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章《鲁迅小说里的人物》(3) - 民国大师周作人自编全集 - 周作人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九百二十章《鲁迅小说里的人物》(3)

第九百二十章《鲁迅小说里的人物》(3)四八失败一

第三章的题目是“续优胜纪略”,内容却与前章很不相同,因为这里所说的不是精神的胜利,乃是接连的几件事,可以说是两个失败与一个胜利。这两章里所说的阿q并无其人,可是那些事情却都是有过的,即使有的枝节部份出于小说化,但其主干还是实在的,不知在哪一时候由哪些人说过做过,著者留心收集了来,现在都给阿q背在身上。这里有些讽刺很是深刻,虽然从表面看来有许多玩笑分子,但这正是果戈理的那苦笑,这种手法在以前中国小说里是很少有人用的。

阿q的失败之一是落在王胡的手上。王胡和阿q是差不多的人物,因为是络腮胡子,为阿q所看不起,阿q挨闲人们的打也就算了,唯独对于王胡不但不怕,而且还敢对他挑战。本文中说他捉虱子不及王胡,生起气来,这是故意说的好玩,总之他发动攻势,抢过去就是一拳,却被王胡接住,扭了辫子要拉到墙上照例去碰头,那时阿q改口说道:“君子动口不动手!”结果王胡并不是君子,仍旧给他碰了五下,又推他跌出六尺多远,扬长而去。这与闲人事件没有多大不同,只是因为王胡是他所渺视的人,却敢于动手,给予他一个大打击,觉得这是第一件的屈辱。在著者的原意,这里或者还有一个副目的,便是借此做个架子,可以挂出“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那块“格言”匾来吧。

四九失败二

阿q的失败之二是落在“假洋鬼子”的手上。这是钱太爷的儿子,曾经到城里进过洋学堂,又出洋半年回来,腿也直了,辫子也不见了,却戴着一条假辫,拿着一支黄漆的哭丧棒,是阿q所最为深恶而痛绝之的人,称他假洋鬼子,也叫作里通外国的人。这意见与第六章里说杀革命党好看,第四章里说女人是害人的东西,都有联系,都是士大夫的正宗思想,在小说里却来借给了阿q了。当时在王胡手里吃了亏,正没有好气,看见这个对头走来,不禁把向来在肚子里暗暗的咒骂的话说了出来,结果是在头上拍的被打了一棍子。他赶紧指着近旁的一个孩子分辩说:“我说他!”但拍拍的还是打上几棍才了事。钱家很有势力,虽然他厌恶假洋鬼子,可是对他一点都没有抵抗的力气,简直一败涂地,便成了生平第二件屈辱。这里骂了之后辩解说“我说他”,与上文打人失败之后主张“君子动口不动手”,正是好一对,很巧妙的安排在一章里边。著者写阿q被哭丧棒所打,以及打后的情形,说的很深刻,这已经超过了滑稽而近于悲痛了。如我们前回说过,以上都没有实在的人,自然与阿q这名字的主人阿桂更无关系,著者只是以观察所得,具体的当作一个人的事情写了出来,若是守住时地人物的范围,我们这里便没有什么可说,所以有点近于注解,也正是当然的了。

五〇胜利三

这一次的胜利,与前两次不相同,这不是以失败为胜利的那种精神的胜利,乃是在形式上实质上都是胜利的,即古人所谓“虐无告”,对于弱者的胜利。这胜利的对象是静修庵的小尼姑。《阿q正传》讲到现在才说着一件真实的事物,即是这个静修庵。这庵在通称南门的植利门外,土名不晓得叫什么地方,但是只要提起静修庵的名字,大家大抵知道,可见这在乡下是大大的有名的。这也并不是什么花庵,可以去吃酒打牌的,它的有名大概是因为庵大,或者年代也相当的远吧。先代祖坟多在南门外,扫墓时节常常路过,望见四野中相当高大的四方的一座围墙,后边大概是园,有竹林和大树露出在墙外。庵的内部我们不知道,因为没有机会进去过,也有人喜欢游玩庵堂,其实如不是别有用心的人,谁也没有进尼庵去游玩的必要的。可是在一般社会上,庵堂与尼姑多少有一点神秘性,特别对于尼姑,最普通的是一种忌讳,路上遇见尼姑,多要吐口唾沫,有的两个男人同走,便分开两旁,把她搿过,可以脱掉晦气。这样习惯在读书人还不能免,闲人们的起哄,自然更是难怪了。阿q受了两次失败,在酒店门口遇着静修庵的小尼姑,这给了他出气的好机会,动手动脚,口说胡话,博得路人的大笑。这回他真得了胜利,遍身觉得轻松,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五一恋爱的悲剧

“恋爱的悲剧”这故事是有所本的,但那也只是故事的中心,前后那些文章都是著者自己的穿插。鲁迅常传述夏穗卿的话道:中国在唐以前女人是奴隶,唐以后则男子全成为奴隶,女人乃是物品了。这话在历史上或者未必全正确,但譬喻却是很好,奴隶究竟还算是人,物品则更下一等,西洋中古时代基督教主教会议说女人没有灵魂,正是同样情形。在封建道德下,女人本来受着两重的压迫,在唐以后道学与佛教同时发达,空气更是严重,于事实的压迫上更加了理论的轻蔑,这形势差不多维持了有一千年。著者借了上章阿q欺侮小尼姑的故事做过渡,引出他对于女人的感想,就在这里把士大夫的女性观暴露了一番。他们的意见在表面上是两个,好的时候是泥美人似的玩物,说得不好是破家亡国的狐狸精,大抵前者多用于诗词,在做史论时则都是后者的一套论调了。文人读得书多,可以从妲己褒姒讲起,以至西施武后杨贵妃,一直到陈圆圆,说上一大篇,虽然阿q可能只记得害了董太师的貂蝉而已。鲁迅对于这种议论素所憎恶,就在阿q的身上写了出来,一面是轻蔑,一面又是追求,这里与士大夫正是一致,所以本文中称许阿q也是“正人”。又如叙述他的“学说”道:“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为惩治他们起见,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视,或者大声说几句‘诛心’话,或者在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这表面是说阿q,可是千百士大夫的面目也在里面了。当这《正传》陆续发表的时候,鲁迅亲见同部的许多老爷们都在猜疑这里那里,所说的会不会就是自己,由此可见不但那些士人颇有自知之明,著者讽刺的笔锋正确的射中了标的,也是很明了的了。

五二旧女性观

中国从封建道德下所养成的女性观的确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这经过了多少年代,一直流传下来,不曾遇着什么抵抗,潜势力很大。过去出些贤哲,却只替统治阶级张目,结果是宋元以后因了理学反加重了妇女的束缚。直到明季才有一个李卓吾,发了些正论,在他的《初潭集》里。《诗经》里说“赫赫宗周,褒姒灭之”。汉朝有人批评赵飞燕说“祸水灭火”,但汉武帝并未亡国,反而立了些有益于后世的武功。由此可见破国败家的原因别有所在,并不一定在于女人,即使夏朝没有妹喜,吴国没有西施也要败亡的。他又说如周末的天王,寄食东西,与贫乞何殊,一饭不能自给,何从有声色之娱,但周朝也自完了。卓文君,蔡文姬,武则天这些女人,向来为读书人所批评嘲骂,他也给她们翻案,说话虽是新奇,现今看来却正是很公正平稳的。但是李卓吾却也因此为士大夫所痛恨,终于以“非圣无法”被告发,死于狱中。清朝虽有俞正燮很有理解,可是不大敢怎么明说,到了五四前后,打倒礼教的口号才叫了出来,也就提出了妇女问题,在鲁迅的小说中常有说及,但也还没法子解决,这正是当然的,因为妇女问题须待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掌握了政权后才能解决。现今《婚姻法》发布,解决已在开始了,同时要紧的事情是去消灭散在民间的旧女性观,把它连根拔了才好。解释《正传》,却讲起道理来,似乎有点可笑,但我相信这也正是题中应有之义,所以这一节终于加上了。

五三悲剧的主人公

“恋爱的悲剧”主人公原来是桐少爷。他乃是鲁迅的同高祖的叔辈,是衍太太的亲侄儿,谱名凤桐,号桐生,母亲早死,父亲外出不归,小时候留养在外婆家,外婆死后归宗,诚房一派为衍太太所独占,只好住在门房里,三日两餐的过日子。他没有能力谋生活,又喜喝酒,做小买卖也不能持久,往往连本钱和竹篮都喝了下去,挑水舂米都是干不来的,可以说是与孔乙己大同小异的一派败落大家子弟吧。他虽穷但不偷窃,所以没有像孔乙己的被打坏了腿,就只是这一回挨了打,即是所谓悲剧的结果了。他不会得舂米,不晓得是帮什么忙,在本家叔辈孝廉公那里,孝廉公号椒生,以前在南京水师学堂做监督和汉文教习多年,那时已去职回家了,椒生的次子号仲翔是个秀才,长子伯文,没有进学,眼突出,性复躁暴,绰号“金鱼”,常喜和人家打架。有一天桐少爷在他们的灶头,不知怎的忽然向老妈子跪下道:你给我做了老婆,你给我做了老婆!那老妈子吵了起来,伯文便赶来拿了大竹杠在桐生的脊梁上敲了好几下。这事件便是这样的完结了,所谓小说的本事说明了只是这一点子,因为事情很滑稽,鲁迅记忆着拿来放在这里,至于后文如吴妈要上吊,以及交给地保办理,那么大规模的赔罪,原来并不曾有,乃是著者的小说化,但赔罪的那种习俗却是实有的。

五四地保

《正传》里所说的赵府上叫阿q赔罪的那种做法,在乡下叫作“投地保”。地保大抵等于国民党反动统治时代的保长,乡下又称作总甲,别处或称地方,在绍兴现在虽没有这个名称,但有急难时大声呼救却仍是叫“地方”,可知那也是古已有之的。在前清末年充当地保的大都是本地的闲人,与衙役本是一类,其品质还要在轿班之下,因为抬轿究竟要些力气,他们都是游手好闲,吃上鸦片,差不多是一副瘪三神气了。论理他是主管这一坊的民事的人,但他本是皂隶的一种,所以对于农工商人他很有一点威势,在士绅面前却又成为他们的听差了。士大夫不必说,那些地主豪商,大抵捐有什么功名,大则候补道,小的也是个县丞之流,因此算是准士大夫,有同样的势力。这些在野的统治阶级遇着平民触犯了他的时候,多是装腔作势的叫人拿名片送官,要地方官给他出气,事情小一点的则投地保,就是把地保叫来,命令他处理某人触犯的事件。地保的情状当然是各式各样,据个人小时候即光绪庚子(一九〇〇年)前后的印象来说,他穿着一件蓝布短大褂,上罩黑布背心,比例上似乎特别的长,头戴瓜皮秋帽,手里拿着一根二尺多长的烟管,外带“烟必子”和皮火刀盒。他见老爷们也不行礼,只垂手听吩咐,出去依照办理,结果总是由被投地保的赔罪了事,其条件由地保临时折衷决定。

五五讨饶

平民被投了地保,向阔人家赔罪,在乡下称作“讨饶”,其最普通的办法是送去一对蜡烛。这蜡烛或点或不点,也不明白是点给谁的,因为对于活人没有点蜡烛的习俗。蜡烛有“斤通”,每枝重一斤,可以点一通夜。“半通”重半斤。四两,二两点一黄昏,名曰“门宵”,以至矮小仅寸许者,名“三拜蜡烛”,谓拜后即灭。赔罪所用大抵都是“门宵”,只是装个样子,本文里说是“斤通”,乃是小说化,若是事情重大,不在蜡烛加大,却是另外加上花样。这即是使用“小清音”一堂。正式的“小清音”要两张方桌,半张桌上搭起架子,有若干人奏乐演唱,但在讨饶的时候只是一个名义,实在并没有这一套,单叫四五个人走到阔人家厅堂上,乱七八糟的吹打一会儿就算了。赔罪也不一定本人自去,如本文中所说的赤膊磕头,大概由地保经手办理,本人对于地保的报酬当然是不可少的,本文说照例二百文,在夜间加倍,可能是在讽刺中国医生,未必是事实。本文说请道士祓除缢鬼,费用也不大,因为那只是一个人用天竹叶蘸水乱洒,念一通什么咒而已。总结起来,那一场讨饶的花费只在一千文以内。赵府上特别苛刻,需要一斤重的红烛,香一封,(这本来也是没有的,)但蜡烛价格也不过每斤二百文以内吧,所以一总花的也不会很多。这里都是讽刺,所以有些是与实际不能都相合的。

五六关于舂米

阿q在赵府上出事情由于舂米,现在我们关于舂米来稍加说明,因为这在现今怕有些读者会得不大明白的。在乡下地主不必说,小资产阶级也大抵有些田地,每年收来的田谷至少总够吃一年而有余,平常把谷晒干了,收藏在仓间里,随时拿出一部份,去壳舂成白米。街上米店也很不少,把舂白了的米陈列在店堂内,但他们的主顾只是一般小工商人家,照例米店官量米要高声叫喊,以表示升斗的正确,但是听他喊道:“一呀一呀,二呀二呀,……”往往戛然而止,因为买的只是当日的口粮,也就是一二升罢了,很少有以斗计的,若是论石那简直是没有了。为什么呢?因为买得起石米的人大概在家里做米,不到店里来买了。这种做米方法有两样,家中雇有长年或忙月的叫工人自舂,供给食宿,按月日给工钱,没有雇工的叫短工来做,如阿q那样就是。短工按日计酬,譬如长年每月千钱,短工每日百文,比较加了二倍,但是不给饭吃。若是舂米则以臼计,即一臼米舂白工资若干,一日可舂两臼,大约合糙米八斗吧?本文中说阿q在赵家舂米,吃过晚饭,破例准许点上油灯,继续舂米,这里写出赵太爷的苛刻,但那只适用于对待长期的雇工,短工没有饭吃,一臼米舂完就可以走,要剥削他除了米量加多,没有别的办法,要他多舂也不好,因为米太白了也是损失的事。

五七龙虎斗

《正传》第五章是“生计问题”,这里分前后两节,前节是阿q与小d的龙虎斗,后节是静修庵求食。小d乃是小同的略写,在著者心里大概是有着一个桐生,但是除了“一个穷小子,又瘦又乏”之外,并没有什么别的关系,因为他虽然被文童敲过大竹杠,到门外大路上和别人扭打的事却是没有的。龙虎斗的情形,如本文中所说,甲扑过去,伸手去拔乙的辫子,乙一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一手也来拔甲的辫子,甲便也将空着的一只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这是最乏的小破脚骨(流氓)们普通打架的办法,他们用一手去攻,一手去守,结果是“四只手拔着两颗头,都弯了腰”,纠结在一处,打也无从打起,不久他们的头发里便都冒烟,额上便都流汗了。在头顶上长着一根辫发的时候,打架时第一容易被人拔住的便是这件物事,这如不说明,剪发的人没有这经验是不会了解的。假如一个人特别强,抓住了敌人的辫子,不让他还手,便拉去墙上碰头,那就占了胜利,前文说过的阿q的失败大抵都是这么着了道儿的。旁观的人叫好,这一件事也有所本,却是出在杭州。那里有乡下人劝止吵架,土话应说“好哉好哉”,官话应说“好啦好啦”,他却莫知适从,只大声道:“好,好!”听去好像是在叫好,在鼓励他们吵下去哩。至于实际上叫好,那些幸灾乐祸的人也并不是没有,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五八静修庵求食

阿q失了业,因为小d抢了他的饭碗,乃同他打了一架,其次便是求食问题,这目的地即是静修庵。村外固然多是水田,但沿河种着乌桕树的一带地方,也都是旱地,种着菜蔬瓜豆,阿q却是正眼也不看,终于走到静修庵来了。这是什么缘故呢?静修庵在前面已经说过,阿q遇着庵里的小尼姑,很作弄了一番,得了空前的胜利,根据他虐无告的经验,尼姑要比老百姓以至闲人好欺侮得多,他的直觉的到庵里来正不是偶然的。这庵原在南门外,相当的大,四围都是高墙,论理在饿乏了的阿q是没法爬进去的,小说不得不给他方便,把那围墙改写得像百草园的泥墙一样。本文中说庵的粉墙突出在新绿里,后面的低土墙里是菜园,阿q爬上了这矮墙,扯着何首乌藤,但泥土仍然簌簌的掉,终于攀着桑树枝,才跳到里面。著者在《朝华夕拾》里讲百草园的泥墙根,那里有何首乌藤,于是常常去拔它起来,牵连不断的拔起来,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像人样。我们比较来看,那两者的关系是很显明的。事实上菜园在乡间只有两样,其一是老百姓的种在田地上,全无遮拦,其二是人家的,不用围墙也是竹篱笆,很不容易侵入。庵堂在乡村里,后园只用低矮的泥墙,那是很不谨慎的事,但是这里只能如此说,因为阿q如爬不上来,这故事也就没有得可说了。

五九园里的东西

阿q跳到园里面,只见靠西墙是竹丛,下面许多笋,还有油菜早经结子,芥菜已将开花,小白菜也很老了。这些都是不能吃的,但他慢慢走近园门去,却看见有一畦老萝卜,非常惊喜,蹲下便拔,虽然被老尼姑看见,又几乎为黑狗所咬,却终于偷到三四个萝卜逃了回来。我们依据本文,把园里的那些东西记了下来,现在要来简略的加以考证。阿q遇着小尼姑的时候据本文说是春天,大概不久就发生了“恋爱的悲剧”,这之后阿q就失了业,有许多日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虽然他自己记不清有多少日,但推测起来不会得太久,因为挨饿总不能过七天的吧。他决计出门去求食的那天据说很温和,颇有些夏意,那么这当是春夏之交,假定是阴历四月,依照今年气节,当在立夏与小满之间。上文说舂米的第二天,去赔罪的时候是赤膊磕头,或者展迟半个月也未始不可。《清嘉录》卷四云:小满动三车,谓丝车,油车,田车也。缫丝不干我们的事,油菜结实,取其子至车坊磨油,与本文所说油菜正合。田车即是水车,时值插秧,雨水盈绌都须用水车调节,本文说村外水田满眼是新秧的嫩绿,说的正好,唯说中间有些黑点是耕田的农夫,在插秧之后有两三番的耘田,这耕字可能是误写的。乡下种芥菜大概是预备做腌菜干菜用,新鲜的煮吃也很不多,普通在春天三月中都割来腌了,不会让他长着开花,因为这结了子只能做芥末,用处不大,是卖不出什么钱来的。末了的小白菜也有点问题,平常人家的菜园注重实用,决不轻易耗费物资,若是尼庵尤其如此,一般说孤老脾气,特别节俭以至悭吝,僧(酒肉和尚自然除外)尼也正属这一类,所以庵里种有小白菜却是老掉了,那大抵是不大会有的事,至于这季节对不对,那我还不知道。不过更大的问题乃是在萝卜上边,在阴历四五月中乡下照例是没有萝卜的,虽然园艺发达的地方春夏也有各色的萝卜,但那时候在乡间只有冬天那一种,到了次年长叶抽薹,三月间开花,只好收萝卜子留种,根块由空心而变成没有了。所以如照事实来讲,阿q在静修庵不可能偷到萝卜,但是那么也就将使阿q下不来台,这里来小说化一下,变出几个老萝卜来,正是不得已的。这里写园里的事物不尽写实,但在记老尼姑与阿q的问答,只是寥寥几句话,却是很活现。

“阿弥陀佛,阿q,你怎么跳进园里来偷萝卜!”

“我什么时候跳进你的园里来偷萝卜!”

“现在,……这不是?”

“这是你的?你能叫得它答应你么?”

乡下无赖的言动这里活用得恰好,可以说是有“颊上添毫”之妙了。

六〇中兴与末路

第六章“从中兴到末路”,在题目上似乎是前后有两段,其实却只是一件事情。阿q偷了几个老萝卜吃不饱肚子,便决心进城去,大概过了三四个月,过了中秋才又回到未庄,忽然很是有名了。第一是他有了钱,腰间挂着一个大搭连,沉填填的将裤带坠成了很弯的弧线,里边都是铜元和银角子,其次是他有东西出卖:蓝绸裙和大红洋纱衫之类。头一件的事使得酒店里的人都对他点头说话,表示新的敬畏,第二件更引动了赵太爷夫妇的注意,特地叫他去,要定购一件皮背心。这便是阿q的中兴史。阿q自述在城内是给举人老爷家里帮忙,知道城里人叉“麻酱”,又看过杀革命党,这些都使得听的人惭愧怕惧,但重要的还是他显然在外面发了财,赵太爷也批评说是“那很好的”,这即是说他会偷到了东西。阿q做贼有了钱,酒店的人都对他刮目相待,赵太爷因为想买他的便宜货,所以也不再疏远他了,至于会不会来偷他的呢,根据“老鹰不吃窝下食”的原则,那倒是可以不必担心的。但是不久阿q的底细都明白了,他的名誉信用完全扫地,因为他不过是一个小脚色,不能上墙也不能进洞,只站在外面接东西,有一夜刚接到一个包,听得里边大嚷起来,他便逃走回村,从此不敢再做了。原来是这么一个不中用的乏人,不敢再偷的偷儿么,大家就看他不起,他的中兴也便转入了末路了。

六一掮客

《正传》借用了阿桂的名字,到这里才有一点本人的实事出来,因为他确实是做过小偷的。阿桂虽说是打短工为生,实在还是游手好闲,便用种种方法弄点钱用,其一是做掮客。在民初的一个夏天,看见他在门口走过,两手捧着一只母鸡,大声叫道,谁要买?有人问他,阿桂你这鸡那里抓来的?他微笑不答。恐怕这鸡倒不一定是偷来的,有些破落的大户人家临时要用钱,随手拿起东西托人去卖,得了几角小洋,便从中拿一角给做酬劳,这是常有的事。还有一回我看见他拿了一个铜火锅叫卖,火锅在乡下叫做暖锅,从前大都是用锡做的,宽大厚实,后来有紫铜所做的一种,(本来锡火锅中心放炭火的部份也是用紫铜的,)比较轻便,可是价钱也要便宜得多了。此外当然还卖别的各色东西,虽然我未曾亲见,但是听人说这什么是问阿桂买来的,也是常有的事。本文中说阿q卖出绸裙和洋纱衫,这些都是可能的,只是蓝裙很少见,大红洋纱衫更没有人穿,也不值钱,这里那么说大概是出于故意的。搭连是旧式的钱袋,大形的名被囊,长方袋四周密缝,只在一面正中开口,被褥平褶放下,便于装置马上,当时古代北方旅行之具,中形的名钱搭,长二尺许,正与一贯钱的长度相当,虽然也可安放米谷什物,小形的即搭连,长不及一尺,挂腰带或裤带上,但一般老百姓只用一种带有钱兜的阔的马带,搭连可能还是城里人的物品吧。

六二小偷

阿桂做掮客的时候,和我也有过几回交易,所以我是可以算是和他有点相识的。他听说我要买有字的砖头,找了几块来卖,前后计有四次,其中有很名贵的一块,乃是永和十年的砖,即是兰亭修禊的次年,三面有字,共十九字,顶有双鱼,两面各平列八鱼形,所以六面都是文字图象。后来这砖送给了俞阶青,他有拓本题记云:“永和专见著录者二十有四,十年甲寅作者,有汝氏及泉文专,而长一尺一寸,且遍刻鱼文者,惟此一专,弥可珍矣。”推究起来这要算是阿桂的功绩,不可不予以表扬,就是可惜大概因为没有多大油水的缘故,后来不再拿来了。他在掮客之外,其次是兼做小偷。阿桂有一个胞兄,名叫阿有,住在我们一族的大门内西边的大书房里,专门给人舂米,勤苦度日,人很诚实,大家多喜欢用他,主妇们也不叫他阿有,却呼为有老官,以表示客气之意。阿桂穷极无聊,常去找他老兄借钱,有一回老兄不肯再给,他央求着说,这几天实在运气不好,偷不着东西,务必请给一点,得手时即可奉还。他哥哥喝道,这叫作什么话,你如不快走,我就要大声告诉人家了。他这才急忙逃去,这件事却传扬出来,地方上都知道他是做这一行勾当的了。话虽如此,他似乎不曾被破获过,吊了来打,或是送官,戴大枷,可见他的贼运一定很好,但也可能他的自白不很可靠,他原本是乏人,干不来这种事情,只是对他老兄胡扯也未可知,但究竟事实如何,那自然是无可查考了。

六三阿q的革命

《正传》第七章以下三章所说是一个段落,虽然这以赵太爷家被抢为中心,也可以分作两段。第一段是七章的“革命”与八章的“不准革命”。这有点与上文的中兴和末路相像。是他最后一次的大胜利与大失败。这里说的是辛亥革命那年的事情,在七章开首便标明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举人老爷送箱子来赵家寄存,把革命消息带给了未庄,使得阿q兴奋起来,在街上发出造反的口号,吓得全村的人十分惊惶。他的警句是:“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买了他搭连的赵白眼想探他的口气,问道“阿……q哥,像我们这样穷朋友是不要紧的”吧?阿q回答道:“穷朋友?你总比我有钱。”这一个场面乃是实有的,确实是阿桂自己的事。那时杭州已经反正,县城的文武官员都已逃走了,城防空虚,人心皇皇,阿桂在街上掉臂走着嚷道:我们的时候来了,到了明天,我们钱也有了,老婆也有了。有破落的大家子弟(著者的族叔子衡)对他说,像我们这样人家可以不要怕。阿桂对答得好,你们总比我有。有即是说有油水,不一定严格的说钱。在那一天的夜里,嵊县的王金发由省城率队到来,自己立起了军政分府,阿q一觉醒来,已经失掉了他的机会,他的成功便只是上边所说的那一个时期,这之后他想革命只有静修庵一路,但是那里也已经秀才与洋鬼子去革过了,这岂不是显明的到了末路了么?

六四逃难

鲁迅在乡下(实际是个县城,以前还是旧府城),亲自遇见辛亥革命,本来很有些材料可写,但《正传》里的未庄只是一个乡村,所以只能说的很简略了。当时的文武地方官,知县与把总都已溜走了,人心恐慌,都想逃难,只有少数学堂里的师生虽然不是革命党,却欢迎革命,苦心维持秩序,鲁迅便在中学堂动员若干积极的学生,穿上操衣,抗了兵操的空枪,到街道上去巡行,得到不小的效果。这行动是有点危险性的,假如真是发生什么事情,这空枪是毫无用处,可是当时也就对付过去了。鲁迅在那一年所写的文言小说《怀旧》中留下有好些描写,如富翁金耀宗说来的是长毛,塾师秃先生则以为是山贼或赤巾党,这与阿q的想像,来了一阵白盔白甲的革命党,(穿着崇祯皇帝的素,)都拿着板刀,钢鞭,炸弹,洋炮,三尖两刃刀,钩镰枪,是没有多少距离的。《怀旧》中又云:“予窥道上,人多于蚁阵,而人人悉函惧意,惘然而行,手多有挟持,或徒其手。……中多何墟人,来奔芜市,而芜市居民则争走何墟。……至金氏问讯,云仆犹弗归,独见众如夫人方检脂粉芗泽纨扇罗衣之属,纳行箧中,此富家姨太太似视逃难亦如春游,不可废口红眉黛者。”这一节话亦有所本,是很好的资料,但在《正传》中用不着,所以不曾说及,但比较来看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如要补叙举人老爷家收拾箱子来寄存,那么情形多少就是如此吧。

六五不准革命

阿q在静修庵革命失败,(阿桂本人说过那两节话之后,别无什么举动,所以《正传》里的事就都与他无关了,)原因是赵秀才与钱假洋鬼子先下了手,这里显示出来他们三人原是一伙儿,不过计划与手段有迟早巧拙之分罢了。《正传》里写士大夫阶级虽不多费笔墨,却可以看出这对于革命有保守与进取两派,也可以说甲是世故派,乙是投机派。举人老爷与钱太爷不曾露面,赵太爷的态度可以对阿q的话为证,他反对秀才驱逐阿q的主张,以为怕要结怨,这与《怀旧》里的秃先生正是一样,即是“此种乱人运必弗长,试搜尽《纲鉴易知录》岂见有成者,……特亦间不无成功者,饭之亦可也。”鲁迅的本家孝廉公任学堂监督(后来称舍监),警告学生“从龙”很有危险,说法不同,却是从同一意见发出来的。金耀宗听说“长毛”到来,准备在张睢阳庙备饭,希望出示安民,这是旧的投机派,新的便要更有计划了,第一步是静修庵,第二步则是“柿油党”,有了这银桃子的党章挂在胸前,在乡间就成了土皇帝,什么人都看不在眼里,何况是阿q呢。阿q想要投效,前去拜访假洋鬼子,遇着正讲催促“洪哥”(黎元洪)动手的故事,看见阿q便吆喝滚出去,阿q从哭丧棒底下逃了出来,不曾被打,但假洋鬼子既然不许可他革命,他的前途便完全没有,他的行状也自然近了结末了。

六六新贵

第八章开头便说:“未庄的人心日见其安静了,据传来的消息,知道革命党虽然进了城,倒还没有什么大异样。”这里简单的一句话里便包括了辛亥革命后社会上“换汤不换药”的混沌情形,虽然王金发做了军政分府都督,总揽民政军事之权,本文中说知县和把总还是原官,并不是事实,但是举人老爷也做了什么官的话却是真的,因为当时投机派摇身一变做了新贵的的确不少。有些与革命运动有关的人,如陶焕卿是安放不下,不久在上海为蒋介石所亲手暗杀,鲁迅与范爱农总算请到师范学堂去坐了两个月,也各散去了,一群旧人都拥挤上了台,与清朝不同的便只是少了一根辫子。范爱农在壬子三月二十七日给鲁迅的信里有云:“罗扬伯居然做第一科课长,足见实至名归,学养优美。朱幼溪亦得列入学务科员,何莫非志趣过人,后来居上,羡煞羡煞。”同年七月,爱农溺死,鲁迅作《哀范君》诗三章,其一之次联云:“华颠萎寥落,白眼看鸡虫。”这里的鸡虫是双关的,一面说鸡虫之争,一面也是指人,因为有人用这个别号,本名乃是何幾仲。鲁迅附信中云:“昨忽成诗三章,随手写之,而忽将鸡虫做入,真是奇绝妙绝。”这几个人都是爱农所看不起,而忽然爬了上去,又很排挤他的,其中何幾仲又是自由党的主持人,银桃子的徽章一时曾经很出风头,但是一会儿也都不见,如不是本文中提起,我也有点记不起来了。

六七黄伞格

第八章里说赵秀才写了一封“黄伞格”的信,托假洋鬼子带上城,送给那举人老爷。有些人不知道这信是怎么写的,曾经问过我,我虽然看见过这样的信,但是手头没有样本一时有点说不大清楚。这是一种专门拍马屁的书启,在八行书上每行上边都抬头,下边空着不到底,第四五行写受信人的大号,特别抬高一格,望过去像是一顶黄伞,这黄伞是大官出来时所用的,所以兼有颂祷升官的意思。这种黄伞在辛亥革命后是不见了,乃是用竹作伞骨,撑开后临时将伞顶套上去,周围垂下一圈,有二尺多长,在古时候,大概是同掌扇一样是遮太阳用的。黄伞格的信在尺牍书上当然可以找到好例子,记得有一部名叫“胭脂牡丹尺牍”的,是秋水轩的前辈韩鄂不所编,似最适宜,可惜现在手边没有这书,只好找别的材料。有范啸风的一册《代作书启稿》,中间一篇贺楚军统领江味斋中秋节的信,将前八行抄在下面,款式一切照旧,刚写满一张信纸,下文从略。其文曰:

敬禀者,窃某某前贺

捷禧泐驰忱于手版,旋蒙

复示,感

优宠而心铭。际兹蟾窟扬辉,倍切蠡湖溯水。恭维大人望崇骠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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