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四章《知堂回想录(上)》(4)
第二百七十四章《知堂回想录(上)》(4)九一赤羽桥边
我们以前都是住在本乡区内,这在东京称为“山手”,意云靠山的地方,即是高地,西片町一带更是有名,是知识阶级聚居之处,吕之七号以前夏目漱石曾经住过,东边邻居则是幸田露伴,波之十九号的房东乃是顺天堂医院的院长佐藤进。现在一下子搬到麻布,虽然不能算是出于乔木,迁于幽谷,总之是换了一个环境了。那里的房屋比较简陋,前门临街,里边是六席的一间,右手三席,后面是厨房和厕所,楼上三席和六席各一间,但是房租却很便宜,仿佛只是十元日金,比本乡的几乎要便宜一半的样子。在本乡居住的时候,似乎坐在二等的火车上,各自摆出绅士的架子,彼此不相接谈,而且还有些不很愉快的经验,例如在吕之七号贴近邻居有一家是植物分类学者,名叫牧野富太郎,家里下女常把早上扫地的尘土堆到我们这边来,这或者不是牧野的主意,但总之可见他的没有什么家教了。在森元町便没有这种事情,这好像是火车里三等的乘客,都无什么间隔,看见就打招呼,也随便的谈话。不过这里也有利有弊,有些市井间的琐闻俗事,也就混了进来,假如互相隔离的住着,这就不会得有了。我们的右邻是一个做裱糊工的,家里有一妻一女,这女儿是前妻所生,与后母相处自然是不很和协,而那后母又似乎是故意放纵她,或者真是不能管教呢,总之那女儿渐渐流为“不良少女”了。每天午后,我们胡同里便听见有男子在吹口哨,这是召集的口号,于是她便溜出门去,到附近的芝公园里与她的那些男女同志会合了。晚上父亲回来,听了后母的诉说,照例来一通大嚷大骂,以至痛打,但是有什么用呢?第二天到那时候,召集的口哨又来了,弱小的心灵恍如受了符咒的束缚,不觉仍旧冲了出去,结果又是那一场的吵闹。有时邻妇看见她,顺便劝说道:
“你也何妨规矩点,省得你父亲那样生气呢?”但是她却笑嘻嘻的回答道:
“你不知道在外边玩耍是多么有趣哩。”这是很有意义的一句话,很值得人去思索玩味的。我们在森元町住了大半年,到了暑假就回中国来了,在我们离开那里以前,那情形一直是如此,至于后事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在赤羽桥左近,那里还有一个畸人,他那地方我却是时常去的,虽然并不曾谈什么天,因为他乃是理发师,所以我总是两三星期要去找他一趟的。他据说也有妻子,但是却独自住着,在芝公园的近旁,孤另另的一所房屋,外边一间店面,设备得很考究,后边一间三席的住房,左右几十步之内并无什么邻舍。他的店里比较清净,这是因价格特别高之故,所以我去理发的时候,总见他是闲空着,用不着在那里坐等。还有一种缘由,人们不大去请教他,便是传闻他是有点精神病的,试想一个人怎肯伸着脖子,听凭一个手执锋利的剃刀的精神病患者去播弄呢?我到他那里去尝试,本来是颇有点危险的,但是幸而他却不曾发病,这个危险也就过去了。其实他或者性情乖僻则是有之,看他那样的生活形式可以想见,人们加盐加醋的渲染,所以说他有精神病,虽然也是难怪,但总是不足凭信的。我的危险的经验,纵然不能证明他没有神经病,但至少说明人言之不尽可信了。
九二辛亥革命一——王金发
现在已是辛亥这一年了。这实在是不平常的一个年头,十月十日武昌起义,不久全国响应,到第二年便成立了中华民国,人民所朝夕想望的革命总算实现了。可是这才是起了一个头,一直经过了四十年,这个人民解放事业才是成功,以前所经过的这些困难时代,实在是长的很,也是很暗淡的。何况在当时革命的前夜,虽是并没有疾风暴雨的前兆,但阴暗的景象总是很普遍,大家知道风暴将到,却不料会到得这样的早罢了。这时清廷也感到日暮途穷,大有假立宪之意,设立些不三不四的自治团体,希图敷衍,我在翻译波阑显克微支的《炭画》,感觉到中国的村自治如办起来,必定是一个“羊头村”无疑,所以在小序里发感慨说:
“民生颛愚,上下离析,一村大势,操之凶顽,而农妇遂以不免,人为之亦政为之耳。古人有言,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亡叹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讼理也。观于羊头村之事,其亦可以鉴矣。”及至回到故乡来一看,果然是那一种情形,在日本其时维新的反动也正逐渐出现,而以大逆案作为一转折点,但那到底是别国的事情,与自己没有多少迫切的关系,这回却是本国了,处于异族与专制两重的压迫下,更其觉得难受。那时将庚戌秋天钓鱼的记事抄录了出来,后边加上一段附记道:
“居东京六年,今夏返越,虽归故土,弥益寂寥,追念昔游,时有枨触。宗邦为疏,而异地为亲,岂人情乎。心有不能自假,欲记其残缺以自慰焉,而文情不副,感兴已隔。用知怀旧之美,如虹霓色,不可以名,一己且尔,若示他人,更何能感,故不复作,任其飘泊太虚,时与神会,欣赏其美,或转褪色,徐以消灭,抑将与身命俱永,溘然相随,以返虚浩,皆可尔。所作一则,不忍捐弃,且录存之,题名未定,故仍其旧。辛亥九月朔日记。”后末有九月初七日夜中作诗一首,题在末后云:
“远游不思归,久客恋异乡。寂寂三田道,衰柳徒苍黄。旧梦不可道,但令心暗伤。”
但是十月十日“霹雳一声”,各地方居然都“动”了起来了,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大势已经决定,中国有光复的希望了。在那时候也有种种谣言,人心很是动摇,但大抵说战局的胜败,与本地没有多少关系,到了浙江省城已经起义,绍兴只隔着一条钱塘江,形势更是不稳,因此乘机流行一种谣言,说杭州的驻防旗兵突围而出,颇有点儿危险,足以引起反动的骚乱,但是仔细按下去,仍是不近情理,不过比平常说九龙山什么地方的白帽赤巾党稍好罢了。一有谣言,照例是一阵风的“逃难”,鲁迅在一篇文言的短篇小说《怀旧》里描写这种情形,有一节云:
“予窥道上,人多于蚁阵,而人人悉函惧意,惘然而行。手多有挟持,或徒其手,王翁语予,盖图逃难者耳。中多何墟人,来奔芜市,而芜市居民则争走何墟。李媪至金氏问讯,云仆犹弗归,独见众如夫人方检脂粉芗泽,纨扇罗衣之属,纳行箧中,此富家姨太太似视逃难亦如春游,不可废口红眉黛者。”这篇小说是当时所写,记的是辛亥年的事,而逃难的情形乃是借用庚子夏天的事情,因为本家少奶奶预备逃难,却将团扇等物装入箱内,这是事实,但是辛亥年的谣言却只一天就过去了,只是人心惶惶,仿佛大难就在目前的样子。有一位少奶奶,乃是庚子年那一位的妯娌,她的丈夫是前清秀才现任高小教员,当时在学校里不曾回家,她就着急的说道:“大家快要杀头了,为什么还死赖在外边?”她大约是固守着“长毛”时候的教训,以为是遇乱当然要杀头,所以是在准备遭难而不是逃难了。幸而这恐慌只是一时的,城内经了学生们组织起来,武装但是拿着空枪出去游行,市面就安定下来了,接着省城里也派了“王逸”率领少数军队到来接防,成立了绍兴军政分府。这王逸本来名叫王金发,是绍兴人所熟知的草泽英雄,与竺酌仙齐名,还是大通学堂的系统,他的两年来在绍兴的行事究竟是功是过,似乎很难速断,后来他被袁世凯派的浙江督军朱瑞所诱杀,实在可是死得很冤的。
九三辛亥革命二——孙德卿
辛亥秋天我回到绍兴,一直躲在家里,虽是遇着革命这样大事件,也没有出去看过,所以所记录的大抵只是一些得之传闻的事情,如今且来做一回文抄公,从《略讲关于鲁迅的事情》里抄来,这乃是我的兄弟所写,我想这大约是写得可靠的。他叙述游行及欢迎的情形如下:
“这时候城内的一个寺里就开了一个大会,好像是越社(案即南社的绍兴分社)发动的,到了许多人,公举鲁迅做主席。鲁迅当下提议了若干临时办法,例如提议组织讲演团,分发各地去演说,阐明革命的意义和鼓动革命情绪等。关于人民的武装,他说明在革命时期,人民武装实属必要,讲演团亦须武装,必要时就有力量抵抗反对者。他每一提议刚要说完而尚未说完的时候,就有一个坐在前排的头皮精光的人,弯着腰,作要站起来但没有完全站起来的姿势,说一句‘鄙人赞成!’又弯着腰坐下去,提议就很快的通过。这人不是别人,便是后来鲁迅文章里曾经说起的孙德卿。他虽是乡下的地主家庭出身的人,但对于推翻满清政权这件事是热心的。他曾经拿明朝人的照片去分送给农民,我看到的一张是明太祖的像,约莫三寸来长,分明是从画像上照下来的。他并且向农民说明,清朝的政府是外面侵入的人组成的,我们应当把他们打出去。对于这主张,农民都赞成,愿意起来去打。《扬州十日记》之类的小册子,这时候也流行到民间。这孙德卿在秋瑾案发生时,曾一次下狱,但不久就出来了。
但是鲁迅提议的武装讲演等,大家虽然都赞成,可是缺少准备,力量也不够。第一件是缺少枪械。府学堂里虽然有些枪,但没有真的子弹,有一些也是操演时用的那种只能放响的弹子,只有在近距离内大概能伤人。于是人民终于恐怖起来了。有一天,鲁迅从家里出去,到府学堂去,到了离学校不远,见有些店铺已在上排门,有些人正在张皇的从西往东奔走。鲁迅拉住一个问他为什么,他说不知道究竟什么事。鲁迅知道问亦无益,不如到学堂去了再说。他走进校门,已有一部分学生聚在操场里讨论这件事,才知道市民因为听了有败残清兵要渡江过来,到绍兴来骚扰的谣言,所以起恐慌的。于是鲁迅主张整队上街解释,以镇定人心。手脚很快,一歇工夫就印好了许多张油印的传单,大概是报告省城克复的经过,和说明决没有清兵过来的事情。即刻打起钟来,学生立时齐集于操场,发了枪,教兵操的先生也跑来了,满头是汗,他还没有剪掉辫发,把它打了一个大结子。他不拿平常用的狭细的指挥刀,挂上一把较阔厚的可以砍刺的长刀,这无非防备万一的。小心怕事的校长,抖零零的到操场上来讲话,想设法拦阻,但没有用处。在路上,鲁迅一班人分送传单,必要时更向人说明,叫他们不要无端恐慌,的确这很有用处,学生们走到之处,人心立刻安定下来,店铺关的也仍然开了。时间在下午,一班人回到学校时,天已黑下去了。
离这事情不久,(案大概就是第二天吧,)就有人告诉鲁迅,说王金发的军队大约今晚可以到绍兴,我们应当去接他和他的军队,这回仍在府学堂里会集,学生也去的。晚饭后大家兴高采烈的走到西郭门外。到了黄昏,不见什么动静,到了二更三更,还是不见军队开到。学生穿的操衣很是单薄,夜深人静时觉得很寒冷,于是只好敲开育婴堂的门,到里面去休息,叫起茶房,贴还些柴钱,叫他们烧茶来喝。这时候才看见穿制服的学生们之外,还有头皮精光的孙德卿,头戴毡帽的范爱农,好像和徐伯荪一起捐道台出洋的陈子英也在内。但是夜深了,不特冷,而且也饿,学生们大家摸钱袋,设法敲开店门买东西吃。孙德卿拿出钱来,叫人去买了几百个鸡蛋,大家分吃了。这以后不久,有人来报信,说军队因为来不及开拔,大概须明天才可开到,今晚不来了。
于是第二天晚上再去,这回不往西郭,却往东边的偏门,人还是这一大批。黄昏以后,月亮很皎洁,正盼望间,远远的听到枪声响,以后每隔一定的时间枪声响一下。不多时看见三两只白篷船,每只只有一个船夫摇着,然而很快的摇来。船吃水很深,可见人是装的满满的。各船都只有一扇篷开着,过一歇时候船中就有兵士举起枪来,向空中放一响。先前的兵队老是这样做,在有开仗可能的情势下,常常一响一响的放着枪。不多时候船已靠岸,王金发的军队很快的上了岸,立刻向城内进发。兵士都穿蓝色的军服,戴蓝色的布帽,打裹腿,穿草鞋,拿淡黄色的枪,都是崭新的。带队的人骑马,服装不一律,有的穿暗色的军服,戴着帽子,有的穿淡黄色军服,光着头皮。
这时候是应该睡的时候了,但人民都极兴奋,路旁密密的站着看,比看会还热闹,中间只留一条狭狭的路,让队伍过去,没有街灯的地方,人民都拿着灯,有的是桅杆灯,有的是方形玻璃灯,有的是纸灯笼,也有照着火把的。小孩也有,和尚也有,在路旁站着看。经过教堂相近的地方,还有传道师,拿着灯,一手拿着白旗,上写欢迎字样。兵士身体都不甚高大,脸上多数像饱经风霜的样子,一路过去,整齐,快捷。后面跟的人,走的慢一点的便跟不上。不久到了指定驻扎的地方,去接的人们有跟了进去,也有站住在门外面,大家都高叫着革命胜利和中国万岁等口号,情绪热烈,紧张。不久就有人来叫让路,一班人把酒和肉等挑进去,是慰劳兵士去的,外面的人们也就渐渐的散去了。”
我这一节文章写得特别的长,而且里边又是大都抄的别人的文章,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我很珍重那一回革命的回忆,可是我自己没有直接的经历,所以只能借用人家所写的,写的虽是实朴却很诚实,后来对于王金发的批评也下的很有分寸,其写孙德卿也颇是简单得要领,活画出一个善良的人来。军政分府成立,政治上没有什么建设,任用的人很不得当,有三个姓王的,颇弄权敛钱,人民倒不大怪王金发,大家都责备“三王”,当时老百姓利用一句“戏文”上的句子,唱道“可恨三王太无礼”,却不晓得是什么戏上边的。这时候府学堂的学生用了鲁迅和孙德卿的名义,办了一个《越铎日报》,时常加以讽刺,有一回军政分府布告,说要出去视察,却说是“出张”,报上就挖苦说,“都督出张乎,宜乎门庭如市也!”别一篇的文章的结末,则有“悲夫”二字,这本是从前常用的字眼,没甚希奇,可是实际上是在讥刺何悲夫,他也是军政分府的一个要人。“后来那报馆被兵士毁坏了一部分,孙德卿大腿上被刺了一尖刀,但并非要害,伤亦不重。这也许是三王指使的,也许是王金发自己的主意,即使是他的主意,比之于后来军阀的随便杀人,实在是客气得多了。孙德卿被刺伤后,想要去告诉各位老朋友,并且预备把伤痕照了相给老朋友去看。但是很为难,因为身体大而伤痕小,如果只照局部,伤痕是极清楚了,但看的人不晓得受伤者是孙德卿,如果照全身,面貌是照出来了,但伤痕就看不清楚了。因为照相总不能照得太大呀。结果终于照了全身,但照片并不大。鲁迅接到照片,拆开来看时只见赤条条的一个孙德卿,不看见伤痕,不觉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发痴了,等到看了他的说明,才知道原来是这样一件事情。”
九四辛亥革命三——范爱农
辛亥革命的时候,我所直接见到的人物,只有一个范爱农,——王金发做都督的时候,没有机会见到,只在杂志上看见他在二次革命后被朱瑞诱杀的一张死后照相,孙德卿则始终没有看到,那张裸体照相也因为不是原本,只是翻印登在报上的,所以记不清楚了。范爱农却是亲自见过的,虽然在安庆事件当时反对打电报,蹲在席子上那种情形,不曾看见过,却也大略可以想像得来。绍兴军政分府成立,恢复师范学堂,那时是在民国改元以前,还称“学堂”,委派鲁迅为校长,爱农为监学,二人重复相会,成为好友。因为学堂在“南街”,与东昌坊相距不到一里路,在办公完毕之后,爱农便身着棉袍,头戴农夫所用的卷边毡帽,下雨时穿着钉鞋,拿了雨伞,一直走到“里堂前”,来找鲁迅谈天。鲁老太太便替他们预备一点家乡菜,拿出老酒来,听主客高谈,大都是批评那些“呆虫”的话,老太太在后房听了有时不免独自匿笑。这样总要到十点钟以后,才打了灯笼回学堂去,这不但在主客二人觉得愉快,便是鲁老太太也引以为乐的。但是好景不常,军政府本来对于学校不很重视,而且因为鲁迅有旧学生在办报,多说闲话,更是不高兴,所以不久鲁迅自动脱离,只留下爱农一人,有点孤掌难鸣了。
这时候已经是民国元年壬子,改用阳历,师范学堂也改称第五师范学校了,鲁迅以后的校长是傅力臣,即是当时的孔教会会长,县署里教育科长是何幾仲,也就是《阿q正传》里所说的“柿油党”,挂着一个银桃子的徽章的,此外也有罗飏伯朱又溪等人。这个情形正是鲁迅《哀范君》诗中所说的,“狐狸方去穴,桃偶尽登场”,是也。范爱农一个人独自在他们中间,这情形就可想而知的了。我这里为的记载诚实起见,便来借用他自己信里的话,叙述前后的事情。
这里第一封信,是壬子(一九一二)年三月二十七日从杭州所发,寄给在绍兴的鲁迅的,其文云:
“豫才先生大鉴,晤经子渊,暨接陈子英函,知大驾已自南京回。听说南京一切措施与杭绍鲁卫,如此世界,实何生为,盖吾辈生成傲骨,未能随波逐流,惟死而已,端无生理。弟于旧历正月二十一日动身来杭,自知不善趋承,断无谋生机会,未能抛得西湖去,故来此小作勾留耳。现承傅励臣函邀担任师校监学事,虽未允他,拟阳月杪返绍一看,为偷生计,如可共事,或暂任数月。罗扬伯居然做第一科课长,足见实至名归,学养优美。朱幼溪亦得列入学务科员,何莫非志趣过人,后来居上,羡煞羡煞。令弟想已来杭,弟拟明日前往一访。相见不远,诸容面陈,专此敬请著安,弟范斯年叩,二十七号。《越铎》事变化至此,恨恨,前言调和,光景绝望矣。又及。”这里需要附带说明我往杭州的事,那时浙江教育司(后来才改称教育厅)司长是沈钧儒,委我当本省视学,因事迟去,所以不曾遇见爱农。《越铎》变化不是说被军人捣毁,乃是说内部分裂,李霞卿宋紫佩等人分出来,另办《民兴报》,后来鲁迅的《哀范君》的诗便是登在这报上的。第二封信的日期是五月九日,也是从杭州发出,寄往北京的,距前回寄信的日子才有一个月半,范爱农却已被人赶出师范学校了。原信云:
“豫才先生钧鉴,别来数日矣,屈指行旌已可到达。子英成章(校务)已经卸却,弟之监学则为二年级诸生斥逐,亦于本月一号午后出校。此事起因虽为饭菜,实由傅励臣处置不宜,平日但求敷衍了事,一任诸生自由行动所致。弟早料必生事端,唯不料祸之及己。推及己之由,现统悉系何幾仲一人所主使,惟幾仲与弟结如此不解冤,弟实无从深悉。盖饭菜之事,系范显章朱祖善二公因二十八号星期日起晏,强令厨役补开,厨役以未得教务室及庶务员之命拒之,因此深恨厨役,唆令同学于次日早膳,以饭中有蜈蚣,冀泄其忿。时弟在席,当令厨役换掉,一面将厨役训斥数语了事。讵范朱等忿犹未泄,于午膳时复以饭中有蜈蚣,时适弟不在席,傅励臣在席,相率不食,(但发现蜈蚣时有半数食事已毕,)坚欲请校长严办厨房,其意似非撤换不可。傅乃令学生询弟,弟令厨役重煮,学生大多数赞成,且宣言如菜不敷,由伊等自购,既经范某说过重煮,定须令厨役重煮。厨役遂复煮,比熟已在上课时刻,乃请诸候选教员用膳,请之再三,而胡问涛朱祖善范显章赵士瑹等一味喧扰不来。傅乃嘱弟去唤,一面摇铃,令未饱者赶紧来吃,其余均去上课。弟遂前往宣布,胡问涛以菜冷且不敷为词,弟乃云前此汝等宣言菜如不敷,由汝等自备,现在汝等既未备,无论如何只有勉强吃一点。胡等犹复刺刺不休,弟遂宣言,不愿吃又不上课,汝等来此何干,此地究非施饭学堂,(施饭两字系他们所出报中语,)如愿在此肄业,此刻饭不要吃了,理当前去听讲,否则即不愿肄业,尽可回府,即使汝等全体因此区区细故退学亦不妨。于是欲吃者还赴膳厅,其已毕者去上课。次日早膳,校长俟诸生坐齐后乃忽宣言,此后诸生如饭菜不妥,须于未坐定前见告,如昨日之事可一不可再,若再如此,决不答应。诸生复愤,俟食毕遂开会请问校长,以罢课为要挟,此时系专与校长为难,未几乃以弟昨日所云退学不妨一语为词,宣言如弟在校,决不上课,系专与弟为难,延至午后卒未解决。弟以弟之来师范非学生之招,系校长所聘,非校长辞弟,或弟辞校长,决不出校,与他们寻开心。学生往告诉幾仲,傍晚幾仲遂至校,嘱校长辞弟,谓范某既与学生不洽,不妨另聘,傅未允,怏怏而去。次日仍不上课,傅遂悬牌将胡问涛并李铭二生斥退,(此二生有实据,系与校长面陈换弟,)胡李遂与赵士瑹朱祖善等持牌至知事署,并告幾仲。幾仲遂于午后令诸生将弟物件搬出门房,幾仲亦来,并令大白暨文灏登报,(案金伯桢后改名刘大白,当时办《禹域日报》,王文灏办《越铎日报》,)弟适有友来访,遂与偕出返舍。刻因家居无味,于昨日来杭,冀觅一栖枝,且陈子英亦曾约弟同住西湖闲游,故早日来杭,因如是情形现有祭产之事,日前晤及,云须事毕方可来杭也。专此即询兴居,弟范斯年叩,五月九号。”还有第三封信,今从略。鲁迅在壬子日记七月项下,记有范爱农的最后消息道:
“十九日晨得二弟信,十二日绍兴发,云范爱农以十日水死,悲夫悲夫,君子无终,越之不幸也,于是何幾仲辈为群大蠹。”又云:
“二十二日夜作韵言三首,哀范君也,录存于此。”第二日抄录一本,稍加修改寄给我,其第一首次联云:
“华颠萎摇落,白眼看鸡虫。”后附一纸说明道:
“我于爱农之死,为之不怡累日,至今未能释然。昨忽成诗三章,随手写之,而忽将鸡虫做入,真是奇绝妙绝,辟历一声,群小之大狼狈。今录上,希大鉴定家鉴定,如不恶乃可登诸《民兴》也。天下虽未必仰望已久,然我亦岂能已于言乎。二十三日,树又言。”日记八月项下云:
“二十八日收二十一及二十二日《民兴日报》一分,盖停板以后至是始复出,余及启孟之哀范爱农诗皆在焉。”我的一首诗题作“哀爱农先生”,其词云:
“天下无独行,举世成萎靡。皓皓范夫子,生此寂寞时。傲骨遭俗忌,屡见蝼蚁欺。坎壈终一世,毕生清水湄。会闻此人死,令我心伤悲。峨峨使君辈,长生亦若为。”
范爱农之死是在壬子年七月十日,是同了民兴报馆的人乘舟往城外游玩去的,有人说是酒醉失足落水,但颇有自杀的嫌疑,因为据说他能够游水,不会得淹死的,他似乎很有厌世的倾向,这是在他被赶出师范以前所写的信里,也可以看出痕迹来的了。
九五望越篇
辛亥革命的前景不见得佳妙,其实这并不是后来才看出来,在一起头时实在就已有的了。且不说大局,只就浙江来看,军政府的都督要捧一个汤寿潜出来,这人最是滑头,善于做官,有一个时候蒋观云批评他最妙,他说,蛰仙的手段很高,他高谈阔论一顿,人家请他出来,便竭力推辞,说我不干,及至把他搁下了,他又来捞一下子,再请他来,仍说不干,但是下回仍是这样捞法,却把地位逐渐的提高了。后来他升任临时政府的交通部长,后任有陶成章的呼声,可是为陈英士所忌,陶住在上海法租界的广慈医院,终于壬子一月十三日为刺客所暗杀。陶焕卿是个革命勇士,他的联络草泽英雄,和要使天下人都有饭吃的主张,确是令人佩服,但看去仿佛有点可怕,似乎是明太祖一流人物,所以章太炎尝戏呼为“焕皇帝”,或“焕强盗”,鲁迅也曾同许季茀评论他道:“假如焕卿一旦造反成功,做了皇帝,我们这班老朋友恐怕都不能幸免。”虽然如此,可是同盟会人那样的争权夺利,自相残杀,不必等二次革命的失败,就可知道民军方面的不成了。不过那也是关于本省大局的事,我们不去管它,单说绍兴本地,而且只是教育文化一面的事情也罢。
说到绍兴教育界的情形,其实也未必比别处特别坏,不过说好那也是不然。大约在光绪末年的乙巳年间吧,他们请蔡孑民去办学务公所,蔡君便托封燮臣来叫我,去帮他的忙,我因为不愿意休学,谢绝了他,可是没有多久,蔡君自己也就被人赶走了。这为什么缘故呢?那时学务公所是当地最肥的缺,有每月三十元的薪水,想谋这缺的人多了,所以就是蔡孑民也不能安坐这把交椅了。自从“桃偶尽登场”以后,这情形自然就更糟了。应运而生的“自由党”做了教育科长,其余人物也是一丘之貉,鲁迅那三首诗的后面所说那几句幽默话,即是他们的典故。什么“大鉴定家”啦,什么“天下仰望已久”啦,都是朱又溪平常恭维人的话,据蔡谷卿传说,在绍兴初办警察局(还在前清时代)的时候,他致辞道:
“绍兴警察,十分整顿。
杭州警察,腐败不堪。
两相比较,相去天壤。”这比孙德卿的演说,在胡乱说了一番之后,突然的说:“那么(读作难末,意思是‘如今’)警察局万岁!”便收了场,虽是也觉得可笑,却显得性格善良,没有那种恶劣气了。
大约是在这个时候,便是桃偶已经登场,鲁迅还没有到南京教育部去的时候,我写了那篇《望越篇》,在报上(或是《民兴报》,但总之不是《越铎》)发表,因为留着草稿,上边有鲁迅修改的笔迹,所以略可推测这篇文章的年月。今将全文录存于后:
“盖闻之,一国文明之消长,以种业为因依,其由来者远,欲探厥极,当上涉幽冥之界。种业者本于国人彝德,驸以习俗所安,宗信所仰,重之以岁月,积渐乃成,其期常以千年,近者亦数百岁,逮其宁一,则思感咸通,立为公意,虽有圣者,莫能更赞一辞。故造成种业,不在上智而在中人,不在生人而在死者,二者以其为数之多,与为时之永,立其权威,后世子孙,承其血胤者亦并袭其感情,发念致能,莫克自外,唯有坐绍其业而收其果,为善为恶,无所撰别,遗传之可畏,有如是也。
盖民族之例,与他生物同,大野之鸟,有翼不能飞,冥海之鱼,有目不能视,中落之民,有心思材力而不能用,习性相传,流为种业,三者同然焉。中国受制于满洲,既二百六十余年,其局促伏处专制政治之下者,且二千百三十载矣,今得解放,会成共和,出于幽谷,迁于乔木,华夏之民,孰不欢欣,顾返瞻往迹,亦有不能不惧者,其积染者深,则更除也不易。中国政教,自昔皆以愚民为事,以刑戮慑俊士,以利禄招黠民,益以酷儒莠书,助张其虐,二千年来,经此淘汰,庸愚者生,佞捷者荣,神明之胄,几无孑遗,种业如斯,其何能臧,历世忧患,有由来矣。
今者千载一时,会更始之际,予不知华土之民,其能洗心涤虑,以趣新生乎,抑仍将伈伈俔俔,以求禄位乎?于彼于此,孰为决之?予生於越,不能远引以观其变,今唯以越一隅为之征。当察越之君子,何以自建,越之野人,何以自安?公仆之政,何所别于君侯,国士之行,何所异于臣妾?凡兹同异,靡不当详,国人性格之良窳,智虑之蒙启,可于是见之。如其善也,斯於越之光,亦夏族之福,若或不然,利欲之私,终为吾毒,则是因果相寻,无可诛责,唯有撮灰散顶,诅先民之罪恶而已。仲尼《龟山操》曰,吾欲望鲁兮,龟山蔽之,手无斧柯,奈龟山何!今瞻禹域,乃亦唯种业因陈,为之蔽耳,虽有斧柯,其能伐自然之律而夷之乎?吾为此惧。”
这篇文章写的意思不很彻透,色采也很是暗淡,大有定命论一派的倾向,虽然不是漆黑一团的人生观,总之是对于前途不大乐观,那是很明了的了。但这正是当时情势的反映,也是一种资料,所以抄录在这里。在那时候所写的文言的文章也只难得的保存了这一篇,抄下来重看一遍,五十年漫长的光阴,却一眨眼间便已在这中间过去了。
九六卧治时代
在东京留学这六年中都没有写日记,所以有些事情已经记不起来了,到了民国元年这又继续来写,从十月一日起,一直写到现在。但是壬子年十月以前的事情,也大抵年月无可查考了,这些事例如范爱农的一件,幸而有他的亲笔信札和鲁迅的日记,还可知道一点,我自己的往杭州的教育司当视学,在那里“卧治”的事迹,那就有点茫然了。辛亥革命起事的前后几个月,我在家里闲住,所做的事大约只是每日抄书,便是帮同鲁迅翻看古书类书,抄录《古小说钩沉》和《会稽郡故书杂集》的材料,还有整本的如刘义庆的《幽明录》之类。壬子元旦临时政府成立,浙江军政府的教育司由沈钧儒当司长,以前他当两级师范学堂校长时代在那里任教的一班人,便多转到这边来了,一部分是从前在民报社听过章太炎讲《说文》的学生,其中有朱逷先钱玄同,(其时他还叫钱夏,号中季,)这就是朱逷先,他介绍我到教育司去的。起初是委任我当第几科的课长,但是不久又改任了本省视学,这时期大概是三月里的事情,所以范爱农在三月廿七日的信里提到这事,但是我因为家里有事,始终没有能够去,一直拖延到大约六七月中,这才前去到差。那时教育司的办公处是租用头发巷丁氏的房屋,这丁家便是刻那“武林掌故丛编”的,在前清咸同时代很是有名,是杭州的一个大家,但是我觉得这住屋并不怎么好。我在教育司的这多少天里,并没有遍看教育司的房屋,我只到过那客厅,饭厅,和楼上的住室,都是很湫隘的地方。客厅里摆列着许多石头,是那有名的“三十六峰”,我却看不出它的好处来,而且那间房子很是阴暗,那时又值夏天,终日有蚊子飞鸣着,这上边就是我的宿舍,因为我到来晚了,所以床位已经是在旁边楼门口,楼梯下院子里是一个小便桶,虽然臭气并不薰蒸,却总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视学的职务是在外面跑的,但是平常似乎也该有些业务,可是这却没有,所以也并没有办公的坐位,每日就只是在楼上坐地,看自己带来的书,看得倦了也就可以倒卧在床上,我因为常是如此,所以钱玄同就给我加了一句考语,说是在那里“卧治”。在楼下“三十六峰”的客厅里,有些上海的日报,有时便下去阅看,不过那里实在暗黑得可以,而且蚊子太多,整天在那里做市的样子,看一会儿的报就要被叮上好几口。因此我“卧治”的结果,没有给公家办得一点事,自己却生起病来了。当初以为是感冒风寒,可是后来因为寒热发得出奇,知道是给“三十六峰”室的蚊子叮的发疟疾了。本来疟疾自有治法,只要吃金鸡纳霜即可以好的,但是在那蚊子窝里起居,一面吃药,一面被叮,也不是办法,所以就告了假,过江回家来了。我这回到杭州到差,大概前后有一个月光景,因为我记得领过一次薪水,是大洋九十元,不过这乃是浙江军政府新发的“军用票”。我们在家的时候,一直使用的是现大洋,乃是墨西哥的铸有老鹰的银元,这种军用票还是初次看见,我在领到之后,心里忐忑不知是否通用,于是走到清和坊的抱经堂,买了一部广东板朱墨套印的《陶渊明集》,并无什么麻烦的使用了,这才放心,以后便用这个做了旅费,回到家里来了。
我往杭州的月日,因为那时没有写日记,所以无可考查,但我查鲁迅的壬子日记,却还可以找到一点资料。五月项下有云:
“二十三日,下午得二弟信十四日发,云望日往申,迎羽太兄弟。又得三弟信云,二弟妇于十六日分娩一男子,大小均极安好,可喜,其信十七日发。”上面所说因为私事不曾往杭州去,便是这事情,又因分娩在即,要人照管小孩,所以去把妻妹叫来帮忙,这时她只有十五岁的样子,由她的哥哥送来,但是到得上海的时候,这边却是已经生产了。六月项下记云:
“九日,得二弟信,三日杭州发。”这时大概我已到了教育司,可见是六月初前去到差的。随后在七月项下记云:
“十九日,晨得二弟信,十二日绍兴发,云范爱农以十日水死,悲夫悲夫,君子无终,越之不幸也,于是何幾仲辈为群大蠹。”这样看来,那么我到杭州去的时期,说是从六月一日以后,七月十日以前,那大概是没有大差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