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飘何所似
一袭袈裟,一串念珠,一双芒鞋,一只盂钵,一身瘦骨,一怀愁绪。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他踟蹰于十九世纪末的血雨暗夜,徘徊于二十世纪初的腥风长街。他命定是弱者中的强者,却又是强者中的弱者;他命定是诗杰,是情圣,是丹青妙手,是革命和尚,却又是断肠客、伤心人、薄命者。参禅则意犹未定,避世则情犹未绝。他萍踪浪迹,四海为家,如此悲苦交煎之心,蒲柳弱质之体,却偏要向天涯更远处漂泊,漂泊…… 数十年风雨后,我们邂逅于西湖边,孤山下,他依然清瘦若雏菊,忧郁似丁香。未及叩问,未及攀谈,闪霎之间,他就宛如一叶薄薄的剪影,随风飘逝了,茫茫白水上,只闻见琅琅诗声──
契阔生死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
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
这回,他真的转身走了,毅然决然地离去了。天底下第一痴子果真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果真能抛闪得下三寸灵台上那个如血奔心的“情”字?
一、身世之谜
苏曼殊(1884—1918)的一生,是烟花般灿烂而又短暂的一生,要了解它,无论如何也绕不过他的身世谜团,不愿示人的难言之隐,至死也未能解开的心结。
苏曼殊的父亲苏杰生,原籍广东香山县沥溪乡苏家巷,年轻的时候赴日本淘金,三十九岁那年,在横滨英商独资的万隆茶行任买办,出国前他还捐得五品官职,算得上脚跨官商两界,左右逢源。据冯自由的《革命逸史·苏曼殊之真面目》所记,苏杰生的妻子黄氏滞留在国内,他耐不住寂寞,也像别人那样“包日本婆”,与日本女子亚仙同居,生下苏曼殊。当年,这种华父日母的混血儿被旅日华侨称为“相子”。
坊间多种《苏曼殊传记》均误信柳亚子的杜撰为实,称苏杰生在横滨纳河合仙为妾,并勾引她的胞妹、时年十九岁的河合若,苏曼殊便是这场不伦之情珠胎暗结的产物,河合若将私生子留给姐姐抚养,然后半羞愧半欣喜地嫁给了一位仍在服役的海军军官。其实,这种类似于艳情小说情节的东西并不靠谱。苏曼殊小时候名叫子谷,并没有小宗之助的日本乳名。其脉管里流淌的一半是大汉民族的精,一半是大和民族的血;一半是咸腥,一半是苦涩;一半是无语话凄凉,一半是有心伤离别;在苏曼殊心目中,东瀛与赤县,都是故国,又都是他乡。这倒是千真万确的。
四岁时,苏曼殊的绘画天才即已显露,“伏地绘狮子频伸状,栩栩欲活”。一位路过门前的相士偶然见到双眸朗若流星的曼殊,忍不住驻足感叹道:“是儿高抗,当逃禅,否则,非寿征也。”天机乍泄,当时却无人会意。
苏杰生喜欢这个宿慧天成的儿子,乐得由他来延续苏家的香火,光耀苏家的门楣。六岁时,苏曼殊随嫡母黄氏漂洋过海,回到广东香山沥溪老家,入读乡塾,他那病病歪歪的身子骨多少有些招架不住。何况身世成谜,平日里他受到族中子弟的奚落和排斥,似乎连阿猫阿狗都有资格瞧不起他。曼殊天性敏感,内心的悲愤无处诉说,其痛苦可想而知。曼殊九岁时,母亲亚仙与父亲苏杰生关系破裂,他在家族中的地位更是坠落谷底。十二岁那年,他大病一场,竟然被当家的大陈氏弃置于又脏又破的柴房,饱尝饥渴之苦,险些一命呜呼。
十五岁时,苏曼殊就读于横滨华侨创办的大同学校,冯自由与他同学,说他“性质鲁钝,文理欠通,绝未显其头角”。两年后,苏曼殊入读东京早稻田大学高等预科,此时他就有了轻度精神疾患的表现。某日夜里,他突然一丝不挂闯入刘师培、何震的卧室,手指洋油灯大骂,令刘师培夫妇莫名其妙。不知何故,苏曼殊的生活来源突然枯竭,仅由林姓表兄每月资助十元。他极为勤俭,住的是最便宜的房子,吃的是最差劲的伙食,为节省火油费而夜不燃灯。数月后,苏曼殊申请公费留学,转入振武学校,学习初级的陆军科目。
二、出家为僧
1904年1月初,苏曼殊向冯自由求得一封介绍信,到香港去见陈少白,下榻于中国日报社。闲来无事,苏曼殊突发奇想,若能刺杀康有为,则可为天下除害。为何他要铲除那位保皇党领袖?起因是康氏吞没海外华侨的捐款,致使唐才常领导的庚子年(1900)武汉自立军起义胎死腹中,因经费支绌,枪弹匮乏,被迫延期,谋泄而败,二十余位志士身首异处。苏曼殊挺身冒险,完全是激于义愤,可是康有为防范甚严,他根本无从下手。这时,苏杰生听说儿子归国,便寻到香港,要苏曼殊回香山老家完婚,苏曼殊避而不见,玩了一回人间蒸发,无人知其去向。
离港后,苏曼殊前往广东番禺县雷峰寺(一说为海云寺)削发为僧,具足三坛大戒,皈依了主张“我心即佛”的曹洞宗。然而他不堪修行之苦,窃取已故师兄博经的度牒(僧人的身份证明和户口),重返香港。
1904年春,苏曼殊以玄奘、法显为榜样,万里投荒,去泰国曼谷朝圣,在玉佛寺拜乔悉摩长老为师,研习梵文,为期不久,却大获裨益。他还独自前往锡兰(斯里兰卡)菩提寺驻锡(僧人出行,以锡杖自随,故称僧人住止为驻锡),开筵讲经,颇受欢迎。初夏时节,他途经越南回国,以当地烙疤的方式再度受戒。
1907年秋,苏曼殊原打算与章太炎结伴西游,赴印度朝圣,深造佛学,终因川资短缺而未果。
苏曼殊在其笔记小说《岭海幽光录》中表彰明清换代之际抗节不挠、视死如归的义僧祖心,曾借题发挥:“嗟夫!圣人不作,大道失而求诸禅;忠臣孝子无多,大义失而求诸僧;春秋已亡,褒贬失而求诸诗。以禅为道,道之不幸也;以僧为忠臣孝子,士大夫之不幸也;以诗为春秋,史之不幸也……”他在致刘三的信中有这样的句子:“浊世猖披,非速引去,有呕血死耳。”苏曼殊为何要出家?这些话可以作为一部分注脚。
三、视拜伦为异代异国知己
三师七证又如何?燃顶烙疤又怎样?苏曼殊终究做不到禅家强调的“不沾,不着,不滞,不昏,不染”,做不到四大(地、水、火、风)皆空,五蕴(色、受、想、行、识)非有,六根(眼、耳、鼻、舌、身、意)清净,他做不到。他的悲剧人生既由身世促成,由社会造成,也由性格铸成。他是任性的,不仅偏执、脆弱、悲观,而且恃才傲物、愤世嫉俗、落拓不羁,因此之故,虽誉满国中,遍交当时名士,却依然认定自己是孤独的漂泊者,伶俜一人面对洪荒样的世界,满怀惊恐,无所适从。他与异域诗魔拜伦有着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首先,两人均有容易伤及自尊的缺陷,拜伦跛足,而曼殊是私生子;其次,两人均具有自由不羁的叛逆精神,永不餍足的激情,沦骨浃髓的厌世感,与旧道德格格不入;其三,两人均多年漂泊异域,同样深爱着异邦的美女(拜伦爱雅典女郎,曼殊爱日本的百助枫子),同具唐璜好色如狂的毛病,惯用艺术创造力平衡内心的风暴。但他们的特点又有不小的差异:拜伦敢于释放内心的魔鬼,并有勇气与之周旋,他的浪漫是从肉欲到精神的双重浪漫,比唐璜更荒唐;曼殊则一心想与魔鬼媾和,在肉欲方面顶多打一些擦边球,这种七折八扣的东方式浪漫(谓之意淫更恰当)显然带有自惩和自虐的倾向。他在女友雪鸿所赠的《拜伦遗集》扉页上题写过这样一首诗:
秋风海上已黄昏,独向遗篇吊拜伦。
词客飘零君与我,可能异域为招魂。
曼殊视拜伦为异代异国的知己,他们热爱自由,追求浪漫,崇尚革命,两人都英年早逝,一个三十五岁,一个三十六岁。
四、革命和尚
苏曼殊的朋友圈子半径很大,多数好友均是后来震荡了历史风云的人物:黄兴、宋教仁、章太炎、陶成章、邹容、陈天华、廖仲恺、何香凝、陈独秀、冯自由、章士钊、刘季平(刘三)、何梅士、赵声、于右任、柳亚子、陈去病等。
章太炎有一句名言:“革命是补泻兼备的良药。”在乱世中,这副良药能使各色人等为了不同的目的聚合在一起。1902年,苏曼殊加入陈独秀领导的“以民族主义为宗旨,以破坏主义为目的”的“青年会”。1903年春,由横滨侨商保送,苏曼殊从早稻田大学高等预科转学至成城军校,为了革命的需要,他学习陆军,与蔡锷为先后校友。
生逢艰难时世,苏曼殊不想自求多福。在成城军校,他天天舞刀弄枪,胡服骑射,适逢东北受强虏践踏,遂毅然加入抗俄义勇队,立誓要血战沙场,马革裹尸还。然而志士归国失路,勇士报效无门。清王朝太黑暗了,太腐朽了,天柱将倾,四维欲绝,犹自酣沉于梦寐。苏曼殊热血未冷,他在孙中山与黄兴的麾下以笔为旗,以笔为枪,向黑暗势力发起强有力的挑战,恨不得一脚踹翻清王朝,一拳打倒袁世凯。他修持的是大乘佛谛,以天下为怀,以苍生为念,以救国为职志,万死不顾一身,因此他蜕变为名闻遐迩的“革命和尚”和“兵火头陀”。苏曼殊视躯壳为蔑有(乌有),富有牺牲精神,见义即赴,万死不辞,无算计,无保留,难怪孙中山称赞他“率真”。
蹈海鲁连不帝秦,茫茫烟水著浮身。
国民悲愤英雄泪,洒上鲛绡赠故人。
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
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两首七绝豪迈而壮烈,哪有一丝一毫枯涩沉闷的僧侣气息?
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曼殊手无缚鸡之力,上马杀敌不行,下马草檄则是顶尖高手,他要反清,唯有挥动手中的诗笔、文笔、画笔和译笔。起初,苏曼殊为陈独秀的《国民日日报》撰稿,将雨果的《悲惨世界》译为《惨社会》,奇就奇在他不愿受原著束缚,从第七回的后半回到十三回的前半回,他索性另起炉灶,自己塑造了一个革命侠士明男德,大骂皇帝是“独夫民贼”,“孔学是狗屁不如的奴隶教训”,公然蔑视“上帝”“神佛”“道德”“礼义”“天地”“圣人”。主张无政府主义,土地、财产归穷苦的民众享有,他对极力倡导无政府主义的美国女杰郭耳缦尤为推崇,特别翻译了她的传记。苏曼殊的笔锋无比锐利,而且饱含激情,因此颇具感染力和批判力,且看他的杂文《呜呼广东人》的开篇:“吾悲来而血满襟,吾几握管而不能下矣!吾闻之:外国人与外省人说,中国不亡则已,一亡必亡于广东人手。”这是何等斩截痛快的笔墨。除了凭仗译笔和文笔激浊扬清,苏曼殊还凭仗画笔除残去秽,他在《民报》副刊“天讨”的美术版上发表了《猎狐图》《扑满图》《太平天国翼王夜啸图》等画作,无不寓意深刻,仿佛一支支响箭,径直射向昏庸无道的满清专制王朝的脑门和胸膛,利箭脱弦,无一虚发。
革命者总是与死神为邻。由于交友不慎,苏曼殊险些被不明真相的革命党人视为内奸,加以铲除。1909年夏,苏曼殊与好友刘三避暑于杭州白云庵禅院,意外收到一封匿名的恐吓信。大意是,革命党人早就看出苏曼殊形迹可疑,与叛徒刘师培、何震夫妇(他们是密探,为两江总督端方搜集革命党的情报)瓜葛甚密,警告他若再敢与刘、何二人沆瀣一气,不加收敛,阎王殿上就会立刻多一个新鬼。
此事惊动了章太炎,他赶紧出面为苏曼殊辩诬,其词为:“香山苏元瑛子谷(苏曼殊在俗时名元瑛,字子谷),独行之士,从不流俗……凡委琐功利之事,视之蔑如也。广东之士,儒有简朝亮,佛有苏元瑛,可谓厉高节,抗浮云者矣。……元瑛可诬,乾坤或几乎息矣。”后来大家才知道,这封令人屏息的恐吓信出自南社成员雷昭性之手,他怀疑苏曼殊与刘师培夫妇同流合污,一鼻孔出气。
1913年7月21日,苏曼殊以个人名义在《民立报》上发表了词锋凌厉的《释曼殊代十方法侣宣言》,撕下袁世凯的画皮,其词为:“……自民国创造,独夫袁氏作孽作恶,迄今一年。擅操屠刀,杀人如草;幽蓟冤鬼,无帝可诉。诸生平等,杀人者抵;人伐未申,天殛不逭。况辱国失地,蒙边夷亡;四维不张,奸回充斥。上穷碧落,下极黄泉,新造共和,固不知今真安在耶?独夫祸心愈固,天道益晦;雷霆之威,震震斯发。普国以内,同起伐罪之师。衲等虽托身世外,然宗国兴亡,岂无责耶?今直告尔:甘为元凶,不恤兵连祸极,涂炭生灵;即衲等虽以言善习静为怀,亦将起而褫尔之魂!尔谛听之!”这篇宣言更像是檄文,正是它为苏曼殊赢得了“革命和尚”的美誉。
苏曼殊期望革命早日成功,心情过于迫切,眼看一次又一次武装起义连连喋血,一批又一批革命志士滔滔不归,他痛苦、消沉、绝望,他的性格太脆弱了,承受不住接踵而至的打击。朋辈凋零(邹容病逝于上海西狱、陈天华自沉于东京大森湾),同志反目(章太炎与孙中山失和),友人变节(刘师培夫妇投逆),有见于此,他心下倍感惨然、愀然且怃然。至情至性的曼殊不能理解这个世界的残酷与阴暗,他再也看不下去了,惨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鲜血,这一切过于沉重。他要逃,要逃得远远的,逃向深山更深处,逃进寂寂空门。然而国难方殷之际,何处又能找到可靠的心灵庇护所?更何况他是清廷通缉的要犯,满街鹰犬,防不胜防。他天性喜欢信马由缰,独往独来,又如何受得了繁苛戒律的约束?清苦之至的修行生活,令他既生畏,又生厌。于是他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从红尘逃向庙宇,又从庙宇逃向红尘,他始终在逃避,却无逃于天地之间。依违于僧俗的生活,情与欲的反向拉拽,适足以令他陷入更深的矛盾和苦闷。天生的多情种子,天生的风流才子,别有伤心之处。“天生成佛我何能?幽梦无凭恨不胜。多谢刘三问消息,尚留微命作诗僧。”他毕竟不是百分之百的革命家,在铁血交飞的年代,他身上多有职业革命家所少有的脆弱性和悲悯之情,他不喜欢流血,无论哪种形式的流血他都不喜欢。在尘世与庙宇之间,是否另有一片乐土呢?他一直在找,仿佛就在朦胧的远方。最终,他如同少不更事的孩子,天真地认为,借助情禅就可顺利地抵达温柔乡和伊甸园。
五、情场上的逃兵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苏曼殊怀揣佛门的度牒,但他算不得究竟意义上的僧徒,纵然倾尽寒山冰雪,也难消他火热的儿女情肠。他对于“佛”自有与众不同的理解:多情即佛心。佛为何能看到众生万般皆苦?便因为佛陀也未免多情。在曼殊的心目中,诸佛固然可敬,但他最愿礼拜的是“情爱尊天”伽摩佛。然而,佛家的戒、定、慧与俗世的情、爱、欲形同冰炭,在其内心日夜不停地交锋,进则为欢场,退则为道场,孰是孰非?孰优孰劣?他进退两难,无法决断。
情爱,是曼殊一生中最好的风景,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隐痛。与他走得最近的女友和“情人”有雪鸿、静子、佩珊、金凤、百助枫子、张娟娟、花雪南等数人。于“情爱”二字,他比起俗世的常人来,一直都是太不完全,太不彻底。他渴望真爱,却又逃避激情,他割断了灵与肉之间最热切的呼应,使之各为其主,终于导致二者反戈相击。他裸身闯进女弟子何震的房间,指着洋油灯大骂,那既是无邪,也是轻度的迷狂;他出入青楼,拥校书(旧时对妓女的雅称),喝花酒,竟能全身而赴,全身而返。同为天涯沦落人,曼殊对众校书从无亵玩之意,他为她们赋诗,为她们作画,为她们排遣身世沉沦的伤感。
苏曼殊的初恋对象是一位不知名的日本姑娘,但很快初恋便无疾而终。其后,他的西班牙籍英文教师庄湘愿将爱女雪鸿许配给他,尚须等到他们成年。再后来,亚仙极力撮合曼殊与表姐静子成婚,曼殊此时已遁入空门,沙弥十戒中有一条是“不娶不淫”,他作茧自缚,唯有慧剑斩情丝。他留给静子的那封诀别信披露心迹,值得一读:
静姊妆次:
呜呼,吾与吾姊终古永诀矣!余实三戒俱足之僧,永不容与女子共住者也。吾姊盛情殷渥,高义干云,吾非木石,云胡不感?然余固是水曜离胎,遭世有难言之恫,又胡忍以飘摇危苦之躯,扰吾姊此生哀乐耶?今兹手持寒锡,作远头陀矣。尘尘刹刹,会面无因;伏维吾姊,贷我残生,夫复何云。倏忽离家,未克另禀阿姨、阿母,幸吾姊慈悲哀愍,代白此心;并婉劝二老切勿悲念顽儿身世,以时强饭加衣,即所以怜儿也。
幼弟三郎含泪顶礼
曼殊悄悄地离去了,做了情场上的逃兵,他还将反复多次扮演这种既可恨又可悲的角色。不久,痴情的静子抑郁致疾,芳魂缥缈。深深的负疚感和无法排遣的忧伤重如泰山,一齐压在苏曼殊的心上,他恨世道太险,嫌空门太闷,竟一头扎入秦楼楚馆,流连忘返。他醉卧在温柔乡中,管它是梦幻还是泡影,更不管这究竟是不是欺佛破戒,伤风败俗。
世人不能理解苏曼殊的是:他想还俗,谁也不会阻拦他,爱情既可圆满,婚姻也得成全,却为何偏要自己跟自己闹别扭呢?殊不知,自古多情者皆为多情所累,得其一,则不能得其二;得其二,则不能得其全。曼殊的人生绝非一场恋爱、一局婚姻即可包圆,于他而言,情爱永远都不是目的,而只是贯穿于生命过程中的阶段性体验。他逃来逃去,躲来躲去,每次逃躲的都是爱与被爱的对象,并非爱情本身。最知曼殊心肺的人莫过于挚友刘季平,“只是有情抛不了,袈裟赢得泪痕粗”,他的诗句道破了底细。
更令人奇怪不解的是,表面看去,苏曼殊是在纵欲,实际上他却是在禁欲。这就必须仔细寻究一下他的爱情观。苏曼殊曾对情人花雪南说过这样一番话:“爱情者,灵魂之空气也。灵魂得爱情而永在,无异躯体恃空气而生存。吾人竟日纭纭,实皆游泳于情海之中。或谓情海即祸水,稍涉即溺,是误认孽海为情海之言耳。唯物极则反,世态皆然。譬如登山,及峰为极,越峰则降矣。性欲,爱情之极也。吾等互爱而不及乱,庶能永守此情,虽远隔关山,其情不渝。乱则热情锐退,即使晤对一室,亦难保无终凶已。我不欲图肉体之快乐,而伤精神之爱也,故如是,愿卿与我共守之。”他认定欲望的实现适足以导致爱情的失败,这个观念在他的头脑中太执着太顽固了,与美女肉袒相对,他居然也能悬崖勒马,虽说“偷尝天女唇中露”的诗句泄露了他与情人之间并非完全没有亲密接触,但他每次都能够守住最后一道防线,你就不能不佩服他所具有的非凡定力。苏曼殊所爱的人多半是歌台曲院的风尘美女,这些悲苦红颜在肉欲场中日夜打滚,竟然三生有幸,与一位痴情和尚体验一回精神恋爱,也可算是难得的人间奇遇了。
十日樱花作意开,绕花岂惜日千回。
昨来风雨偏相厄,谁向人天诉此哀?
忍见胡沙埋艳骨,休将清泪滴深怀。
多情漫向他年忆,一寸春心早已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