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欣交集
年纪还小的时候,我天真地认为,谱写一首歌曲,如同在云霄构筑一座仙楼,永久地“居住”在里面,那就是令人艳羡的幸福。 百年之后,千年之后,这首歌曲依旧在男人和女人的口齿间传唱,幸福就得以加倍地抻长放大。作者是谁?唱的人知道也行,不知道也行,反正他的灵魂仍是鲜活的,在曲调歌词之间,比苍穹上展翅高飞的鸟儿还要快乐,还要轻盈,还要自在。
确实有一首这样的歌曲,我听过不止一百遍,曾在风中听,月下听,花前听,雨后听,清晓听,黄昏听,无论何时,它都是贴心的宣叙。苍凉的意味萦绕在梁上、枝头、云间、心底,无论何处,也都是余韵悠邈,久久不绝。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觚残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我听得痴了,不止一回两回,心想,在这样的歌声中潸然落泪,有什么好奇怪的?在这样的歌声中瞑目沉思,绝不会真的死去。
我当然知道,这首歌曲的作者是弘一法师(1880—1942)。
一、许多个“想不到”
有三位近现代诗僧,一直是我敬佩、激赏和喜爱的,他们是八指头陀、弘一法师和曼殊上人。八指头陀专精于诗;曼殊上人能诗,能画,能文,能翻译;弘一法师则更为多才多艺,他除了在诗、词、文、画方面有很高的造诣,还能演剧弹琴,书法和金石也得心应手。这样的大才子总使人好一阵惊奇,他的宿慧何以得天独厚?
有人开玩笑说,弘一法师出生时,父亲六十八岁,母亲十九岁;孔子出生时,父亲七十岁,母亲十七岁;欧阳修出生时,父亲四十九岁,母亲二十岁;胡适出生时,父亲四十九岁,母亲十九岁。这就是诀窍。老夫与少妻的搭配,天高与地厚的结合,往往产得麟儿,纵然不成圣人,也会成为才子。
在弘一法师身上,有许多个“想不到”,这样一位奇人和畸人(他与苏曼殊被称为“南社两畸人”),竟然会不小心投胎世间,可能连造物主也感觉意外吧。想不到,他是第一个将西洋的油画、音乐和话剧引入国内的人;想不到,他在东京的舞台上演出过《茶花女》,扮演的不是阿芒,而是头号女主角玛格丽特;想不到,他是才子,是艺术家,本该落拓不羁,却偏偏是个最严肃、最认真、最恪守信约的人;想不到,他在盛年,三十九岁,日子过得天好地好,却决意去杭州虎跑寺削发为僧……
太多的“想不到”拼贴在一起,仍旧是不完整的,是模糊的,真实的那个人,有血有肉有灵有性的弘一法师,他随时都可能穿着芒鞋从天梯上下来,让我们一睹想象中所不曾有过的别样风采。读了他的诗词,我们笑了,他却不笑;我们忧伤了,他却不忧伤;我们等着他说话,他却悄寂无语地转过身,背影融入霞光,宛如槭树的尖尖红叶,在晚风中旋转几下,便飘逝了。
弘一法师俗姓李,幼名成蹊,字叔同,祖籍浙江平湖,先世移居津门,经营盐业。其父李筱楼是同治四年(1865)乙丑科的进士,当过吏部主事,后辞官经商,先后创办了“桐达”等几家钱铺,挣得偌大一份家业,被人称为“桐达李家”。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乐善好施,设立义塾,创立“备济社”,专事赈恤贫寒孤寡,给穷人施舍衣食棺木,有“李善人”的口碑。他晚年喜好佛家内典,尤其耽爱禅悦。很显然,他的言传身教对儿辈影响极大。童年时,李叔同常见僧人到家中来诵经和忏悔,即与年纪相仿的侄儿李圣章以床罩作袈裟,扮成和尚念佛玩。他儿时的教育还得益于一位姓刘的乳母,她常教他背诵《名贤集》中的格言诗,如“高头白马万两金,不是亲来强求亲。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虽只在八九岁间,他居然能够理解荣华尽头是悲凉的意思。李叔同的悲剧感可谓与生俱来,十二岁时,他就写下了“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瓦上霜”的诗句,其悟性已经赶上甚至超过了《红楼梦》中二十岁时的贾宝玉。
李叔同五岁失怙,十八岁时遵奉母命与津门茶商之女俞氏结婚。百日维新时,他赞同康有为、梁启超“老大中华非变法无以图存”的主张,私刻一印——“南海康君是吾师”,乐于示人。戊戌政变后,当局视之为不折不扣的逆党中人,他被迫携眷奉母,避祸于沪上。
二、“做一样,像一样”
“我自二十岁到二十六岁之间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时候。此后就是不断的悲哀与忧愁,直到出家。”
在沪上的那几年,正是李叔同“二十文章惊海内”的时期。他参加城南文社的集会,与江湾蔡小香、宝山袁希濂、江阴张小楼、华亭许幻园义结金兰,号称“天涯五友”,个个都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不仅才华出众,而且风流倜傥。许幻园的夫人宋贞为《天涯五友图》题诗五首,其中咏李叔同的一首尤其传神,其诗酒癫狂之态活灵活现:
李也文名大似斗,等身著作脍人口。
酒酣诗思涌如泉,直把杜陵呼小友。
他竟把杜甫呼作“小友”,真是比盛唐侧帽癫狂的“饮中八仙”还要奔放。李叔同风神朗朗,是五友之中最俊者,他的才艺不仅使朋辈折服,也使北里的名妓为之倾心,朱慧百、李苹香和谢秋云都以诗扇就正于他。国事日非,报国无门,好男儿一腔热血,全寄托于风情潇洒间,“走马胭脂队里”,厮磨金粉,以诗酒声色自娱,果真能“销尽填胸荡气”?“休怒骂,且游戏”,这无疑是一句泄露少年风怀的说辞。
光绪二十七年(1901),李叔同二十二岁,考入上海南洋公学特班,与黄炎培、邵力子等人同学。有趣的是,这个特班中举人、秀才居多,普通资格的教师根本弹压不住,结果总办何梅笙专程请来翰林蔡元培做国文教授,如此匹配,就能一物降一物,名师出高徒了。
李叔同天性纯孝,丧母之痛乃是其人生之至痛。二十六岁那年,他成了孤儿,心中再无牵挂,遂决意告别欢场,留学东瀛。他特意填词一阕《金缕曲——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其壮志奇情洋溢于字里行间: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枝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
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尺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辜负!
母亲弃世后,李叔同改名为李哀,自号哀公。他既哀自身孤茕,也哀万方多难。次年(1906),他在日本感慨祖国民气不振,人心已死,赋诗明志:
故国荒凉剧可哀,千年旧学半尘埃。
沉沉风雨鸡鸣夜,可有男儿奋袂来?
这年(1906)秋天,李叔同考入东京美术学校油画科,改名李岸。其留学生涯中有一个值得称道的举动,与同窗学友创立春柳社演艺部。翌年,祖国多地告灾,春柳社首演《茶花女遗事》,募集赈资,日本人惊为创举,赞赏不绝。我国戏剧家洪深也誉之为“中国戏剧革命先锋队”。据欧阳予倩回忆,李叔同演戏固然是兴趣使然,但他的认真劲头丝毫不逊色于专业演员,“他往往在画里找材料,很注重动作的姿势。他有好些头套和衣服,一个人在房里打扮起来照镜子,自己当模特儿供自己研究。得了结果,就根据这结果,设法到台上去演”。他还特别喜欢扮演女角,在《茶花女遗事》中饰演茶花女,被日本戏剧界权威松居松翁赞为“优美婉丽”;在《黑奴吁天录》中饰演爱美柳夫人,也令观众认可。从留存至今的剧照看,李叔同居然将自己的腰肢束成了楚宫纤腰,细成一握,真是惊人。为了演剧,他舍得花本钱,光是女式西装,他就置办了许多套,以备不时之需,他饰演茶花女时穿的那套粉红色西装尤其养眼。
东京美术学校学制为五年,李叔同毕业时,已三十二岁。这一年,李家的票号遭遇了两次倒闭之灾,百万资产荡然无存。对此他处之泰然,不以为意,倒是对于当年武昌起义一战功成,大好河山得以光复,他感到异常兴奋,填词《满江红》,以志庆贺: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
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作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
这又是一个想不到,文质彬彬的书生将满腔豪情铸成伟词,再次爆出冷门。他的这阕《满江红》与岳飞的那阕《满江红》放在一起,同样力透纸背,义薄云天。毕竟是高才,琴心剑胆,如椽的巨笔哪怕一生只挥动一次,只铸成这样的一阕伟词,也足够了不起了!
素心人夏丏尊对素心人李叔同有一个简明的评价,即“做一样,像一样”。果然全是做的吗?当然啦,行者常至,为者常成,总须用心用力去植一棵树,才可望开花结果。但我们对于自然的助力,即天才,绝对不可低估。
素心人俞平伯先生也如是说:“李先生的确做一样像一样:少年时做公子,像个翩翩公子;中年时做名士,像个风流名士;做话剧,像个演员;学油画,像个美术家;学钢琴,像个音乐家;办报刊,像个编者;当教员,像个老师;做和尚,像个高僧。”又岂止“像”,活脱脱就“是”,样样都能从一个“真”字中抽绎出人之为人的一等一的神韵,够好了。是真公子自翩翩,是真名士自风流,是真高僧自庄重。世人真不了的时候,才会去追求“像”,而在天地间,“像”字背后总不免藏着一个狐媚和猫腻的“假”字,让眼力不济的世人轻易辨别不了。
三、态度和性情
学成归国后,李叔同任教于上海城东女校,参与南社的各项活动,旋即出任《太平洋报画报》主编,刊发了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如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画报停办后,他欣然接受旧友经亨颐之聘,赴杭州出任浙江两级师范学校(1913年改名为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图画音乐教员,但他提出了一个苛刻的条件,即必须给每位学生配备一架风琴。校长以经费拮据、市面缺货为由,想打折扣,李叔同答以“你难办到,我怕遵命”,硬是逼经亨颐乖乖地就范。美学家朱光潜称赞李叔同“以出世的态度做人,以入世的态度做事”,真是到点到位。据画家刘海粟回忆,李叔同是中国最早使用裸体模特儿进行美术教学的人,当年,民智未开,能如此引领风气,绝非简单容易。李叔同的教学方法颇为别致,吴梦非撰《弘一法师和浙江教育艺术》,揭示了要点:“弘一法师的诲人,少说话,是行不言之教。凡受过他的教诲的人,大概都可以感到。虽平时十分顽皮的一见了他老,一入了他的教室,便自然而然地会严肃恭敬起来。但他对学生并不严厉,却是非常和蔼的,这真可说是人格感化了。”
李叔同教得用心,弟子也学得上劲,身边有丰子恺和刘质平那样的高足,还有夏丏尊(他为人忠厚,调皮的学生暗地里谑称他为“夏木瓜”)那样的素心人做朋友,日子应该不会难过。但他是一个十分认真的人,认真的人决不会让任何一个日子变得骨质疏松。姚鹓雏撰《乐石社记》,对李叔同的评价颇为切当:
“李子博学多艺,能诗能书,能绘事,能为魏晋六朝之文,能篆刻。顾平居接人,冲然夷然,若举所不屑。气宇简穆,稠人广众之间,若不能一言;而一室萧然,图书环列,往往沉酣咀啜,致忘旦暮。余以是叹古之君子,擅绝学而垂来今者,其必有收视反听、凝神专精之度,所以用志不纷,而融古若冶,盖斯事大抵然也。”
关于李叔同的认真守信,戏剧家欧阳予倩的回忆文章《春柳社的开场兼论李叔同的为人》也提供水镜般清晰的画面:
“自从他演过《茶花女》以后,有许多人以为他是个很风流蕴藉有趣的人,谁知他的脾气,却是异常的孤僻。有一次他约我早晨八点钟去看他……他住在上野不忍池畔,相隔很远,总不免赶电车有些个耽误,及至我到了他那里,名片递进去,不多时,他开开楼窗,对我说:‘我和你约的是八点钟,可是你已经过了五分钟,我现在没有工夫了,我们改天再约罢。’说完他便一点头,关起窗门进去了。我知道他的脾气,只好回头就走。”
后来,弘一法师谈及他在俗时的性情,向寂山法师坦承:“……弟子在家时,实是一个书呆子,未曾用意于世故人情,故一言一动与常人大异。”在母亲的追悼会上,他弹奏钢琴,吟唱悼歌,让吊客行鞠躬礼,津门的亲友笑称“李三少爷办了一件奇事”。夏丏尊为人敦厚,他撰写的回忆文章《弘一法师之出家》中也颇有些令人不可思议的内容,比如这一段:“他(李叔同)的力量全由诚敬中发出,我只好佩服他,不能学他。举一个实例来说,有一次宿舍里学生失了财物,大家猜测是某一个学生偷的,检查起来,却没有得到证据。我身为舍监,深觉惭愧苦闷,向他求教。他指示给我的方法,说也怕人,教我自杀!他说,‘你肯自杀吗?你若出一张布告,说做贼者速来自首,如三日内无自首者,说明舍监诚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这样,一定可以感动人,一定会有人来自首。——这话须说得诚实,三日后如没有人自首,真非自杀不可。否则便无效力。’这话在一般人看来是过分之辞,他说来的时候,却是真心的流露;并无虚伪之意。我自惭不能照行,向他笑谢,他当然也不责备我。”
李叔同并非拿夏丏尊逗乐子,这样冷峭尖刻的幽默也不是他的长项。严肃认真到没有半分虚伪的地步,他怎么会愿意看着自己的国家沦为军阀切分的“蛋糕”?怎么能够容忍政府比妓女还要鲜廉寡耻,比奸商还要缺乏信用?怎么能够忽视百姓流离失所,草间偷活?苦闷的灵魂别无出路,唯有去寻找宗教的抚慰。
四、出家的远因和近因
说起来,李叔同出家的远因,竟是由于夏丏尊的一句玩笑话。有一次,学校里请一位名人来演讲,李叔同与夏丏尊却躲到湖心亭去吃茶。夏丏尊说:“像我们这种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正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李叔同内心顿时受到很大的触动。1916年,李叔同读到日本有关断食的文章,称断食为身心更新之修养方法,他认为值得一试,就在冬天择定虎跑寺为试验地点,断食二十余日,不但毫无痛苦,而且身心反觉轻快,有飘飘欲仙之象,好似脱胎换骨过了,尤其不可思议的是,他竟因此治好了纠缠多年的神经衰弱症。这无疑使其道心大增。李叔同体弱多病,自忖不能长寿,也是他决意出家、早证菩提的一个隐因。远离浊世,找寻净土,与其清高的性格也正相符合。在《题陈师曾画“荷花小幅”》中,他透露出个中消息:“一花一叶,孤芳致洁。昏波不染,成就慧业。”断食期间,李叔同对出家人的生活非常喜欢,而且真心羡慕,对素食好感十足,这次断食便成了他出家的近因。
真要出家,李叔同仍有不少牵挂和阻碍,他的发妻俞氏和两个儿子李准、李端在津门还好安排,他的日籍夫人福基则不好打发,她哭过,求过,或许还闹过,但李叔同心如磐石,志定不移。他致书弟子刘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