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八章《苦雨斋序跋文》(3)
第五百二十八章《苦雨斋序跋文》(3)第二分
竹林的故事序
冯文炳君的小说是我所喜欢的一种。我不是批评家,不能说他是否水平线以上的文艺作品,也不知道是那一派的文学,但是我喜欢读他,这就是表示我觉得他好。
我所喜欢的作品有好些种。文艺复兴时代说猥亵话的里昂医生,十八世纪讲刻毒话的爱耳兰神甫,近代做不道德的小说以及活剖人的心灵的法国和瑞典的狂人,……我都喜欢读,不过我不知怎地总是有点“隐逸的”,有时候很想找一点温和的读,正如一个人喜欢在树阴下闲坐,虽然晒太阳也是一件快事。我读冯君的小说便是坐在树阴下的时候。
冯君的小说我并不觉得是逃避现实的。他所描写的不是什么大悲剧大喜剧,只是平凡人的平凡生活,——这却正是现实。特别的光明与黑暗固然也是现实之一部,但这尽可以不去写他,倘若自己不曾感到欲写的必要,更不必说如没有这种经验。文学不是实录,乃是一个梦:梦并不是醒生活的复写,然而离开了醒生活梦也就没有了材料,无论所做的是反应的或是满愿的梦。冯君所写多是乡村的儿女翁媪的事,这便因为他所见的人生是这一部分,——其实这一部分未始不足以代表全体:一个失恋的姑娘之沉默的受苦未必比蓬发薰香,着小蛮靴,胸前挂鸡心宝石的女郎因为相思而长吁短叹,寻死觅活,为不悲哀,或没有意思。将来著者人生的经验逐渐进展,他的艺术也自然会有变化,我们此刻当然应以著者所愿意给我们看的为满足,不好要求他怎样地照我们的意思改作,虽然爱看不爱看是我们的自由。
冯君著作的独立的精神也是我所佩服的一点。他三四年来专心创作,沿着一条路前进,发展他平淡朴讷的作风,这是很可喜的。有茀罗倍耳那样的好先生,别林斯奇那样的好批评家,的确值得也是应该听从的,但在中国那里有这些人;你要去找他们,他不是叫你拿香泥塑一尊女菩萨,便叫你去数天上的星。结果是筋疲力尽地住手,假如是聪明一点。冯君从中外文学里涵养他的趣味,一面独自走他的路,这虽然寂寞一点,却是最确实的走法,我希望他这样可以走到比此刻的更是独殊的他自己的艺术之大道上去。
这种丛书,向来都是没有别人的序的,但在一年多前我就答应冯君,出小说集时给做一篇序,所以现在不得不写一篇。这只代表我个人的意见,并不是什么批评。我是认识冯君,并且喜欢他的作品的,所以说的不免有点偏,倘若当作批评去看,那就有点像“戏台里喝彩”式的普通评论,不是我的本意了。
一九二五年九月三十日,于北京。
桃园跋
议论人家的事情很不容易,但假如这是较为熟识的人,那么这事更不容易,有如议论自己的事情一样,不知怎么说才得要领。《桃园》的著者可以算是我的老友之一,虽然我们相识的年数并不大多,只是谈论的时候却也不少,所以思想上总有若干相互的了解。然而要问废名君的意见到底是如何,我就觉得不能够简单地说出。从意见的异同上说,废名君似很赞同我所引的说蔼理斯是叛徒与隐逸合一的话,他现在隐居于西郊农家,但谈到有些问题他的思想似乎比我更为激烈;废名君很佩服狭斯比亚,我则对于这个大戏曲家纯是外行,正如对于戏曲一切。废名君是诗人,虽然是做着小说;我的头脑是散文的,唯物的。我所能说大略就是这一点。
但是我颇喜欢废名君的小说,这在《竹林的故事》的序上已经说过。我所喜欢的第一是这里面的文章。《笑府》载乡人喝松萝泉水茶称赞茶热得好,我这句话或者似乎有同样的可笑。“然而不然”。文艺之美,据我想形式与内容要各占一半。近来创作不大讲究文章,也是新文学的一个缺陷。的确,文坛上也有做得流畅或华丽的文章的小说家,但废名君那样简炼的却很不多见。在《桃园》中随便举一个例,如三十六页上云:
“铁里渣在学园公寓门口买花生吃!
程厚坤回家。
达材想了一想,去送厚坤?——已经走到了门口。
达材如入五里雾中,手足无所措,——当然只有望着厚坤喊。……”这是很特别的,简洁而有力的写法,虽然有时候会被人说是晦涩。这种文体于小说描写是否唯一适宜我也不能说,但在我的喜含蓄的古典趣味(又是趣味!)上觉得这是一种很有意味的文章。其次,废名君的小说里的人物也是颇可爱的。这里边常出现的是老人,少女与小孩。这些人与其说是本然的,无宁说是当然的人物;这不是著者所见闻的实人世的,而是所梦想的幻景的写象,特别是长篇《无题》中的小儿女,似乎尤其是著者所心爱,那样慈爱地写出来,仍然充满人情,却几乎有点神光了。年青的时候读日本铃木三重吉的《千代纸》中几篇小说,我看见所写的幻想的少女,也曾感到仿佛的爱好。在《桃园》里有些小说较为特殊,与著者平常的作品有点不同,但是,就是在这里,例如张先生与秦达材,他们即使不讨人家的喜欢,也总不招人家的反感,无论言行怎么滑稽,他们的身边总围绕着悲哀的空气。废名君小说中的人物,不论老的少的,村的俏的,都在这一种空气中行动,好像是在黄昏天气,在这时候朦胧暮色之中一切生物无生物都消失在里面,都觉得互相亲近,互相和解。在这一点上废名君的隐逸性似乎是很占了势力。
说了好些话终于是不得要领。这也没法,也不要紧,我在上边已经说过,这是不会得要领的。而且我本来不是来批评《桃园》和废名君,不过因为曾经对废名君说给他在《桃园》后面写一篇小文,现在写这一篇送给他以了旧欠罢了。
十七年十月三十一日,于北平市。
枣和桥的序
最初废名君的《竹林的故事》刊行的时候,我写过一篇序,随后《桃园》出版,我又给他写了一篇跋。现在这《枣》和《桥》两部书又要印好了,我觉得似乎不得不再来写一篇小文,——为什么呢?也没有什么理由,只是想借此做点文章,并未规定替废名君包写序文,而且实在也没有多少意思要说,又因为太懒,所以只预备写一篇短序,给两部书去合用罢了。
废名君的小说,差不多每篇我都是读过了的。这些长短篇陆续在报章杂志上发表,我陆续读过,但也陆续地大都忘记了。读小说看故事,从前是有过的,有如看电影,近来不大热心了;讲派别,论主义,有一时也觉得很重要,但是如禅和子们所说,依旧眼在眉毛下,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归根结蒂,赤口白舌,都是多事。分别作中的人物,穿凿著者的思想,不久还是喜欢做,即如《桃园》跋中尚未能免,可是想起来煞是可笑,口口声声称赞“不知为不知”的古训,结局何曾受用得一毫一分。俗语云,“吃过肚饥,话过忘记,”读过也就忘记,原是莫怪莫怪。然而忘记之余却也并不是没有记得的东西,这就是记得为记得,似乎比较地是忠实可靠的了。我读过废名君这些小说所未忘记的是这里边的文章。如有人批评我说是买椟还珠,我也可以承认,聊以息事宁人,但是容我诚实地说,我觉得废名君的著作在现代中国小说界有他独特的价值者,其第一的原因是其文章之美。
关于文章之美的话,我前在《桃园》跋里已曾说及,现在的意思却略有不同。废名君用了他简炼的文章写所独有的意境,固然是很可喜,再从近来文体的变迁上着眼看去,更觉得有意义。废名君的文章近一二年来很被人称为晦涩。据友人在河北某女校询问学生的结果,废名君的文章是第一名的难懂,而第二名乃是平伯。本来晦涩的原因普通有两种,即是思想之深奥或混乱,但也可以由于文体之简洁或奇僻生辣,我想现今所说的便是属于这一方面。在这里我不禁想起明季的竟陵派来。当时前后七子专门做假古董,文学界上当然生了反动,这就是公安派的新文学运动。依照文学发达的原则,正如袁中郎自己所预言,“夫法因于敝而成于过者也:矫六朝骈丽饤饾之习者以流丽胜,饤饾者固流丽之因也,然其过在轻纤,盛唐诸人以阔大矫之;已阔矣,又因阔而生莽,是故续盛唐者以情实矫之;已实矣,又因实而生俚,是故续中唐者以奇僻矫之。”公安派的流丽遂亦不得不继以竟陵派的奇僻,我们读三袁和谭元春刘侗的文章,时时感到这种消息,令人慨然。公安与竟陵同是反拟古的文学,形似相反而实相成,观于张宗子辈之融和二者以成更为完美的文章可以知之,但是其间变迁之故却是很可思的。民国的新文学差不多即是公安派复兴,唯其所吸收的外来影响不止佛教而为现代文明,故其变化较丰富,然其文学之以流丽取胜初无二致,至“其过在轻纤”,盖亦同样地不能免焉。现代的文学悉本于“诗言志”的主张,所谓“信腕信口皆成律度”的标准原是一样,但庸熟之极不能不趋于变,简洁生辣的文章之兴起,正是当然的事,我们再看诗坛上那种“豆腐干”式的诗体如何盛行,可以知道大势所趋了。诗的事情我不知道,散文的这个趋势我以为是很对的,同是新文学而公安之后继以竟陵,犹言志派新文学之后总有载道派的反动,此正是运命的必然,无所逃于天壤之间。进化论后笃生尼采,有人悦服其超人说而成诸领袖,我乃只保守其世事轮回的落伍意见,岂不冤哉。
废名君近作《莫须有先生传》,似与我所说的话更相近一点,但是等他那部书将要出版,我再来做序时,我的说话又得从头去另找了。
二十年七月五日于北平。
莫须有先生传序
茶饭一年年地吃多了,年纪不能没有长进,而思想也就有点儿变化,新的变老,老的变朽,这大约是一定的情形。然而又听说臭腐也会化为神奇。腐草为萤,腐木为复育,雀入大水为蛤,却太神奇了,举个浅近的例,还是蒲桃频果之变成酒罢。蒲桃频果死于果子,而活于酒矣。这在喜吃果子的与爱喝酒的看来,恐怕意思不大相同罢,但是结局或者竟是都对。讲到蒲桃频果自身,这些都有点隔膜,他们大概还只预备与草木同腐,长养子孙,别的都是偶尔得之,不过既得就成为必然,所以这也可以算是运命的一条线了。
我近几年来编了几部小文集,其一曰“谈龙”“谈虎”,其二曰“永日”,其三则曰“看云集”。甚矣,吾衰也。古人说过,“云从龙,风从虎”,谈谈似乎有点热闹,到了“且以永日”便简直沉没了。《诗》云,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
我生之初,尚无为。
我生之后,逢此百罹。
尚寐无吪。”
虽然未必至于君子不乐其生而作此诗,总之是忧愤的颓放,而“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却又如何呢。有老朋友曰,病在还要看,若能作闭目集便更好。我谢未能。据一朋友说,有人于中夜摸得跳蚤,便拔下一根头发,(此发盖颇长,这是清朝的故事,)拴在跳蚤的脖颈,大抵八个拴作一串,差不多同样的距离,有这技艺才可以写闭目集的文章,有如洞里鼓瑟,得心应手,我只有羡慕而已。行百里者半九十。我之衰使我看云,尚未能使我更进乎道,以发缚蚤,目无全蚤,然则我之衰其犹未甚耶。
我的朋友中间有些人不比我老而文章已近乎道,这似乎使我上文的话应该有所修正。废名君即其一。我的《永日》或可勉强说对了《桃园》,《看云》对《枣》和《桥》,但《莫须有先生》那是我没有。人人多说《莫须有先生》难懂,有人来问我,我所懂未必多于别人,待去转问著者,最好的说法都已写在纸上,问就是不问。然而我实在很喜欢《莫须有先生传》。读《莫须有先生》,好像小时候来私塾背书,背到蒹葭苍苍,忽然停顿了,无论怎么左右频摇其身,总是不出来,这时先生的戒方夯地一声,“白露为霜!”这一下子书就痛快地背出来了。蒹葭苍苍之下未必一定应该白露为霜,但在此地却又正是非白露为霜不可,想不出,待得打出,虽然打,却知道了这相连两句,仿佛有机似地生成的,这乃是老学之一得,异于蒙学之一吓者也。《莫须有先生》的文章的好处,似乎可以旧式批语评之曰,情生文,文生情。这好像是一道流水,大约总是向东去朝宗于海,他流过的地方,凡有什么汊港湾曲,总得灌注潆洄一番,有什么岩石水草,总要披拂抚弄一下子才再往前去,这都不是他的行程的主脑,但除去了这些也就别无行程了。这又好像是风,——说到风我就不能不想起庄子来,在他的书中有一段话讲风讲得最好,乐得借用一下。其文曰,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者乎?”
庄生此言不但说风,也说尽了好文章。今夫天下之难懂有过于风者乎?而人人不以为难懂,刮大风群知其为大风,刮小风莫不知其为小风也。何也?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那些似鼻似口似耳等的窍穴本来在那里,平常非以为他们损坏了树木,便是窝藏蝎子蜈蚣,看也没有人看一眼,等到风一起来,他便爱惜那万窍,不肯让他们虚度,于是使他们同时呐喊起来,于是激者謞者叱者等就都起来了,不管蝎子会吹了掉出来,或者蜈蚣喘不过气来。大家知道这是风声,不会有人疑问那似鼻者所发的怪声是为公为私,正如水流过去使那藻带飘荡几下不会有人要查究这是什么意思。能做好文章的人他也爱惜所有的意思,文字,声音,故典,他不肯草率地使用他们,他随时随处加以爱抚,好像是水遇见可飘荡的水草要使他飘荡几下,风遇见能叫号的窍穴要使他叫号几声,可是他仍然若无其事地流过去吹过去,继续他向着海以及空气稀薄处去的行程。这样所以是文生情,也因为这样所以这文生情异于做古文者之做古文,而是从新的散文中间变化出来的一种新格式。
这是我对于《莫须有先生传》的意见,也是关于好文章的理想。我觉得也不敢不勉,但是天分所限,往往事倍功半,难免有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之感,恐怕我之能写出一两篇近于闭目集的文章还是有点远哉遥遥罢。
民国二十一年二月六日,于北平苦雨斋。
陶庵梦忆序
平伯将重刊《陶庵梦忆》,叫我写一篇序,因为我从前是越人。
光绪二十三年(一八九七年)祖父因事系杭州府狱,我跟着宋姨太太住在花牌楼,每隔两三天去看他一回,就在那里初次见到《梦忆》,是《砚云甲编》本,其中还有《长物志》及《槎上老舌》也是我那时所喜欢的书。张宗子的著作似乎很多,但《梦忆》以外我只见过《於越三不朽图赞》,《琅嬛文集》,《西湖梦寻》三种,他所选的《一卷冰雪文》曾在大路的旧书店中见过,因索价太昂未曾买得。我觉得《梦忆》最好,虽然《文集》里也有些好文章,如《梦忆》的纪泰山几乎就是《岱志》的节本,其写人物的几篇也与《五异人传》有许多相像。《三不朽》是他的遗民气的具体的表现,有些画像如姚长子等未免有点可疑,但别的大人物恐怕多有所本,我看王谑庵像觉得这是不可捏造的,因为它很有点儿个性。
“梦忆”大抵都是很有趣味的。对于“现在”,大家总有点不满足,而且此身在情景之中,总是有点迷惘似的,没有玩味的余暇,所以人多有逃现世之倾向,觉得只有梦想或是回忆是最甜美的世界。讲乌托邦的是在做着满愿的昼梦,老年人记起少时的生活也觉得愉快,不,即是昨夜的事情也要比今日有趣:这并不一定由于什么保守,实在是因为这些过去才经得起我们慢慢地抚摩赏玩,就是要加减一两笔也不要紧。遗民的感叹也即属于此类,不过它还要深切些,与白发宫人说天宝遗事还有点不同,或者好比是寡妇的追怀罢。《梦忆》是这一流文字之佳者,而所追怀者又是明朝的事,更令我觉得有意思。我并不是因为民族革命思想的影响,特别对于明朝有什么情分,老实说,只是不相信清朝人——有那一条辫发拖在背后会有什么风雅,正如缠足的女人我不相信会是美人。
《梦忆》所记的多是江南风物,绍兴事也居其一部分,而这又是与我所知道的是多么不同的一个绍兴。会稽虽然说是禹域,到底还是一个偏隅小郡,终不免是小家子相的。讲到名胜地方原也不少,如大禹的陵,平水,蔡中郎的柯亭,王右军的戒珠寺,兰亭等,此外就是平常的一山一河,也都还可随便游玩,得少佳趣,倘若你有适当的游法。但张宗子是个都会诗人,他所注意的是人事而非天然,山水不过是他所写的生活的背景。说到这一层,我记起《梦忆》的一二则,对于绍兴实在不胜今昔之感。明朝人即使别无足取,他们的狂至少总是值得佩服的,这一种狂到现今就一点儿都不存留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的,绍兴的风水变了的缘故罢,本地所出的人才几乎限于师爷与钱店官这两种,专以苛细精干见长,那种豪放的气象已全然消灭,那种走遍天下找寻《水浒传》脚色的气魄已没有人能够了解,更不必说去实行了。他们的确已不是明朝的败家子,却变成了乡下的土财主,这不知到底是祸是福!“城郭如故人民非”,我看了《梦忆》之后不禁想起仙人丁令威的这句诗来。
张宗子的文章是颇有趣味的,这也是使我喜欢《梦忆》的一个缘由。我常这样想,现代的散文在新文学中受外国的影响最少,这与其说是文学革命的还不如说是文艺复兴的产物,虽然在文学发达的程途上复兴与革命是同一样的进展。在理学与古文没有全盛的时候,抒情的散文也已得到相当的长发,不过在学士大夫眼中自然也不很看得起:我们读明清有些名士派的文章,觉得与现代文的情趣几乎一致,思想上固然难免有若干距离,但如明人所表示的对于礼法的反动则又很有现代的气息了。张宗子是大家子弟,《明遗民传》称其“衣冠揖让,绰有旧人风轨”,不是要讨人家欢喜的山人,他的洒脱的文章大抵出于性情的流露,读去不会令人生厌。《梦忆》可以说是他文集的选本,除了那些故意用的怪文句,我觉得有几篇真写得不坏,倘若我自己能够写得出一两篇,那就十分满足了。但这是歆羡不来,学不来的。
平伯将重刊《陶庵梦忆》,这是我所很赞成的:这回却并不是因为我从前是越人的缘故,只因《梦忆》是我所喜欢的一部书罢了。
民国十五年十一月五日,于京兆宛平。
杂拌儿跋
北京风俗于过年时候多吃杂拌儿,平伯取以名其文集。杂拌儿系一种什锦干果。故乡亦有之,称曰梅什儿,唯繁简稍不同,梅什儿虽以梅名,实际却以糖煮染红的茭白片和紫苏为主,半梅之类乃如晨星之寥落,不似杂拌儿之自瓜子以至什么果膏各种都有也。平伯借它来做文集的名字,大约是取它杂的意思,集内三十二篇文章,确有五分之一的样子是有考据性质的,但是,正如瓜子以至果膏究竟还是同样的茶食,这些文章也与别的抒情小品一样是文学的作品。平伯所写的文章自具有一种独特的风致。——喔,在这个年头儿大家都在检举反革命之际,说起风致以及趣味之类恐怕很有点违碍,因为这都与“有闲”相近。可是,这也没有什么法儿,我要说诚实话,便不得不这么说。我觉得还应该加添一句:这风致是属于中国文学的,是那样地旧而又这样地新。我以前在重刊本《梦忆》序上曾经说过:“现代的散文在新文学中受外国的影响最少,这与其说是文学革命的还不如说是文艺复兴的产物,虽然在文学发达的程途上复兴与革命是同一样的进展。在理学与古文没有全盛的时候,抒情的散文也已得到相当的长发,不过在学士大夫眼中自然也不很看得起。我们读明清有些名士的文章,觉得与现代文的情趣几乎一致,思想上固然难免有若干距离,但如明人所表示的对于礼法的反抗则又很有现代的气息了。”唐宋文人也作过些性灵流露的散文,只是大都自认为文章游戏,到了要做“正经”文章时便又照着规矩去做古文;明清时代也是如此,但是明代的文艺美术比较地稍有活气,文学上颇有革新的气象,公安派的人能够无视古文的正统,以抒情的态度作一切的文章,虽然后代批评家贬斥它为浅率空疏,实际却是真实的个性的表现,其价值在竟陵派之上。以前的文人对于著作的态度,可以说是二元的,而他们则是一元的,在这一点上与现代写文章的人正是一致,现在的人无论写什么都用白话文,也就是统一的一例,与庚子前后的新党在《爱国白话报》上用白话,自己的名山事业非用古文不可的绝不相同了。以前的人以为文是“以载道”的东西,但此外另有一种文章却是可以写了来消遣的;现在则又把它统一了,去写或读可以说本于消遣,但同时也就是传了道了,或是闻了道。除了还是想要去以载道的老少同志以外,我想现在的人的文学意见大抵是这样,这也可以说是与明代的新文学家的意思相差不远的。在这个情形之下,现代的文学——现在只就散文说——与明代的有些相像,正是不足怪的,虽然并没有模仿,或者也还很少有人去读明文,又因时代的关系在文字上很有欧化的地方,思想上也自然要比四百年前有了明显的改变。现代的散文好像是一条湮没在沙土下的河水,多少年后又在下流被掘了出来;这是一条古河,却又是新的。我读平伯的文章,常想起这些话来,现在便拿来写在后边,算作一篇题记。久病初起,胡涂的头脑更加胡涂,有些话说的不得要领,愿平伯勿笑也。
民国十七年五月十六日,于北京。
杂拌儿之二序
《杂拌儿》初编上我写过一篇跋,这回二编将要印成,我来改写序文了。这是我的一种进步,觉得写序与跋都是一样,序固不易而跋亦复难,假如想要写得像个样子。我又有一种了悟,以为文章切题为妙,而能不切题则更妙。不过此事大不好办。傅青主先生说过,“不会要会固难,会了要不会尤难也,吾几时得一概不会耶?”我乃是还没有会却就想不会了,这事怎么能行,此我做序之所以想来想去而总写不出也。
文章做不出,只好找闲书来看。看《绝俗楼我辈语》,《燕子龛随笔》,看《浮生六记》,《西青散记》,看《休庵影语》,觉得都不见佳。其故何也?《复堂日记》卷三曰,“《西青散记》致语幽清,有唐人说部风,所采诸诗,玄想微言,潇然可诵,以示眉叔,欢跃叹赏,固性之所近,施均父略五六纸掷去之矣。”我自己知道不是文学家,读古今人的作品多不免有隔膜,对于诗词歌赋或者较好一点,到了散文便不大行了,往往要追求其物外之言,言中之物,难免落入施均父一路。殆亦是性之所偏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