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落难孔雀（七）
“当时南客寺还有些香火，我师傅刚刚圆寂不久，寺庙之中只剩我一人。
正是隆冬深夜，雪积了半尺深，一名浑身是血的妇人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娃娃，敲响了我们的寺门。
我见这妇人一身华服，又看着远处城内燃起的硝烟和传来的打杀声，知道这孩子不简单。
师傅圆寂前曾告诫我，万不可沾染尘世因果，否则将业障缠身。但那妇人跪在雪中苦苦哀求，说不指望他给自己报仇，只求平安一世，说罢便把那嗷嗷哭的娃娃往雪堆里一放，说若我不肯救，就全当是他的命吧，便头也不回地跌跌撞撞下了山。
那雪是真的大啊，没一会儿就盖住了她来去的痕迹。那孩子的哭声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我还是不忍心，把那孩子从雪里挖了出来。”
那方丈说到这里突然便停了下来，看着暮色渐起的山间不知道在哪想些什么，也许是在回忆，也许是累了。
“然后呢？”听到关键处的青言等了半天见他没开口，还是没忍住问。
躲在青言衣领后的丑丑也听得津津有味。
“然后——那孩子便如他母亲所愿平平安安地长到了十八岁。”方丈又停了下来，但这次很快便又开了口：
“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因为一场意外，那孩子还是知道了十八年前的恩怨，下了山……几年后山下就多了位叫回折大师。
又过了几年，在一个冬夜，他就像他母亲一般，浑身是血，叩响了这寺庙的门。
他说他大仇已报，他说他想回头是岸。
可我看到了他的痛苦和不甘，看到游荡在他旁边的冤魂，看到了不断往山上追来的追兵……”
方丈又停了下来，叹了口气：“而这一切，都是我十八年前种下的因，在十八年后结下的恶果。
我这次终于下定决心，关了山门，任凭他在寺外如何叫喊，只在殿中闭眼念佛，想着他逃下山去也好，冻死在风雪中也好，被仇家杀死也好，这都是他自己的业障，我是决意不再插手了。
可当我看到他闯进佛殿，看向我时那因失望而生恨的眼神的时候，发现我这次好像又是错了。”
“……为何那些极恶之人就能‘放下屠刀’，就能‘回头是岸’，师傅你就偏偏对我这般铁石心肠？多少人卑鄙、无耻、恶毒，杀人不见血，却享受着天下最大的富贵，含饴弄孙，寿终正寝。师傅，你也觉得我活该？我就活该把这灭门之仇的冤屈嚼碎了往下咽，即使得知了真相也只能选择在这间破庙里装傻充愣吗……”
“……师傅难道你不卑鄙？你把我母亲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藏在那南客菩萨座下，瞒了我整整十八年！要不是歹人来无故打砸，无意中让这份冤屈重现天日，你是不是就要带进坐化缸一起焚了？你日日看着我像傻子一般对着它礼佛念经，像傻子一般对着它求经问道，像傻子一般地和那些香客说着一些放下执着的傻话——师傅，你真虚伪……”
那方丈又想起了弟子那失望至极的眼神和那番话语，淡然的目光里终于夹杂丝痛苦，他又理了理思绪，又和青言开口道：“他对我这个师傅失望至极，对所学的佛法失望至极，于是便将这菩萨殿砸了，把菩萨头也带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他说完是已是天黑，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山风渐起，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节哀——”青言绞尽脑汁，把丑丑都快磨秃噜了，最后只干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看施主与我有缘，老衲便唐突多说了几句，施主见笑了。”那方丈给青言行了一礼。
青言摇了摇头。
那老方丈又笑了笑，在黑暗中轻抚着自己手中的银花禅杖，禅杖上的锡环拨动得叮当作响。
青言突然想起来人族并不能夜视，便给他点了一盏之前在夜市淘来的花灯。
这是一盏很普通的花灯，暖黄的光把银花禅杖镀上了一层金色，也在老方丈已经混浊的眼睛里点上了一点光亮。
“你在这偷什么懒，我们还以为你被魔族抓了呢。”孔烟和孔雨过来打破了这份宁静，也没有和旁边的老方丈打招呼，直接便不耐烦地对青言说道，“你事办成了没有？”
青言有些不悦，但并没有心情和他们计较，只是点了点头。
而那老方丈见了孔烟孔雨这般无礼，也并没有恼怒的神色，给她们行了一礼。
孔烟和孔雨好像现在才看到老方丈的样子，也给他点了点头，算是招呼。
花灯的亮光突然一暗，老方丈似有所感，看了看黑暗中的寺庙最后一眼，走到青言面前，将手中的银花禅杖递了过去“缘起缘落缘终尽，就请女施主遇到我弟子的时候替我把这把禅杖交给他吧。”
“这人海茫茫的，我不一定会见到他啊？”青言乖乖接过禅杖，但还是挠了挠头，“而且我可是要上天上修仙的呢。”
“缘份自有定数，女施主只管去做自己的事，若有缘，自是会遇见的。”那老方丈笑了笑，看向青言似是意有所指道，“若是有缘，也自会重逢。”
说完这几句，那老方丈便又靠在亭子旁的靠背上，好像是累极了，正好看见了颇为不耐烦的孔烟和孔雨。
突然叹了口气幽幽道：“两位与我佛门有缘，颇有慧根，某天若看淡尘世，南客寺随时欢迎。"
“我们能有什么缘份？我母亲最是讨厌佛门，我们从来没去过的。”孔雨莫名，“而且鬼要来你这破寺庙。”
一旁的孔烟却没有讲话。
“因从何起，果从何来，谁也说不清。”老方丈笑着摇了摇头，呢喃道：“罢了罢了，枉我一世参悟，却依旧糊涂一世，相逢是缘，有几句要赠与两位施主‘善恶有报，并蒂终别，雨打落叶，飞鸟不鸣，欲海无涯，回头是岸。’”
说罢便又向几人行了一个合掌礼，便不再出声了。
“你这老秃驴——”孔雨听这几句刺耳得很，刚要上去理论几句，便被青言拦住。
不多时，便见一点带着佛光的魂魄从方丈头顶冒出，随后便没入了禅杖。
竟是圆寂了。
“这老秃驴，死了都没句好话，故弄玄虚——”孔雨嘀咕道，又扯了扯孔烟的袖子，“姐，你说句话呀。”
“好了，有这跟死人计较的功夫，先想想怎么恢复妖力的事吧。”孔烟不耐烦道，转身便没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