不是朱宸濠的死党。“碧桃花树下,大脚黑婆娘。未说铜钱起,先铺芦席床。三杯浑白酒,几句话衷肠。何时归故里,和他笑一场。”真想不到,区区一首嘻哈风格的打油诗,竟帮助唐伯虎摆脱了牢狱之灾和杀身之祸。
万历年间,苏州文人何大成撰文反驳“良玉善剖,宝剑善割”的俗议,为唐伯虎辩护道:“伯虎当宸濠物色时,名已败矣!身已废矣!英雄末路,能不自点者几人哉?伯虎佯狂自污,卒以获免;此岂风流跌宕之士所能窥其际乎?其殆几于智者欤?”何大成认为唐伯虎是全身而退的智者,既没有自暴自弃,也没有助纣为虐,这相当不容易。文人无行,文人失足,常在不经意间干出大蠢事、大祸事,只有智者才能够悬崖勒马。
唐伯虎为名医朱大泾作《菊隐记》,他认为,“君子之处世,不显则隐”,显隐虽异,但济物之心相同,否则无足轻重。“朱君于余友也,君隐于菊,而余也隐于酒;对菊命酒,世必有知陶渊明、刘伯伦者矣。”刘伯伦是晋代的著名酒鬼刘伶。其言行,《世说新语》中有记载:“刘伶嗜酒,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随之,曰:‘死便埋我!’”刘伶的行为艺术,好玩是好玩,但还不够洒脱,高阳酒徒乐居醉乡,生死罔顾,何必留意形骸?
文人失意,而且是迹近于绝望的失意,他们的人生规划就只剩下“沉沦”和“放浪”两种选择。“放浪”也许仍然难免“沉沦”,但他们毕竟是从茫茫大海游向孤岛,而不是从孤岛游向茫茫大海。孟子说:“哀莫大于心死。”唐伯虎不甘于心死,此时此地,酒就是麻醉药,动手术缺它不可,他的诗歌如同李白的诗歌,充满了浓郁的酒气,这是不难理解的。
唐伯虎的诗歌,不事雕琢,浑然天成,比李白更接地气。明代“后七子”的领袖是王世贞,此公官运亨通,文运昌盛,但他在《艺苑巵言》中以“乞儿唱莲花落”五字贬低唐伯虎的诗歌,不免露出马脚,他的复古主张排斥和摒除来自生命体验的诗歌,等于拎个灯笼,给人指条黑路。他提倡“真情”,却又规定尺码,难免削足适履。时至今日,唐伯虎的诗歌仍然鲜活,他感慨时光不驻,世事无常,好花易谢,大梦难觉,唯有窥破铁律者能与天地同秋,亦能与天地同春。
明代文学家袁宏道说得好,“子畏诗文,不足以尽子畏,而可以见子畏”,下面这五首“唐诗”(唐伯虎的诗)全都见性见情,能够帮助我们拉近与唐伯虎之间的距离。
我观古昔之英雄,慷慨然诺杯酒中。义重身轻死知己,所以与人成大功。我观今日之才彦,交不以心唯以面。面前斟酒酒未寒,面未变时心已变。区区已作老村庄,英雄才彦不敢当。但恨今人不如古,高歌伐木矢沧浪。感君称我为奇士,又言天下无相似。庸庸碌碌我何奇?有酒与君斟酌之!
——《席上答王履吉》
九十春光一掷梭,花前酌酒唱高歌。枝上花开能几日?世上人生能几何?昨朝花胜今朝好,今朝花落成秋草。花前人是去年身,去年人比今年老。今日花开又一枝,明日来看知是谁?明年今日花开否?今日明年谁得知?天时不测多风雨,人事难量多龃龉。天时人事两不齐,莫把春光付流水。好花难种不长开,少年易老不重来。人生不向花前醉,花笑人生也是呆。
——《花下酌酒歌》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世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桃花庵歌》
人生七十古来少,前除幼年后除老;中间光景不多时,又有炎霜与烦恼。花则月下得高歌,急须满把金樽倒。世人钱多赚不尽,朝里官多做不了。官大钱多心转忧,落得自家头白早。春夏秋冬撚指间,钟送黄昏鸡报晓。请君细点眼前人,一年一度埋荒草。草里高低多少坟,一年一半无人扫。
——《一世歌》
李白前时原有月,唯有李白诗能说;李白如今已仙去,月在青天几圆缺。今人犹歌李白诗,明月还如李白时;我学李白对明月,月与李白安能知?李白能诗复能酒,我今百盏复千首。我愧虽无李白才,料应月不嫌我丑。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
——《把酒对月歌》
有人说,唐伯虎写诗,先学六朝,后学白居易,但他放开手脚,敞开心胸,其自由洒脱的程度甚至超过了白居易。也有人说,唐伯虎的诗歌“多不经思,语殊俚浅”,这是他的短板。唐伯虎从不苦吟,也从不把写诗当成留名千载的事业,他认定“后世知我不在是”。尽管如此,他的诗歌既能换取酒食,又能扣人心弦,流传不没,仍能为他加分。
万历年间,曹寅伯校刻《伯虎集》。当时,唐伯虎的作品已多半散佚,《伯虎集》中存录的诗文十有七八是唐伯虎中年时期的作品。在序言中,曹寅伯评点道:“悲歌慷慨,而寄韵委婉;谑浪笑傲,而谈言微中。”这十八个字对唐伯虎诗文的特质把握得相当准确,非爱之深者,岂能一语中的?
二十年前,我在电影院观看香港影片《唐伯虎点秋香》,周星驰饰演唐伯虎,巩俐饰演秋香。星爷无厘头,油滑古怪最拿手,我一路看下来,只觉好笑,直到他朗声念出四句诗来,“世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立刻震到了筋脉,又仿佛从远处飞来一颗石子,击中我的额头。
与陶渊明一样,唐伯虎只注重艺术人生和人生艺术,花酒当前,便是盎然生机、欣然快意。世人多半看重权术、谋术、相术、道术、骗术、隐身术、易容术,忽略艺术人生中的海量细节。即使面对鲜花美酒,他们仍心有旁骛,宛若风筝,在名利场的顶空虚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