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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成谜

1945年8月29日傍晚,郁达夫吃完晚饭,在家中与几位朋友喝茶聊天,商谈如何结束酒厂和农场的事情。这时候,一位二三十岁的白衣青年走进屋来,把郁达夫叫到门口,讲了几句话。然后,郁达夫返回客厅,向大家告辞,说他有事先出去一下,暂且失陪。他的语气很平和,神色也无异样,甚至都不曾换件衣服,就身穿睡袍,脚趿木屐,离开家人和朋友,实在不像是外出料理要紧事。哪知郁达夫出门之后便杳如黄鹤,消逝得无影无踪。胡愈之撰写回忆文章《郁达夫的流亡和失踪》,其中有一个说法得自盟军的报告,值得一提:郁达夫被骗离家不久,日军宪兵就绑架了他,于9月17日将他和几名欧洲人士枪杀在丹戎革岱的荒野中,然后就地掩埋。郁达夫在日军宪兵队做过翻译,掌握鬼子不少罪证,在盟军远东军事法庭即将开启之际,日本宪兵既担心他出庭做证,又介意他回国撰文,因此非将他除掉不可。四十年后,铃木正夫发表调查报告《郁达夫被害真相》,以令人信服的证据链坐实了日本宪兵的罪行。郁达夫遇害的地点是在异国他乡,遇难的时间是在二战胜利之后,竟然尸骸无存,究竟是葬身大海,还是埋骨荒郊?只有天知道。  郁达夫的死曾经是一个谜团,他的生又何尝不是另一个谜团。

一、找到“女神”之后

朝来风色暗高楼,偕隐名山誓白头。

好事只愁天妒我,为君先买五湖舟。

——郁达夫《寄映霞》

1916年,郁达夫在日本写信给大嫂陈碧岑,谈的本是家事,结尾处他却掉转笔头,发表感想:“弟看世界女人,都恶魔之变态,此后关于女色一途,当绝念矣。”这一年,郁达夫刚满二十岁,黄口白牙讲大话,未免言之过早。

郁达夫的运数和劫数都始于一场恋爱和一桩婚姻。这位风流才子阅尽人间春色,然而“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王映霞之外,那些五分钟热度、半杯水深度的恋爱都可以忽略不计,一前一后两桩貌合神离的婚姻也不值一提。郁达夫生命中的华彩乐章奏响于1927年1月14日,谁知是偶然,还是必然?

那天,郁达夫在上海尚贤坊孙百刚家里初识王映霞,惊若天人,内心再度燃起追求“完美”的心灵之火。他对知根知底的好友孙百刚说:“老孙!近来我寂寞得和一个人在沙漠中行路一样,满目荒沙,风尘蔽目,前无去路,后失归程,只希望有一个奇迹来临,有一片绿洲出现。”好运说来就来,“奇迹”远在天边,“绿洲”近在眼前,王映霞正值妙龄,刚满十九岁,这位杭州少女出身于书香门第。多年后,孙百刚著《郁达夫传》,描写王映霞,对她全是赞美:“她的亭亭的身材,健美的体态,犀利的谈锋,对人一见就热络的面庞,见着男子也没有那一种忸怩造作之态,处处都显示出是一位聪明伶俐而有文化教养的女子。尤其她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张略大而带有妩媚曲线的嘴唇,更给人以轻松愉快的印象。”惊鸿一瞥,就足够了,郁达夫已被征服。王映霞跟他说上几句话,他全身的细胞和神经就仿佛经过熨烫似的舒适妥帖。尽管他很清楚中年热恋的后果常不佳妙,却拿定主意,去勇敢地尝试一番,在日记中吐露的心声是不会骗人的:“我的心被她搅乱了,此事当竭力进行,求得和她做一个永久的朋友。”此后,他的表白更无遮掩:“咳嗽总是不好,痰很多,大约此生总已无壮健的希望了,不过在临死之前,我还想尝一尝恋爱的滋味。”

《堂吉诃德》中有这样一句议论:“一个正派女人的美貌好比一束独立的火焰或者一把利剑,如果不靠近它,它既不会烧人,也不会伤人。”那么靠近它,零距离接触,真的后果堪忧?难道就没有例外吗?郁达夫强烈地感受到内心的那头豹子在躁动,急于找寻出路。

陷入情网的郁达夫就像一只陷入蛛网的飞蛾。好友孙百刚、方光焘、章克标、徐钓溪等人时常恶作剧,变着戏法捉弄郁达夫,要么骗他去兆丰公园,要么骗他去火车站,要么骗他去别的什么地方,说是王映霞几点几刻将去那里,然后他们就静等着观赏郁达夫屡寻不遇的窘态。受过几次诓骗后,郁达夫自然明白过来,他对孙、方、章、徐等友人颇怀怨忿,把这几个不怀善意的家伙一体当作自己求爱路上的拦路虎。

郁达夫往昔的恋人和情人大都出身于贫苦家庭,在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留学期间,他拥入怀抱的后藤隆子、田梅野、玉儿,以及回国后在安庆结欢的海棠姑娘,再算上十三岁时的初恋对象“赵家少女”,她们不是农家女、小家女,就是侍女、妓女,王映霞是大家闺秀,毕业于新式学堂(浙江省立女子师范),这个区别相当明显。至于郁达夫的结发妻子孙荃,尽管其吐属风雅,但相貌平平,一桩成色十足的包办婚姻,情爱质量不可高估。郁、孙二人有过诗词唱和、书信往来,生儿育女之后,情意却并未转浓。

郁达夫初识王映霞的时候,就是这么个尴尬的处境,一个使君有妇,一个罗敷有约,但他毫无退缩之意。两人相识仅两个礼拜,郁达夫居然就交浅言深,写信去劝导王映霞:“听说你对苕溪君的婚约将成,我也不愿意打散这件喜事。可是王女士,人生只有一次的婚姻,结婚与情爱,有微妙的关系,你但须想想你当结婚年余之后,就不得不日日做家庭的主妇,或拖了小孩,袒胸哺乳等情形,我想你必能决定你现在所考虑的路。你情愿做一个家庭的奴隶吗?你还是情愿做一个自由的女王?你的生活尽可以独立,你的自由,绝不应该就这样地轻轻抛去。”

这就是郁达夫为王映霞勾画的未可乐观的婚姻(与别人结婚)前景,他劝导她摆脱一切束缚,做一位“自由的女王”,这顶冠冕肯定得由他亲授才算正宗。王映霞经不住郁达夫“举着火把的狂热追求”,内心很有些松动,她仰慕郁达夫的才华,同情他的身世,但又害怕充当不光彩的“第三者”,插足男方的婚姻,招致外间舆论的谴责。有一次,孙百刚劝王映霞回避郁达夫,让他及早死心,王映霞说:“倘若断然拒绝他,结果非但不能解除他的烦恼,也许会招来意外。”在她犹疑不决的那段日子,郁达夫的书信攻势堪称地毯式轰炸,一会儿说自己如何如何苦闷,一会儿说自己准备到法国去了却残生,一会儿说自己真快要死了,一会儿说自己的爱朝不待夕,“如猛火电光,非烧尽社会,烧尽己身不可的”,一会儿说王映霞是“一个被难者,一个被疯犬咬了的人”。他甚至绞尽脑汁,想出几条王映霞不爱他的理由:“第一是我们的年龄相差太远,相互的情感当然是不能发生的;第二我自己的丰采不扬——这是我平生最大的恨事——不能引起你内部的燃烧;第三我的羽翼不丰,没有千万的家财,没有盖世的声誉,所以不能使你五体投地地受我的催眠暗示。”总之,郁达夫把自己放到低至尘埃的位置。恋爱时,男人放低姿态,确实不失为高招,很容易打动女人的芳心。王映霞情窦初开,自然吃受不住这种“漫天的情火”,尽管她偷看了郁达夫1927年2月27日的日记——“我时时刻刻忘不了映霞,也时时刻刻忘不了北京的儿女。一想起荃君的那种孤独怀远的悲哀,我就要流眼泪,但映霞的丰肥的体质和澄美的瞳神又一步也不离地在追迫我”——知道郁达夫并未狠心与妻子离婚,确实有过恼怒,但郁达夫巧舌如簧,给出符合情理的解释,并且发下毒誓(三年内他若不与孙荃离婚,他就死给王映霞看),她终于转嗔为喜,不再顾忌举世非笑,不再固执少女的虚荣,不再计较郁达夫的专断独行,未经过她同意,就出版《日记九种》,向外界曝光情事。一旦生米煮成熟饭,她甚至不再强求郁达夫与孙荃先行离婚。巧的是,恰在那时,郁达夫身患重病——黄疸肝炎,令她心生恻隐。

1927年4月,郁达夫前往杭州王府,拜望王映霞的祖父和母亲,他心中原本惴惴不安,生怕遭到冷遇。始料不及的是,一切担心纯属多余,他居然受到视若东床快婿的高规格的款待,不禁喜出望外,乐不可支。据王映霞回忆,“在祖父的宽容、妈的勉强下”,她与郁达夫订立了婚约。郁达夫答应与王映霞去欧洲旅行结婚,这个信口许诺的画饼却好看不好吃。1928年春,郁达夫又虚晃一枪,向外界表示他要与王映霞赴东瀛举行婚礼,他们印发请帖,通知中外亲友,婚筵日期是2月21日,地点是东京精养轩。由于川资匮乏,他们并未成行。王映霞做了他的妻子,也就成了他的同谋。郁达夫瞒天过海,与新娘在上海北站附近的小旅馆住了一个多月,权且算是去了一趟日本,好在王映霞的祖父和母亲面前圆谎。他们“回国”后,选在上海南京路的东亚饭店摆了两桌喜酒,邀请的是双方的亲朋。嗣后,好友易君左赋诗相赠,赞美郁达夫和王映霞是“富春江上神仙侣”,令人羡煞,令人妒煞。

如花美眷也得食人间烟火,偏偏郁达夫囊中羞涩,手头拮据,喜兴未消,就要把《零余者》中叹穷的老调再弹一次:“袋里无钱,心头多恨。这样无聊的日子,教我挨到何时始尽。啊啊,贫苦是最大的灾星,富裕是最上的幸运。”此调弹过之后,他早已记不起昔日情书中的那句话,他娶的这位王女士“当结婚年余之后,就不得不日日做家庭的主妇,或拖了小孩,袒胸哺乳”,做定了“一个家庭的奴隶”,到这时她才知道,他答应让她放胆做“自由的女王”,原是一句梦呓。郁达夫与王映霞租住在上海赫德路嘉禾里1476号,家具都是从木器店里租来的。墙壁上悬挂一副蔡元培书写的对联,用的是龚自珍的诗句,“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只为稻粱谋”,十分切合郁达夫当时的处境。住所周边的环境如何?在《半生杂忆》中,王映霞有这样的描写:“从亭子间的南窗望出去,正好是静安寺公墓(今名静安公园)的所在,那墓地里每一座坟的水泥盖上,竖立着的大理石安琪儿,也都历历可数。”天天与墓地为邻,真够瘆人的。嘉禾里是贫民窟,住的多半是电车司机、售票员和产业工人,在只认衣裳不认对象的上海滩,倒是个隐蔽身份的好住处。当时,正值白色恐怖时期,郁达夫不宜露面,身边有妙龄美妻相伴,叹穷诉苦之余,总还不至于寂寞。他可以饮酒,购买旧书,从中获得乐趣,酒醉到夜卧大雪长街,书多到满坑满谷,王映霞心疼他,有时,也会责怪他胡乱交朋友,胡乱花钱。郁达夫的口头禅是:“我们无产者唯一可靠的财产,便是自己的身体。”于是,王映霞的兴趣集中在办好伙食方面,他们不讲究穿,只讲究吃,一门心思享口福。王映霞在自传中自豪地说:“当时,我们家每月的开支为银洋二百元,折合白米二十多石,可说是中等以上的家庭了。其中一百元用之于吃。物价便宜,银洋一元可以买一只大甲鱼,也可以买六十个鸡蛋,我家比鲁迅家吃得好。”

然而羡煞神仙的好日子难以持久。郁达夫想把王映霞留在家中,供他一人欣赏一人享用,这在事实上不可能做到。

1931年春,王映霞怀着第三个孩子郁云,已有七个月身孕,只为喝酒的事两人发生几句口角,郁达夫就拿走五百元存单,精神和肉体一同重返“故乡”,回富阳去跟原配夫人孙荃同居了一个星期,他与王映霞的感情因此降至冰点。事后,为了补偿妻子的精神损失,在王映霞的祖父王二南的督促下,律师徐式昌、北新书局经理李小峰出面做证,郁达夫签署了一式三份的“版权赠予书”,受益人是王映霞,这事才算平息下来。

王映霞是新派女子,有倔强的个性,除了亲情、爱情之外,她还渴望友情滋润心田,这要求一点也不过分。1932年,王映霞浙师的同学刘怀瑜独身一人到上海旅行,她到旅馆去探望,同窗好友久别重逢,彻夜畅谈,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郁达夫却十分生气,为此出走半个月,还写了一篇《她是一个弱女子》,影射王映霞与刘怀瑜搞同性恋,他出此大招,令王映霞十分恼怒。在自传中,她说自己不得已选择了原谅:“我原谅他的病态,珍惜他的不健康的身体,另外,还感佩着他的才华。于是,只能言归于好。”但每一次和好的背后都积累了新的隐患。

王映霞最困惑也最不满意的是:郁达夫婚前亲密,婚后感情疏离,反差太大。家书中往往只有稿件如何处置、银钱如何分配、亲友如何交道等琐碎内容,很难再找寻到几句温暖情怀的话语,郁达夫早期情书中常常出现的那些鬼头鬼脑、贼头贼脑的英文字样“love”“kiss”,更是扫地以尽,完全绝迹。1938年10月18日,她写信给郁达夫,抱怨道:“别人都会在文章中称赞自己的妻子、爱人,只有你,一结婚后便无声无息,就像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了这个人一样。做你的妻子,倒不如做个被你朋友遗弃了的爱人来得值得,就如徐亦定一样。”郁达夫将浪漫的爱情视为阶段性产物,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王映霞当然不满足,心中有一种挥之不去却招之即来的幻灭感。

郁达夫的好友曹聚仁具有犀利的眼光,看到问题的实质,他撰回忆文章《也谈郁达夫》,明确地指出:郁达夫身体一直不好,尽管激情澎湃,但玩的多半是精神体操,无法与美女打持久战。打井人胃口小,怨不得井水要四溢了。这个说法也没错,王映霞虽未做成“自由的女王”,但她逐渐成长为“刚强的女士”,身体强,个性强,欲望也强;郁达夫一介书生,蒲柳弱质,只能小范围开发,要使之全面开花,则力不从心。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映霞的灵与肉从他身旁剥离开去,渐行渐远,终成路人。

二、举家移居杭州

钱王登假仍如在,伍相随波不可寻。

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满蔽高岑。

坟坛冷落将军岳,梅鹤凄凉处士林。

何似举家游旷远,风波浩荡足行吟。

——鲁迅《阻郁达夫移家杭州》

1930年,郁达夫运交华盖。在家里,他与王映霞口角不断。在文坛上,他先是被一群左派小将利用,然后又遭到他们的攻击。1930年5月21日,郁达夫致信周作人,感叹道:“沪上文学家,百鬼夜行,无恶不作,弟与鲁迅,空被利用了一场,倒受了一层无形的损失。”有个文学青年叫史济行,不仅将郁达夫的稿件偷去发表在下三滥的刊物《红杂志》《玫瑰杂志》上,而且盗用郁达夫的名义,四处借钱,弄得乌烟瘴气。美国女记者史沫莱特采访郁达夫,郁达夫实话实说:“iamnotafighter,butonlyawriter。”(我不是一名战士,只是一位作家)没想到,他的这句肺腑之言引爆了当时的上海文坛,激怒了一些左派青年作家。他们只打算努力做战士,没打算认真做作家,他们使出的手段是阶级斗争,一齐出脚,将这位“反动老朽”踢出“左联”。

1933年,郁达夫决意离开上海这个是非之地,搬到杭州居住。郁达夫锐气磨灭殆尽,他开始求田问舍,搬迁书籍三万多册,准备在西湖的清风朗月下终老此身。他拿出全部积蓄,另外还从一位富阳籍丁姓女弟子处筹得一笔款项,合计一万五千多元,在杭州城东大学路场官弄购入一亩一分四厘地,建成风雨茅庐,请马君武题写匾额。

建造风雨茅庐前,郁达夫请风水先生郭某履勘指点,改五间一字排开的平房为前三后三的两进,以回廊相连。可惜建成之后,只见女主人的笑容若隐若现,不见男主人的身影时进时出。

1935年12月26日,在四十岁生日前两天,郁达夫与赵文龙唱和,赋诗二首,第一首绝句是:“卜筑东门事偶然,种瓜敢咏应龙篇?但求饭饱牛衣暖,苟活人间再十年。”末二句可谓诗谶,郁达夫自此以往,果然只活够了十年。

在上海时,郁达夫、王映霞交往的基本上都是文人、画家、教授和学生,举家迁至杭州后,与市长周象贤之类的官场人物交往密切,郁达夫来钱更容易了,名士派头也更足了,牢骚大减,苦恼大减,文气也大减。王映霞与那些官太太周旋,也接收不到什么正能量。

多年后,孙百刚的表弟顾鑫重访场官弄,寻觅风雨茅庐的旧影,发现它已被某派出所改为办公地点,不禁感慨系之。他填了一阕词《兰陵王·访风雨茅庐有感》,下阕有句“夤缘竞逐豪华路,惜英才俊彦,兰心蕙质,沉浮竟教宦海误”,感叹的就是他们迁居杭州后,郁达夫动起了当官的念头,因而铸成大错。他的这个看法是颇有见地的。

1936年2月上旬,元宵节前三天,郁达夫离开杭州,前往福州,意在“游五夷太姥,饱采南天景物”,还抱着热切参政的念头。郁达夫早年报考外交官被黜,一直耿耿于怀,走仕途乃是他的一个未了心愿。经葛敬恩介绍,郁达夫结识了福建省主席陈仪。陈仪急于找到一位特殊人才:他必须精通日语,有声望有地位,足以应付蜂拥而至的日本政客、军人、特务、浪人。郁达夫再合适不过。郁达夫名士习气重,疏狂任性,不胜公务之烦,都没关系,他的实职是公报室主任,月薪二百元,对外则宣称是省参议,月薪三百元。王映霞一度想去福建陪伴郁达夫,他生怕自己好不容易重新获得的“单身汉生活”遭到搅扰,或许还有别的什么缘故,一再阻止王映霞成行,弄得她起了疑心。1936年3月7日,郁达夫在日记中没头没脑没肝没肺地写下这样一段话:“自前天到今天,为霞即欲来闽一信,凭空损失五十多元。女子太能干,有时也会成祸水。”1937年春,王映霞还是去了福州,夫妻感情稍有修复。此后不久,华北就发生了震惊中外的卢沟桥事变,国难当头,无数家庭即将破碎,郁达夫和王映霞的婚姻也亮起了红灯。

为逃避战火,王映霞偕同老母亲和三个儿子辗转于富阳和丽水两地,当时浙江省政府的民、财、建、教四厅都已搬到丽水县城,条件比富阳要好许多,王映霞得到财政厅长程远帆的援助,住进省政府临时宿舍。这样一来,她就与住在楼上的教育厅长许绍棣朝夕相见。许有三个女儿,王有三个儿子,年龄相当,常常玩在一起。许绍棣年轻时留学日本,与郁达夫既有乡谊,又有交情,他为人风趣,性情温和,颇能识情揣意,王映霞尝够了郁达夫疏狂任性的苦滋味,更觉得许绍棣是做夫君的上好材料。小孩玩成一堆,大人也粘在一起,一个是鳏夫,一个是怨妇,一个是官场干员,一个是名士美眷,流言立刻插上翅膀,满世界乱飞。

当初,郁达夫不顾死活,追求王映霞,只贪美色,不计利害。他肯定读过唐朝诗人孟郊的那首《偶作》:“利剑不可近,美人不可亲。利剑近伤手,美人近伤身。道险不在远,十步能摧轮。情爱不在多,一夕能伤神。”但他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戴上绿头巾,当面斥骂王映霞是淫妇。自酿苦酒,自食苦果,他实在怨不得别人。

郁达夫移家杭州,鲁迅并不赞成,赋诗赠王映霞,即有劝阻之意。后来,郁达夫撰《忆鲁迅》一文,悔不当初:“我因不听他的忠告,终于搬到杭州去了,结果竟是不出他所料,被一位党部的先生弄得家破人亡。”与其说鲁迅有先见之明,还不如说郁达夫在感情方面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辞别妻子,离家远游,迟早会出事。

三、鸠占鹊巢

寒风阵阵雨潇潇,千里行人去路遥。

不是有家归未得,鸣鸠已占凤凰巢。

——福州天王庙中的签诗

1937年底,郁达夫游福州天王庙,抽得一支下下签。他本就有自卑感,不放心王映霞与外界接触,害怕她接触之后,就会看轻他头上仅有的“才子”“文学家”的那两道光环,而她的势利眼和虚荣心将全面占据上风。在战争年代,流离颠沛是无法避免的,杭州成了危城,风雨茅庐已难以安身,王映霞被迫接触社会,接触许绍棣,她的心理活动已经发生质的变化。郁达夫读完签诗,那句“鸣鸠已占凤凰巢”太刺眼了,不禁心烦意乱。在外面,他风闻了一些流言,说是许绍棣“新借得一位漂亮夫人”,女方是谁?会不会是王映霞?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郁达夫回到丽水,在家中发现许绍棣的信件,终于忍不住大发雷霆。他的精神受到强刺激,理性已经“挂科”,既然王映霞红杏出墙,两人该吵架吵架,该离婚离婚,但大可不必将家丑外扬。“纵齐倾钱塘湖水,奇羞难洗”,太夸张了。当年他追求王映霞时,妻子孙荃正呻吟于产褥之上,他又何尝设想过孙荃的精神苦况?这就是他自私的地方,不公平的地方:只准许自己自由地寻找爱情,却不准许王映霞自由地寻找爱情;只准许自己动用别人的奶酪,却不准许别人动用自己的奶酪。郁达夫做同样的事是浪漫,王映霞做同样的事却是浪荡,施行双重标准,采取双重评价,怎能服众?他给《贺新郎》一词添加注释,言词诡激:“许君究竟是我的朋友,他奸淫了我的妻子,自然比敌寇来奸淫要强得多,并且大难当前,这些个人小事,亦只能暂时搁起,要紧的,还是为我们的民族复仇!”这简直就是荒腔野板的胡诌,且不说“奸淫”一词使用不当,家丑与国仇也根本扯不到一块儿,女人红杏出墙的事何日无之,何年无之?这种“丑闻”并非战争时期所特有,将二者强行牵连,实为荒谬。此外,郁达夫将王映霞委身许绍棣归咎于她贪慕富贵虚荣,也是诛心之论。他说:“映霞最佩服居官的人,他的倾倒于许君,也因为他是现任浙江教育最高行政长官之故。”这一推论太过简单,王映霞真要是贪慕富贵,当初她怎么可能看中郁达夫这种病病歪歪的文人?在青春资本最雄厚的时候,她尚且不贪慕富贵,岂有此时再贪慕富贵的道理?何况郁达夫也在官场打拼,也有个省参政的荣衔,已不是纯粹的文人。他还说:“姬企慕官职,以厅长为最大荣名,对人自称为厅长夫人,予以取乐。”这是把谣言当真,既缺乏幽默感,又显得鸡肠鸭肚。

1938年10月18日,王映霞致书郁达夫,即表明了她的愿望——“做一个很贤惠、很能干的大家庭中的媳妇,让翁姑喜欢,(在)丈夫宠爱的和平空气中以终其身”,你可以讥笑她胸无大志,但你绝对不能唾骂她俗不可耐。郁达夫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昔年赞之为天仙,今朝贬之为俗妇,处处走极端,我们该相信他哪一句?

郁达夫自曝家丑后,许绍棣深知人言可畏,还哪敢顶风作案,娶王映霞为妻?他终究还是有些本事的,最终娶了徐悲鸿的旧情人孙多慈,彻底从这桩丑闻中拔身而出,浑身上下洗刷得干干净净。他只是玩了一回心跳,枕边的誓言到底靠不住,苦的屈的只是王映霞,她与许绍棣挥泪而别,还得跟着郁达夫踏上颠沛流离的旅途,前往武汉。郁达夫难忍羞辱,心气总不能平,冷暴力之后,他与王映霞的争吵再次升级。王映霞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住到朋友曹律师夫妇的家中。郁达夫慌了神,这是他玩熟了的游戏,也是他玩剩了的游戏,换成了女主角掌控局面,他残余的那点理智已经不敷所用,于是老虎吃砒霜,自己害自己,找《大公报》刊登极具侮辱性质的《启事》,向外界暴露家庭生活的负面和暗面:

王映霞女士鉴:

乱世男女离合,本属寻常。汝与某君之关系,及搬去之细软、衣饰、现银、款项、契据等,都不成问题,唯汝母及小孩等想念甚殷,乞告以住址。

郁达夫启

郁达夫精神狂躁,一不做,二不休,又影印了许绍棣的三封“情书”,声称这是“打官司的凭证”,还请郭沫若等人前来勘察“现场”,要他们看一看王映霞“卷逃”后的痕迹,甚至致电浙江军政府,吁请查找王映霞的下落。一时间,舆论哗然,流言纷起。郁达夫从曹律师那儿得知王映霞的行踪后,又急不可待地接她回家,王映霞自然不依。结果是,郁达夫乖乖认错,找《大公报》再登一则《道歉启事》,稿子是王映霞起草的:

达夫前以精神失常,语言不合,致逼走妻王映霞女士,并登报找寻。启事中曾误指女士与某君的关系及携去细软等事,事后寻思,复经朋友解说,始知全出于误会。

兹特登报声明,并致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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