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飞将
龚自珍(1792—1841)的《病梅馆记》曾在我心头刻下一痕磨灭不去的印象。江、浙两地的文人墨客爱梅成癖,违背自然精神,“以曲为美”,“以欹为美”,“以疏为美”,颇有点像是薜萝村中效颦的东邻女儿,竟以西施捧心为美。要使病态美的效果臻于极致,他们使用的绝招有“斫直、删密、锄正”,扭曲梅的天性,不惜戕残其生机。龚自珍感叹道:“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作者同情病梅,更深层的意思则是同情专制时代的士子,从小到大,个个接受“思想改造”,诵读四书五经,信奉孔仁孟义,写作八股文章;被各种礼数牢牢束缚,像是端午节的粽子;他们时时处处俯首低眉,察言观色,生活得既不自然,又不自由,缺乏应有的个性和生趣。“天地之间,几案之侧,方何必皆中圭?圆何必皆中璧?斜何必皆中弦?直何必皆中墨?”龚自珍撰文,反复诘问,仍嫌不足,还要赋三百一十五首《己亥杂诗》,发出时代的强音: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在龚自珍看来,举国萧条,人才奇缺,“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垄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抑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才盗”,这个现实令人沮丧。偷盗之徒中居然都缺乏功夫高强的狠角色,即使有“才士”与“才民”出现,“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他们遭到围剿和摧残,也很难找到一条光明的出路。
龚自珍死于知命之年,他看到了鸦片战争波及东南沿海,却没能看到太平天国农民起义席卷江南各地。晚清七十年,最令人惊诧的现象莫过于“不拘一格降人才”,那个年代铁血交飞,生灵涂炭,始终充满了不确定性,动荡、黑暗、残酷、悲惨,怀疑、困惑、忧伤、绝望,几乎全是恶性循环,战争,还有饥馑,实为双鬼拍门。不用谁劝,天公也在重新抖擞,所以有洋务运动,有维新变法,其“好处”与“坏处”毗邻而居,五百年一遇的大变局,竟如同走马灯的戏台。乱世救死扶伤不暇,仿佛溺者拯溺,焚者救焚,人才的价值和作用就被一些积重难返的负面因素抵消了,这样的结果不容乐观,绝对是龚自珍晚年始料未及的。
一、负尽狂名,恃才傲物
龚自珍高蹈狂舞三十余年,被誉为“文坛之飞将”。湖湘才子汤鹏一向目高于顶,居然俯首虚心,称许龚自珍为“海内文章伯,周南太史公”。南海先生康有为以圣人自居,竟然也心悦诚服,赞扬龚自珍的诗文为“清朝第一”。
在教科书上,龚自珍的标签是“具有进步思想的清代诗文家”,他绝对不是英国人弗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轻视的那种“扁平人物”,他的形象既是浑圆的,又具有立体感,个性的优劣表现均吸引大众的眼球。
龚自珍出生在杭州的诗礼簪缨之家,母亲段驯是文字学家段玉裁(代表作为《说文解字注》)的女儿,她爱好诗词,结集为《绿华吟榭诗草》,得益于家学渊源,善于“以经说字,以字说经”。这样的文化氛围,不用讲,龚自珍受惠良多。少年时期,他阅读《汉书·东方朔传》,神思恍惚,若有所遇,竟自称为“曼倩后身”(东方朔字曼倩),玩世不恭,愤世嫉俗,这方面,他不遑多让。
十三岁,龚自珍撰《水仙花赋》,以水仙花自喻,寄托其脱俗的高雅情怀;十五岁,他分韵赋诗。十九岁,倚声填词。二十三岁,作《明良论》四篇,请外公段玉裁斧正,第二篇中有“士不知耻,为国之大耻”的论断,与明末清初学问家顾炎武在《日知录·廉耻》一则中的论断——“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实属一脉相承。龚自珍自诩“少作精严故不磨”,段玉裁也称许这位外孙治经读史之作远胜凡品,“风发云逝,有不可一世之概”,赞美其文章才气逼人,“造意造言,几如韩、李之于文章,银碗盛雪,明月藏鹭,中有异境,此事东涂西抹者多,到此者少也。自珍以弱冠能之,则其才之绝异,与其性情之沉逸,居可知矣”。这段话的大意是:龚自珍的文章意味深长,文采斐然,可与唐代的文学家韩愈、李翱相比,就像银碗里装着皓雪,明月下藏着白鹭,文中有特殊的意境。东涂西抹的作者很常见,但能达到他这种境界的作者却罕见。二十多岁,龚自珍就能妙手著文章,其出类拔萃的才华,深沉而不失飘逸的个性,都已表现出来。段玉裁还为他晚年能见到外孙成才而备感欣慰,他感慨道:“吾且耄,犹见此才而死,吾不恨矣!”他说的“不恨矣”就是不遗憾了。但段玉裁的头脑是清醒的,他谆谆告诫外孙:“努力为名儒,为名臣,勿愿为名士。”曾经有人说:“名士者,世界至不祥物也。其为祟,小之足以害家,大之足以祸国。古今贪冒之徒,多属一时知名之士。若扬雄、刘歆、谯周、魏收、褚渊、石崇、冯道、陶谷,皆名士也,或为篡贼之走狗,或为江湖之大盗,或为贰臣,或为秽吏,为百世所鄙弃。”段玉裁不希望外孙龚自珍是个名士坯子,就是担心他会迷失方向,误入歧途。
一位忧国忧民的诗人,不肯皓首穷经,老死雕虫,自然做不成名儒;一位针砭时弊的文人,傲骨铮铮,无意攀缘权贵,自然也做不成名臣;龚自珍任性使气,不拘细行琐德,早已狂名远播。“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他的词句剖白心迹,似侠客留下美誉,似文豪写出雄文,都不是他今生的志向所在。他的志向是什么?做一个我行我素的自由人,冲破网罗,放浪形骸,因此他若不肯做名士,谁还有资格做名士?
吴昌绶编纂的《定庵先生年谱》大体是粗线条的,细节不多。我找来找去,也只找到一条有趣的记载:龚自珍孩提时,只要过了正午,听见箫声就会生病,及至成年,仍旧如此,可谓应验如神。谁也弄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缘故。龚自珍常对人说,他前身是一位修道未精的和尚,莫非和尚修道未精就听不得箫声?真是咄咄怪事。
箫与剑,是文才武略的象征。“剑”象征报国的雄心壮志,“箫”象征忧国的哀感深情。这就不奇怪了,在龚自珍的诗词中充满了剑气和箫声:“来何汹涌须挥剑,去何缠绵可付箫”,“绝域从军计惘然,东南幽恨词满笺。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按剑因谁怒,寻箫思不堪”,“狂来说剑,怨去吹箫,两样销魂味”,“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沉思十五年中事,才也纵横,泪也纵横,双负箫心与剑名”。箫与剑,就如同龚自珍的左右手。
《清史稿·龚巩祚传》失之简略,对龚自珍的评价一语带过:“巩祚(龚自珍又名巩祚)才气横越,其举动不依恒格,时近俶诡……其文字桀骜,出入诸子百家,自成学派。所至必惊众,名声藉藉,顾仕宦不达。”这段话的大意是:龚自珍的才名妨碍了他的仕途,“惊众”二字尤为醒目,惊世骇俗是官场的大忌讳。康(熙)乾(隆)盛世之后,嘉(庆)道(光)时期,国势已急转直下,朝野官绅柔媚取容,明哲保身。似龚自珍、汤鹏那样的倜傥不羁之士,不屑于世故圆滑,不乐于城府深沉,他们矫枉过正,言行举止怪诞不经,必然令人侧目。
龚自珍恃才傲物,自我感觉一贯良好,但对于已经成名的前辈还算尊重。他致书秦敦夫,态度谦逊:“士大夫多瞻仰前辈一日,则胸中长一分丘壑;长一分丘壑,去一分鄙陋。”二十六岁时,他把讽世骂人的文章结集为《伫泣亭文》,恭恭敬敬地送给著名学者王芑孙过目,说是向老前辈请教,实则等待对方表扬。可是事与愿违,王芑孙的批评较为委婉,但并不客气:“……至于集中伤时之语,骂坐之言,涉目皆是,此大不可也。”他还对症下药:“不宜立异自高。凡立异未能有异,自高未有能高于人者。甚至上关朝廷,下及冠盖,口不择言,动与时忤,足下将持是安归乎?足下病一世人乐为乡愿,夫乡愿不可为,怪魁亦不可为也。乡愿犹足以自存,怪魁将何所自处?……窃谓士亦修身慎言,远罪寡过而已,文之佳恶,何关得失,无足深论,此即足下自治性情之说也。唯愿足下循循为庸言之谨,抑其志于东方尚同之学,则养身养德养福之源,皆在乎此。虽马或蹄啮而千里,士或跅驰而济用,然今足下有父兄在职,家门鼎盛,任重道远,岂宜以跅驰自命者乎?况读书力行,原不在乎高谈。海内高谈之士,如仲瞿、子居,皆颠沛以死。仆素卑近,未至如仲瞿、子居之惊世骇俗,已不为一世所取,坐老荒江老屋中。足下不可不鉴戒,而又纵心以驾于仲瞿、子居之上乎?”
这段话的大概意思是:在你的文集中,讽刺时俗、斥骂权贵的句子比比皆是,这样做是很不恰当的。做人不宜标新立异,自视过高。你的文章很可能得罪朝廷和官场,与时政相抵触,你将如何收拾残局?你责备世人混世媚俗,固然没错,惊世骇俗同样不值得提倡。前者还能保全自己的羽毛,后者又到何处去寻找安身立命的地方?我私下认为读书人真正应该做的是勤于修身,慎于发言,远离罪恶,减少过失。至于文章好不好,无关紧要。我希望你三思而言,三思而行,抑制自己凌轹世俗的念头而尽量合群,那你就能寻觅到幸福的源泉。尽管世间也有烈马能行千里,也有狂士能办大事,但你是名门子弟,父兄都有官职,任重而道远,不宜树立狂放不羁的形象。何况读书人贵在努力实践,而非高谈阔论,本朝的狂士王昙、恽敬,已颠沛流离而死。我比他们有所收敛,已不被世人接受,只能隐居在旧屋中,一无所成。你应该把我们当作前车之鉴,不宜放纵身心,以超越前辈的狂名为平生快事。
世事多半难如愿,龚自珍满以为王芑孙是一位当代嵇康,会对他惺惺相惜,却没想到冷水浇背,只收获满纸规劝。他年少气盛,如何听得进逆耳诤言?一怒之下,把文集撕成了碎片。及至而立之年,龚自珍阅世渐深,《咏史》诗中便有了“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的痛切之语,早年的棱角已被磨平了许多。
龚自珍俯视一世,很少有人能入他的法眼。据况周颐《餐樱庑随笔》记载,龚自珍曾嘲笑自己的叔父龚守正文理不通,甚至嘲笑自己的父亲龚丽正也只不过半通而已,由此可见,他是何等的狂妄自大,完全把礼法扔到一旁。
二、嘲笑翰林学问
在科举考试中,大才子落榜落魄者多,顺风顺水者少,在以诗赋取士的唐朝,杜甫尚且屡试不第,久困场屋。龚自珍才华横溢,但他并不擅长照猫画虎,撰写那种“万喙相因”(千篇一律、千人一面、千口一声)的八股文。人生出路,政治前途,均系于科场功名,他又不得不“疲精神耗目力于无用之学”。龚自珍总共参加过四次乡试,才中举人;参加过五次会试,直到三十八岁那年,才勉强考取殿试三甲第十九名,“赐同进士出身”。据《龚定庵逸事》记载:龚自珍会试时,墨卷落在王植的考房,王植认为这名考生立论诡异,于是边读边笑,忍不住笑出声来,温平叔侍郎从邻近的考房循声而至,检看考卷后,他以断定无疑的语气说:“这是浙江卷,考生一定是龚定庵。他生性喜欢骂人,如果你不举荐他,他会骂得极其难听,天下人将归过于你。依我看,还是将他圈中为妙。”王植心想,龚自珍名噪天下,被他指名谩骂可不是好受的,头上生疮,背上生疽,都有可能,除了生前遭人戳脊骨,说不定还会遗臭万年,反正取舍予夺之权由我操持掌握,干脆成全这位狂生算了。放榜揭晓之日,有人问龚自珍:“你的房师是谁?”龚自珍笑道:“真正稀奇,竟是无名小卒王植。”王植听说之后,懊恼万分,他一个劲地埋怨温平叔:“我听从你的建议,举荐了他,他也顺利地考中了进士,我仍旧免不了挨骂,我已做到仁至义尽,他到底还要如何?”
清代的殿试以书法为重,龚自珍的翰墨马马虎虎,单单因为这一项,他就跻身不了鼎甲、二甲之列,点不了翰林。龚自珍的官运可谓平淡无奇,四十六岁在礼部主事(从六品)任上封了顶,就再也没有任何升迁的迹象。
有一回,龚自珍拜访身为部长高官(礼部尚书)的叔父龚守正,刚落座,尚未寒暄数语,守门人进来通报说,有位年轻门生来府中求见。此人新近点了翰林,正春风得意着呢。龚自珍识趣,捺下话头,暂避耳房,外间的交谈倒也听得一清二楚。龚尚书问门生最近在忙些什么,门生回答,也没啥要紧的事情好忙,平日只是临摹字帖,在书法上用些粗浅工夫。尚书夸赞道:“这就对啦,朝考无论大小,首要的是字体端庄,墨迹浓厚,点画工稳。若是书法一流,博得功名直如探囊取物!”那位门生正唯唯诺诺恭聆教诲,龚自珍却忍不住在隔壁鼓掌哂笑道:“翰林学问,不过如此!”话音一落,那位门生颇感窘迫,慌忙告辞,尚书老叔则勃然大怒,将侄子狠狠地训斥了一番,叔侄间竟为此闹翻了脸。
在长篇小说《孽海花》第五回中,作者曾朴描写翰林学士金雯青准备朝考,“选了几支用熟的紫毫,调了一壶极匀净的墨浆”,随即以调侃的方式作了妙趣横生的交代:“原来调墨浆这件事,是清朝做翰林的绝大经济,玉堂金马,全靠着墨水翻身。墨水调得好,写的字光润圆黑,主考学台,放在荷包里;墨水调得不好,写的字便晦蒙否塞,只好一世当穷翰林,没得出头。所以翰林调墨,与宰相调羹,一样的关系重大哩。”龚自珍的叔叔龚守正郑重叮嘱门生,用的就是翰林老前辈的心得。门生听了受益无穷,侄子听了却嗤之以鼻。
狐狸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酸,也很可能认为它格外甜。龚自珍未曾点翰林,受到的刺激还真不小,后来,他干脆让夫人、女儿、媳妇、小妾、宠婢日日临池,而且专练馆阁体。平常,若有人夸赞翰林学士如何了不起,他就会嗤之以鼻,挖苦道:“如今的翰林,还值得一提吗?我家的女流之辈,人人都可点翰林,不凭别的,单凭她们那手馆阁体的毛笔字,就绝对够格!”瞧,他这话半是讽刺,半是牢骚,相当滑稽。
但事情还有另外一面,到了四十一岁,龚自珍终于为自己小时候不重视书法感到锥心痛悔,他在《跋某帖后》写道:“余不好学书,不得志于今之宦海,蹉跎一生。回忆幼时晴窗弄墨一种光景,何不乞之塾师?早早学此,一生无困厄下僚之叹矣。可胜负负!”这段话语才是他的由衷之言。
大凡性情中人,喜欢讲怪话,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动辄触犯时忌,就休想在官场中混出多大名堂。龚自珍撰写过一副对联:“智周万物而无所思,言满天下而未尝议。”这种证悟法华三昧的明白话,不过说说而已,他岂能收敛狂性,归结禅心?龚自珍只好认命,做个诗酒风流的名士,感觉也不赖,至少比那些削尖脑袋苦苦钻营的硕鼠们活得更潇洒,也更快活。
三、自命不凡的“赌圣”
龚自珍在词作《金缕曲·癸酉秋出都述怀》中大放狂言:“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更结尽燕邯侠子!”若以金钱论交,黄金三百万实则区区不为多也。龚自珍的朋友个个有名有数,王昙、汤鹏、张际亮、姚莹、恽敬、孙星衍、赵怀玉、张维屏、阮元、程同文、庄绶甲、李兆洛、刘逢禄、王氏父子(王念孙、王引之)、魏源、林则徐,差不多个个都是重量级、次重量级的士林奇才,有的是平辈之交,有的是忘年之友。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大学者阮元,晚年他退居扬州,不耐烦接见俗子,“人有以鄙事相污,则伪耳聋以避之”,更别说挽留对方共进午餐或晚餐了。龚自珍游历扬州,踵门拜访,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阮元吩咐摆家筵一席,盛情款待。扬州士女为此诌成两句调侃的顺口溜来:“阮公耳聋,见龚则聪;阮公俭啬,交龚必阔。”由此可见,当时朝野名流对龚自珍的推崇和看重非比寻常。
张祖廉在《定庵年谱外纪》中收集了一些妙趣横生的逸事,值得一录:
定庵不喜修饰,故衣残履,十年不更。……又谈次兴浓,每喜自击其腕。尝乘驴车独游丰台,于芍药深处藉地坐,拉一短衣人共饮,抗声高歌,花片皆落。益阳汤海秋过之,亦拉与共饮,问同坐何人,不答。汤疑为仙人,又疑为侠,终不知其人也。
龚自珍貌古颧高,身短步急,说话唱歌嗓门大。他游历扬州,借住在好友魏源家中,魏源个子高,龚自珍穿他的衣服,仿佛身着道袍,雨天出门,下衫拖泥带水。龚自珍喜欢穿靴子,有时玩倦了回来,他懒得脱靴,就从脚上直接踢出去,落在哪儿算哪儿。有一天早晨,他起床穿靴,却只找到一只,到处寻找,都没找到另一只。等他出门以后,仆人这才在蚊帐顶上找到了那只会飞的靴子。
一个人放浪于形骸之外,身上总难免会有长年改不掉的老毛病。平日龚自珍身上不可有钱,有钱即随手花尽,花酒没少吃,赌博没少玩,差不多场场必输。所幸他名气大,崇拜者不乏其人,借钱给他,似乎仍嫌不够客气和义气,有人干脆送钱给他,将自己的痛苦建立在这位名士的快乐之上。因此龚自珍嗜赌成性,多半花别人的银钱,得自家的快活。如果真要他亏本破财,他一早就倾家荡产了。令龚自珍最沉迷的赌戏是摇摊(即押宝),他经常吹牛说他能够用数学公式推算出大小输赢的概率,分毫不差。令人咋舌的是,他的“研究工作”竟做到了卧室里,帐顶画满一大堆数字,没事时,他就躺在床上,抬头琢磨那些数字的排列组合,从中探寻消长盈虚的消息。龚自珍屡次当众吹嘘自己的赌术天下独步,了解他的人则心知肚明,其所谓独步天下的赌术,只不过是赵括之流的纸上谈兵,一旦实战,必败无疑。
有一回,扬州某盐商家大摆宴席,名流巨贾齐聚,酒过三巡,照例要开赌局。有位王姓客人喜欢附庸风雅,视龚自珍为超级偶像,那天他晚到,看见龚大诗人在花园里独自拂水弄花,昂首观云,一副萧然出尘的姿态,便凑到跟前去搭讪:“先生不喜欢闹哄哄的场面,独自游园,可真是雅人深致啊!”龚自珍笑道:“陶靖节(渊明)采菊望山,哪里是他的本意,只不过无可奈何,才纵情山水之间,以寄托感情。所以他的诗文越是旷达,就越是表明他不能忘怀世事。我拂水弄花,也是这种境况而已,没什么特别。”稍停,他又说,“今天的赌局,我早已看得雪样分明,只因阮囊羞涩,才使英雄无用武之地。可惜世间没有豪杰之士,肯匀出赌本让我去大干一场!”这位王姓富商不差钱,他喜欢攀附名流,以光颜面,听罢龚自珍的海侃神吹,立刻倾囊相助。两人联袂入局,坐庄做闲,呼卢喝雉,转眼间,连输数把,一千两银票化为乌有。王姓客人囊中多金,倒没有着恼,龚自珍却气得嗷嗷直叫,一跺足,拂袖而去。
四、是真名士自风流
倘若让龚自珍确定一门看家功夫,非怜香惜玉而莫属。他曾制作金钏,赠给美人,金钏上镌刻回文铭十二字,顺着读过去是:“腕生兰,卷袖纨,款所欢,暖与寒。”倒着读回来是:“寒与暖,欢所款,纨袖卷,兰生腕。”虽未直抒胸臆,深情自在其中。他还曾花费重金,收藏到汉代美人赵飞燕的玉印一枚,将它视为奇珍异宝,特意选址昆山,筑“宝燕楼”,顶层专藏此印,用情之深,一时传为佳话。某日,龚自珍见人在旧址上建新屋,挥利斧砍伐桃树、海棠,竟触发恻隐之心,从斧斤之下“救得人间薄命花”。他对同时代的美女、才女的呵护就更不用说了,与老前辈、随园主人袁枚相比,亦不遑多让。
据赵烈文《能静居日记》记载,咸丰十年(1860)五月十一日,他在上海蕴记楼初识粤东红顶商人、古玩古籍收藏家潘仕成,后者向他出示赵飞燕玉印。“面作‘倢纾妾赵’,倢纾古与婕妤通,飞燕官婕妤时刻也。‘赵’字独作鸟篆,意合飞燕名义。玉质纯净无点瑕,方今长一寸厚三分,上刻鸳钮,精美无对。向售龚祠部定庵先生家,价五百金,后与他物俱押潘处,价甚廉,龚竟无力赎之。”寻绎日记语意,将这枚赵飞燕玉印抵押给潘仕成的并非龚自珍,而是他的败家子龚橙。龚橙混在上海洋场,吃酒泡妞,呼朋引伴,花销不小,将父亲的心爱之物廉价抵押出去,却无力赎回。
龚自珍怜香惜玉,竟敢逾越雷池玩火。他挑选情敌,可真有慧眼,是荣恪郡王绵亿的儿子,姓爱新觉罗,名奕绘,此人文学上的造诣殊非浅显,所著《明善堂集》流传于世。奕绘受封贝勒,著名才女、美女太清西林春是其福晋(原为侧室,后扶正)。太清姓顾,江苏吴门人。奕绘做官颇能驾轻就熟,还特别喜爱交游,府邸中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四十四岁时,龚自珍任职宗人府主事,是奕绘的下属部员,常去奕绘的府邸交差。贝勒从不把他当作属员看待,而是尊为座上宾,任由他在府邸中行走,与顾太清诗词唱和。
才高获赏,日久生情。龚自珍与顾太清的罗曼蒂克确实有风可捕,有影可捉,倘若与他的死因挂起钩来,就有点惊悚片的特殊风味了,容易离谱。龚自珍的《己亥杂诗》中有“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的诗句,“缟衣人”即指顾太清,她喜欢穿缟衣(白衣),朱邸指贝勒府,飞骑传笺,而且是在夜晚,稍有想象力的人就会脑门洞开。两人明里暗里通了情款,合手把一顶绿油油的草帽牢牢地扣在奕绘头上,难度还能有多大呢?太清的姿态之美颇具脱俗之韵,其定装照是:一身白衣,一袭红斗篷,凌波微步,宛若天宫仙子,皓腕、玉臂令人神迷,骑在高头骏马上,纤指轻捻慢拢琵琶弦,惊艳不可方物,见过的人都说她是王昭君再世。
情圣自有绝活儿。龚自珍与顾太清的会面非同一般,他们用蒙古话聊天,用京片子谈论诗词,用吴侬软语调情,以此瞒天过海,蛛丝马迹处处可寻,男女情之所钟,神魂为之颠倒,岂能长期遮掩众人耳目?何况龚自珍情场得意,也做不到守口如瓶,到底还是被奕绘瞧出了破绽。贝勒固然爱才,但也不肯扮演活王八,于是他暗中派人追杀龚自珍,一定要置他于死地。所幸顾太清的仆人忠于女主人,侦获这个阴谋,及时通知了龚自珍。
道光十九年(1839)四月二十三日傍晚,龚自珍突然辞职南行。“不携眷属,独雇两车,以一车自载,一车载文集百卷,夷然傲然,愤而离京。”他自谓出走理由是“罡风力大簸春魂”,意思是高空的强劲风力簸荡春魂,使之惊恐不安,借喻仕途凶险。有人说,这其实是打马虎眼,他逃之夭夭,是由于京城有无常鬼索命。龚自珍逃往江南,路费不足,只好到处蹭饭,好在他名气大,朋友多,不至于吃闭门羹。《己亥杂诗》中有句“侥幸故人仍满眼,猖狂乞食过江淮”,描写的即是这段不堪回首的经历。顾太清的遭遇也好不到哪里去,由于红杏出墙,百口莫辩,被奕绘之子逐出了贝勒府。
龚自珍与顾太清的情事有个非常诗意的名目——“丁香花公案”。此案传说各异。有人认为,顾太清瞧不起当时的无聊文人陈文述,后者怀恨在心,背地里扮演造谣者的角色,以致此案扑朔迷离。晚清文人冒鹤亭写过《孽海花闲话》,他言之凿凿,咬定奕绘用鸩酒谋害了龚自珍的性命。于是就有历史学家跟他较真,煞一煞他好为武断的文风。1936年,清史专家孟森撰《丁香花公案》一文,考证出己亥年(1839)奕绘已经亡故,地下枯骨何能派遣杀手寻仇?如此一来,冒鹤亭的断言不攻自破。
在长篇小说《孽海花》第三回、第四回中,作者曾朴借龚自珍的遗妾褚爱林之口,将龚顾之恋编织成艳情故事,连迷魂药都派上了用场,《聊斋》的气味挥之不散,小说家的编派功夫倒是不弱。
龚自珍仓皇离京,远赴江南,真正站得住脚的理由是:他引导舆论,力挺好友林则徐在广东禁烟、销烟,得罪了军机大臣穆彰阿,后者势焰熏天,龚自珍惹不起,倒还躲得起,于是乎弃官出京,诗人性情天真烂漫,满以为逃得越远越安全。
五、早死非不幸
知命之年,龚自珍殁于浙江丹阳。根据吴昌绶编纂的《定庵先生年谱》推算,确切地说,道光二十一年(1841)八月十二日,龚自珍在丹阳县署“暴疾捐馆”。当时,他担任云阳书院讲席。可是年谱语焉不详,谱主病状如何,全无记载,令人疑窦丛生。民间传说更是添油加醋,节外生枝:龚自珍竟然是被貌美如花的姬妾灵箫鸩杀的,只因灵箫移情别恋,与某生偷欢时,被龚自珍抓到现行,好不羞愤,变心的妇人下手遂如此之毒。这一说法也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史料支持,仍属小说家的杜撰和臆测,不足为凭。一位诗坛巨擘,死因不明,徒有谜面,全无谜底,真是令人抓瞎。
嘉(庆)道(光)之际,龚自珍与魏源齐名,“龚魏”并称。以诗艺文才而言,龚胜于魏;以史识政见而论,魏胜于龚。龚自珍主张御外敌,禁鸦片。他关注塞防和海防,深谙边情,“九边烂熟等雕虫”,这句诗并非自吹自擂;他好为“天地东西南北之学”,研究边疆的历史地理,多有心得,曾编纂《蒙古图志》,洞悉沙俄的狼子野心。李鸿章为《黑龙江述略》作序,称道龚自珍的卓识:“古今雄伟非常之端,往往创于书生忧患之所得,龚氏自珍议西域置行省于道光朝,而卒大设施于今日。盖先生经世之学,此尤为荦荦大者。”大意是:古今雄伟非常的动议,往往是书生饱经忧患之后的创见,道光年间龚自珍就提议在新疆建立行省,今日终于大举施行了;在龚先生利济天下的学问中,这是尤其显明昭著的。
道光十八年(1838),林则徐被朝廷任命为钦差大臣,赴广东厉行禁烟,龚自珍赠给好友一方紫色端砚,背刻“快雪时晴帖”,寓意明确,祝愿林则徐马到功成,尽快整顿出大好局面。林则徐极其珍视这份礼物,被流放伊犁时,囊橐至简,仍携带此砚,以为随身之物,后来又在砚背刻诗一首:“定庵贻我时晴砚,相随曾出玉门关。龙沙万里交游少,风雪天山共往还。”
龚自珍意犹未尽,还撰写《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劝老友“宜以重兵自随”,“火器宜讲求”,多筑炮台,准备一战,他的确很有先见之明。林则徐迅速给予了回复,信中说:“责难陈义之高,非谋识宏远者不能言,而非关注深切者不肯言也。”可见林则徐对老朋友的多项建议确有采纳,确有认可。
龚自珍果真具备侠肝义胆吗?“狂来说剑,怨去吹箫”,可不是闹着玩的,可惜豪情都付与流水飘风,虽是极佳曲调,时人和后人多半听不分明。弱质书生自古好为大言,连诗仙李白也未能免“俗”,手中无剑,心中无剑,笔下却有剑气如虹。虽然与千秋功业无缘无分,能够神骛八极,心游万仞,也不错啊!怕就怕自始至终是一只去了势的瘟猴子,被专制帝王及其可恶的奴才折腾得只剩下半口气,还要撮圆喉咙尖声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至死不醒,至死不悟。
“文坛之飞将”能往何处飞?晚清七十年犹如悲剧的第五幕,眼看就要完场了,龚自珍的翅膀折断于1841年,似乎很不情愿去亲睹中国近代史上耻辱连篇的纪录。犹如老房子着火,对于暮气沉沉的清王朝,那些耻辱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令爱国志士救死而不暇。龚自珍谢世也早,不及看到惨淡的一幕,这应该算是他个人的大幸。
龚自珍在《己亥杂诗》中称赞好友黄玉阶“亦狂亦侠亦温文”,此语又何尝没有自况的意味?他的豪情大都栖落在纸上,这样也好,一百多年后,我们阅读他的诗篇和词章,鲜血仍能烨然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