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知堂回想录(上)》(2) - 民国大师周作人自编全集 - 周作人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二百七十二章《知堂回想录(上)》(2)

第二百七十二章《知堂回想录(上)》(2)三四入学考试

等考学堂,平常必须暂住客栈,而且时间久暂不能预定,花费也就不小,幸而我有本家的叔祖在学堂里当管轮堂的监督,可以寄寓在他那里,只要每月贴三块钱的饭钱给厨房就行了。我于八月初六日到来,初九日即考试额外生,据当日旧日记说是共有五十九人,难道真是有那么多吗,现在却也记不清了。考的是作论一篇,题云:

“云从龙风从虎论。”一上午做了,日记上说有二百七十字,不知是怎么说的,至今想起来也觉得奇怪。十一日的项下说:

“下午闻叔祖说,予卷系朱颖叔先生延祺所看,批曰文气近顺,计二十本,予列第二,但未知总办如何安排耳。”朱颖叔系杭州人,亦是水师学堂的汉文教习,其批语很有意思,文气只是“近”顺,可见也还不是真正顺了。但是十六日出榜,取了三名,正取胡鼎,我是备取第一,第二是谁不记得了。我颇怀疑我这列了备取第一,是很有情面关系的,论理恐怕还应名落孙山才是呢。十七日覆试,更是难了,因为题目乃是十足的八股题:

“虽百世可知也论。”以后不曾发榜,大概这样就算都已考取了吧,到了九月初一日通知到校上课。这两回的论题真是难的很,非是能运用试帖诗八股文的作法者都不能做得好,初试时五十几个人一齐下了第,就是我们三人也不知怎样逃过第二难关的,因为那要比第一个题目更是空洞了。覆试的结果虽是不曾发表,据说也是胡鼎的卷子做得最好,因为他在末后说西洋有一种新的学问,叫做哲学,仿佛说凭了这个,就可以推知百世以后的事情。在那时候国文教员听见了这个新名词,的确要大吃一惊的。——可是且慢,难的还在后头,我们上课一个月之后,遇着全校学生汉文分班考试,策论的题目如下:

“问孟子曰,我四十不动心,又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平时用功,此心此气究如何分别,如何相通,试详言之。”列位看了这个题目,有不对我们这班苦学生表示同情的么?一星期后榜出来了,计头班二十四名,二班二十名,其余都是三班,总有五六十吧,大抵什九是老班学生,大家遇到此心此气,简直是一败涂地了。这入学考试的两个题目乃是总办方硕辅自己所出,就只是难做而已,还可以从字面来敷衍,后来请来了一位桐城派大家,又是讲道学的,向我们讲话,首先提出须得每人备一部《古文词类纂》,及至考问“平时用功”,就叫做那条策问,这便是那题目的来源。那一次汉文分班考试我也混过去了,结果还考列头班的二十名,现在想起来还要出冷汗,不知道那里是怎么样的胡说八道的,当时考卷如能找得到,倒的确想要看它一看呢。

三五学堂大概情形

江南水师学堂本来内分三科,即是驾驶,管轮和鱼雷,但是在一九〇一年时鱼雷班已经停办,驾驶与管轮原设有头二三班,预定每班三年,那时候三班也已裁去,事实上又不能招收新生直接加入二班,所以又改头换面的添了一种副额,作为三班的替代。招生时称为额外生,考取入堂试读三个月,甄别一次,只要学科成绩平均有五成,就算及格,比后来的六十分还要宽大,这之后就补了副额学生了。各班学生除膳宿,衣靴,书籍仪器,悉由公家供给外,每月各给津贴,称为赡银,副额是起码的一级,月给银一两,照例折发银洋一元,制钱三百六十一文。我自九月初一日进堂上课,至十二月十三日挂牌准补副额,凡十二人,遂成为正式学生,洋汉功课照常进行,兵操打靶等则等到了次年壬寅(一九〇二)年三月,发下操衣马靴来,这才开始。我这里说“洋汉功课”,用的系是原来的术语,因为那里的学科总分为洋文汉文两大类,一星期中五天上洋文课,一天上汉文课。洋文中间包括英语,数学,物理,化学等中学课程,以至驾驶管轮各该专门知识,因为都用的是英文,所以总名如此。各班由一个教习专任,从早上八时到午后四时,接连五天,汉文则另行分班,也由各教习专教一班,不过每周只有一天,就要省力得多了。就那时计算,校内教习计洋文六人,汉文四人,兵操体操各一人,学生总数说不清,大概是在一百至一百二十人之间吧。

讲到学堂的大概情形,须得先把房屋来说明一下才行。从朝东的大门进去,一条阔长的甬道,二门朝南,偏在西头,中间照例是中堂签押房等,附属有文书会计处。后边乃是学生的饭厅,隔着院子南北各三大间,再往北是风雨操场,后面一片广场,竖立着一根桅竿,因为底下张着粗索的网,所以占着不小的面积。以上算是中路。东面靠近大门,有一所小洋房,是给两个头班教习住的,那时驾驶的是何利得,管轮的是彭耐尔,都是英国人,大概不过是海军的尉官吧。隔墙一长埭是驾驶堂,向西开门,其迤北一部与操场相并,北边并排着机器厂与鱼雷厂,又一个厂分作两部,乃是翻沙厂与木工厂。到这里东路就完了。西路南头是一个小院子,接着是洋文讲堂,系东西两面各独立四间,中为砖路甬道,小院有门通外边,容洋教习出入,头班讲堂即在南头,其次为二三班,北头靠东一间原为鱼雷讲堂,靠西的是洋枪库。汉文讲堂在其东偏,系东向的一带厢房,介于中路与东路之间。洋文讲堂之北是一小块空地,西边有门,出去是兵操和打靶的地方,乃是学堂的外边了。管轮堂即在此空地之北,招牌挂在向东的墙外,也是一长埭,构造与驾驶堂一样。后面西北角旧有鱼雷堂,只有十几间房屋,东邻是一所关帝庙。这里本来是一个水池,据说是给学生学游泳用的,因为曾经淹死过两个年幼的学生,所以不但填平了,而且还造了一所“伏魔大帝”的庙。庙里住着打更的老头子,他在清朝打过太平军,是个不大不小的“都司”,我在将来还要说到他,现在只是讲房屋,所以只能至此为止了。

三六管轮堂

管轮堂坐北朝南,长方一块。外院南屋一排九间,中间是走向洋文讲堂等处的通路,其余是教习的听差和吹号人等所住的房间。北屋也有九间,中间通往宿舍,左右住着教习们,中央靠东的一间是监督所住。院子的东墙开一头门,外挂管轮堂三字的木板,接着是一条由西北往东南的曲折的走廊,走到饭厅,穿过那院子,再往南折,便是出门去的路。内院即是学生的宿舍,这建筑在光绪初年,与后来北大清华的新宿舍迥不相同,或者多分近似旧书院的制度也未可知。那是一个大院子,东西相对各是十六间的平房,门外有廊,其第八间外面中盖有过廊,所以不能使用,空着不算,号舍共总算是三十间,这大概总占地面五分之四吧,还有西边五分之一,则是听差的住处,由那空间的通路走到宿舍里来,那里的一条长衖往北去可以通到便所,往南则是茶炉,再出去就是监督的门口了。宿舍定规每间住两个人,照例一人发给床板一副,床架有柱,可挂帐子,两抽屉半桌一张,凳子一个,大书架,箱子架和面盆架各一个,可以够用。又油灯一盏,油钱二百文,交给听差办理,若是要点洋油灯,则须自己加添一百文,那玻璃油壶的洋灯也须得自己置办。大抵当副额时只好用香油灯对付,到得升了二班,便可换用洋灯,但这只是说那穷学生,后来有些带钱到学堂里来用的人,那也就并不是那么寒酸的了。

宿舍南北两边都是板壁,东西一面开门,旁边是两扇格子糊纸的和合窗,对面中间开窗,是直开的玻璃门,外边有铁栅栏。房间里布置没有一定,可以随各人的意思,但是归结起来,大抵也只有三类。甲式是床铺南北对放,稍偏近入口,桌子也拼合放在玻璃窗下,两人对坐,书架衣箱分列坐后。这种摆法房内明朗,空气流通,享用平等,算是最好,但这须二人平日要好,才能实行。乙式是床铺一横一直,直的靠板壁一面,横的背门靠对面的板壁,空间留得稍大,桌子可以拼合,也可一人靠近窗下,一人在横放的床前壁下,便于各做各人的事。丙式是最差的一种办法,床铺也是一横一直,不过横的在里边,如乙式而略向前,约占房间的大半,而直的则靠近门口放在窗下,本来也只一小半,又空出门口一段,实际上他所有的才是全部三分之一罢了。新生入堂,被监督分配在有空位的那一号里去住,不但人情不免要欺生,而且性情习惯全不了解,初步隔离的办法也不算坏,虽然在待遇上要吃些亏。日久有朋友,再来请求迁居别号,或者与居停主人意气投合,也会得协议移动床位。其有长久那么株守门口的人,大抵总有什么缘故,与人合作不来,只好蛰居方丈(实在还不到一方丈)的斗室中了。三者之中,以甲式最为大方,因为至少总没有打马将什么这种违法的企图也。

三七上饭厅

学生每天的生活是,早晨六点钟听吹号起床,过一会儿吹号吃早饭,午饭与晚饭都是如此。说到吃饭,这在新生和低年级生是一件难事,不过早饭可以除外,因为老班学生那时大都是不来吃的。他们听着这两遍号声,还在高卧,厨房按时自会有人托着长方的木盘,把稀饭和一碟腌萝卜或酱莴苣送上门来,他们是熟悉了哪几位老爷(虽然法定的称号是少爷)是要送的,由各该听差收下,等起床后慢慢的吃。这时候饭厅里的坐位是很宽裕的,吃稀饭的人可以随便坐下来,从容的喝了一碗又一碗,但是等到午饭或是晚饭,那就没有这样的舒服了。饭厅里用的是方桌,一桌可以坐八个人,在高班的桌上却是例外,他们至多不过坐六人,坐位都有一定,只是同班至好或是低级里附和他们的小友,才可以参加,此外闲人不能阑入。年级低的学生,一切都没有组织,他们一听吃饭的号声,便须直奔向饭厅里去,在非头班所占据的桌上见到一个空位,赶紧坐下,这一顿饭才算安稳的到了手。在这大众奔窜之中,头班却比平常更安详的,张开两只臂膊,像是螃蟹似的,在曲折的走廊中央大摇大摆的踱方步。走在他后面的人,不敢绕越僭先,只能也跟他踱,到得饭厅里,急忙的各处乱钻,好像是晚上寻不着窠的鸡,好容易找到位置,一碗雪里蕻上面的几薄片肥肉也早已不见,只好吃餐素饭罢了。

学堂里上课的时间,似乎是在沿用书房的办法,一天中间并不分作若干小时,每小时一堂课,它只分上下午两大段,午前八点至十二点,午后一点半至四点,但于上午十点时休息十分钟,打钟为号,也算是吃点心的时间。关于这事,汪仲贤先生在《十五年前的回忆》(还是一九二二年所写,所以距今已经是五十五年前了)里有几句话,说的很有意思:

“早晨吃了两碗稀饭,到十点下课,往往肚里饿得咕噜噜的叫,叫听差到学堂门口买两个铜元山东烧饼,一个铜元麻油辣酱和醋,拿烧饼蘸着吃,吃得又香又辣,又酸又点饥,真比山珍海味还鲜。”这里我只须补充说一句,那种烧饼在当时通称为“侉饼”,意思也原是说山东烧饼,不过这里用了一个雅号,仿佛对于山东人有点不敬,其实南京人称侉子只是略开玩笑,并无别的意思,山东朋友也并不介意的。这是两块大约三寸见方的烧饼连在一起,中间勒上一刀,拗开来就是两块,其实看它的做法也只是寻常的烧饼罢了,但是实在特别的好吃,这未必全是由于那时候饿极了的缘故吧?但是这做侉饼的人,却有一种特别的习惯,很是要不得的,即是每逢落雨落雪,便即停工,在茅篷里打起纸牌来,因为茅篷狭小而打牌的人多,所以坐在门口的就把背脊露出在外边。这于吃惯辣酱蘸侉饼的人非常觉得不方便,去问他为什么今天不做侉饼,他就会反问道:“今天不是下雨么?”为什么下雨就做不成侉饼,这理由当初觉得不容易懂,但是查考下去,这也就明白了。下雨天没有柴火,因为卖芦柴的人不能来的缘故。后来我问南京的人,已经不知有侉饼的名称,似乎是没有这东西买了,但是那麻油辣酱还有,其味道厚实非北京的所能及,使我至今不能忘记。那十点钟时候所吃的点心当然不止这一种,有更阔气的人,吃十二文一件的广东点心,一口气吃上四个,也抵不过一只侉饼,我觉得殊无足取,还不如大饼油条的实惠了。汪仲贤先生所说是一九一〇年左右的事,大概那种情形继续到清朝末年为止,一直没有变为每一小时上一堂的制度吧。

三八讲堂功课

洋文功课是没有什么值得说的,头几年反正教的都是普通的外国语和自然科学,头班以后才弄航海或机械等专门一点的东西,倒是讲堂的情形可以一讲,因为那是有点特别的。洋文讲堂是隔着甬道,东西对立,南北两面都是玻璃窗,与门相对的墙上挂着黑板,前面是教习的桌椅,室内放着学生的坐位四排,按着名次坐。南京的冬天本不很冷,但在黑板左近总装起一个小火炉来,上下午生一点炉火,我想大概原来是对付洋教习的吧,我们却并不觉得它有什么好处,特别如有一时期代理二班教习的奚清如老师,他还把桌子挪到门口那边去,有点避之若浼的意思。到了夏天,从天井上挂下一大块白布做的风扇,由绳子从壁间通出去,有听差坐在屋后小弄堂里拉着,这也是毫无用处的东西,只是装个样子,后来学堂也作兴放暑假若干天,那时候或者这也就取消了吧。汉文讲堂只是旧式的厢房,朝东全部是门,下半是板,上部格子上糊纸,地面砌砖,与洋文讲堂比较起来差得多了,那些火炉风扇也并没有,好在每星期只有一天,也就敷衍过去,谁都没有什么不平。还有一层汉文简直没有什么功课,虽说上课实际等于休息,而且午后溜了出来,回到宿舍泡一壶茶喝,闲坐一会儿也无妨碍,所以这一天上课觉得轻松,不过那时要走间道,通过文书房到宿舍里去,不是新生所能够做到的罢了。

我说汉文功课觉得轻松,那是因为容易敷衍之故,其实原来也是很难的,但是谁都无力担负,所以只好应付了事了。那时汉文教习共有四人,一位姓江,一位姓张,都是本地的举人,又两位是由驾驶堂监督朱,管轮堂监督周兼任,也是举人,但两个是浙江的人。总办方硕辅是候补道,大概也是秀才出身吧,他的道学气与鸦片烟气一样的重,仿佛还超过举人们,这只要看入学考试和汉文分班的那些题目就可知道。我的国文教员是张然明老师,辛丑十月的日记上记有几个作文题目,今举出二十日一个来为例:

“问秦易封建为郡县,衰世之制也,何以后世沿之,至今不改,试申其义。”这固然比那“浩然之气”要好一点,但没法办还是一样的,结果只能一味的敷衍,不是演义便是翻案,务必简要,不可枝蔓,先生一半因为改卷省力,便顺水推舟,圈点了事,一天功课就混过去了。这种事情很是可笑,但在八股空气之下,怎么做得出别的文章来呢。汪仲贤先生说:

“有一位教汉文的老夫子说,地球有两个,一个自动,一个被动,一个叫东半球,一个叫西半球。”这不知道是哪一位所说的,我们那时代的教员还只是旧的一套,譬如文中说到“社会”,他误认为说古代的结社讲学,删改得牛头不对马嘴,却还不来掺讲新学,汪先生所遇见的已经是他们的后辈,所以不免有每下愈况之感了。

三九打靶与出操

吃过早饭后,在八点钟上课之前,每天的功课是打靶,但是或者因为子弹费钱的缘故罢,后来大抵是隔日打一次了。打靶是归兵操的徐老师指挥的,那时管轮堂监督暂兼提调,所以每回总是由他越俎经管,在一本名册上签注某人全中,某人中一两枪,或是不中。后来兵操换了军队出身的梅老师,打靶也要先排好了队出去,末了整队回来,规矩很严了,最初却很是自由,大家零零落落的走去,排班站着,轮到打靶之后,也就提了枪先回来了,看去倒很有点像绿营的兵,虽然号衣不是一样。老学生还是高卧着听人家的枪声,等到听差一再的来叫,打靶回来的人也说,站着的人只有两三个了,老爷们于是蹶然而起,操衣袴脚散罩在马靴外边,蓬头垢面的走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开上三枪,跑回宿舍来吃冷稀饭,上课的钟声也接着响了起来了。学堂以前打靶只是跪着放枪,梅老师来后又要大家卧放立放,这比较不容易,不免有些怨言,但是他自己先来,也不管草里泥里,随便躺倒,拿起枪来打个全红,学生们也就无话可说,古人云,“以身教者从”,这话的确是不错的。梅老师年纪很青,言动上有些粗鲁的地方,但也很有直爽,因此渐渐得到学生的佩服,虽然我因为武功很差,在他所担任的教科中各项成绩都不好,和他不接近,但是在许多教习中,我对于他的印象倒要算是顶好的。

午饭吹号召集体操,这有点不大合于卫生,但这些都没有排在上课时间里,因为那时间是整个的被洋文汉文所占去了,所以只好分配到上课的前后去了。新生只舞弄哑铃,随后改玩那像酒瓶似的木制棍棒,有点本事的人则玩木马,云梯及杠干等,翻跟斗,竖蜻蜓的把戏,虽然平日功课不大好,但在大考时节两江总督会得亲自出马,这些人便很有用处,因此学校里对于他们也是相当的看重的。每星期中爬桅一次,这算是最省事,按着名次两个人一班,爬上爬下,只要五分钟了事,大考时要爬到顶上,有些好手还要虾蟆似的平伏在桅尖上,平常却只到一半,便从左边转至右边,走了下来了。最初的教习是林老师,乃是本校老毕业生,年纪并不大,因为吃鸦片烟,很是黑瘦,他只是来喊几句英语号令,他的本领大概也只能玩那种棍棒而已。后来更换来了新军出身的梅老师,那是一位很有工夫的人,诸事都整顿起来了,但是爬桅也归了他指导,这于他多少是觉得有点别扭的。兵操在晚饭以前,虽然不是天天有,但一星期总有四次以上吧。梅老师之前教操的是一位徐老师,不知道他的履历,仿佛听说也是陆军出身,平时下操场他自己总还是穿着长袍,所以空气很是散漫,只是敷衍了事。到得考试时候,照例有什么官来监考,多是什么“船主”之类,那一天里他这才穿起他的公服来,水晶顶的大帽,身穿马褂,底下是战裙似的什么东西,看去有点滑稽,仿佛像是戏台上的人物。

四〇点名以后

出操回来,吃过晚饭之后,都是学生自己所有的时间了。用功的可以在灯下埋头做功课,否则也可以看闲书,或者找朋友谈天,有点零钱的时候,买点白酒和花生米或是牛肉,吃喝一顿,也是一种快乐。到了九点三刻,照例点名,吹号不久,即由监督同着提了风雨灯的听差进来,按着号舍次序走过去,只看各号门口站着两个人便好,并不真是点呼,这样就算完了。十点钟在风雨操场上吹就眠的号,那里有厨房里所养的两只狗,听了那一套号声,必定要长嗥相和,就是发出那做狼时代的叫声,数年来如一日,可是学生们听了却毫不关心,要用功或谈天到十二点一点都无所不可,问题只是灯油不够,要另外给钱叫听差临时增加,因为一个月三百文的洋油,每天一定的分量是不大多的。两堂宿舍中以管轮堂第十六至三十号这一排为最好,因为坐东朝西,西面是门,有走廊挡住太阳,东窗外是空地,种着些杂树,夏天开窗坐到午夜,听打更的梆声自远而近,从窗下走过,很有点乡村的感觉。后来回想起来,曾写过一首打油诗以为记念,其词云:

“昔日南京住,匆匆过五年。炎威虽可畏,佳趣却堪传。喜得空庭寂,难消永日闲。举杯倾白酒,买肉费青钱。记日无余事,

书尽一编。夕凉坐廊下,夜雨溺门前。板榻不觉热,油灯空自煎。时逢击柝叟,隔牖问安眠。”题目乃是“夏日怀旧”,原是说暑假中的事情的。所说打更的人,便是那位都司君,那时已有六十多岁的光景,一个人住在关帝庙里,养着几只母鸡,有时隔着窗门来兜售他的鸡蛋,我因为住在路东的第二十三号宿舍,所以多有机会,和他打这种交道的。

星期日照例是宿舍一空,凡是家住城南的学生都回家去了,一部份手头宽裕的也上夫子庙去游玩,其次也于午后出城到下关去,只有真是穷得连一两毛钱都没有的才留在学堂里闲坐。这所谓周末空气,在星期六下午便已出现,出操回来之后,本城学生便纷纷告假回去,大抵要到星期日点名前才回校来,但也有少数的节俭家特别要吃了星期六的晚饭后才去,次日也于饭前赶回学堂,鲁迅曾很挖苦他们,说在阴间七月半开放地狱门,有些鬼魂于饭后出来,到了十六那天跑回地狱去吃晚饭,可以说是刻画尽致了。往城南去大抵是步行到鼓楼,吃过小点心,雇车到夫子庙,在得月台吃茶和代午饭的馒头面,游玩一番之后,迤

走到北门桥,买了油鸡咸水鸭各一角之谱,坐车回学堂时,饭已开过,听差各给留下一大碗白饭,开水一泡,如同游是两个人,刚好吃得很饱很香。若是下关,那很可以步行来回,到江边一转,看上下水轮船的热闹之后,在一家镇江扬州茶馆坐下,吃几个素包子,确是价廉物美,不过这须是在上午才行罢了。学生告假出去,新生和低班学生总喜欢穿着操衣,有点夸示的意思,老班则往往相反,大都改穿了长衣,这原因很有点复杂,有的倚老卖老,有的世故渐深,觉得和光同尘,行动稍为方便,但有的也由于要躲避人家的耳目,有如抽两口鸦片烟,在每班里这种仁兄也总是会有个把人的。

四一老师一

在学堂里老师不算少,计算起来共有八位,但是真是师父似的传授给一种本事的却并没有。即如说英文吧,从副额时由赵老师奚老师教起,二班是汤老师,头班是郑老师,对于这几位我仍有相当敬意,可是老实说,他们并没有教我怎么看英文,正如我们能读或写国文也不是哪一个先生教会的一样,因为学堂里教英文也正是那么麻胡的。我们读的是印度读本,不过发到第四集为止,无从领解那些“太阳去休息,蜜蜂离花丛”的诗句,文法还不是什么纳思菲耳,虽然同样的是为印度人而编的,有如读《四书章句》,等读得久了自己了解,我们同学大都受的这一种训练。于我们读英文有点用处的,只是一册商务印书馆的《华英字典》,本是英语用汉文注释,名字却叫作“华英”,意思是为国家争体面,华字不能居于英字的底下,我们所领到的大约还是初板所印,用薄纸单面印刷,有些译语也非常的纯朴,一个极少见的字,用学堂的方言用语可以叫做“契弟”的,字典上却解作“卖屁股者”,这也是特别有意思的。可是比我们低一级的人,后来所领来的书里已经没有这一项,书名也不久改正为“英华字典”了。本来学堂里学洋文完全是敲门砖,毕业之后不管学问的门有没有敲开,大家都把它丢开,再也不去读它了,虽然口头话还是要说几句的。我是偶然得到了一册英文本的《天方夜谈》,引起了对于外国文的兴趣,做了我的无言的老师,假如没有它,大概是出了学堂,我也把那些洋文书一股脑儿的丢掉了吧。有些在兵船上的老前辈,照例是没有书了,看见了我的这本《天方夜谈》,也都爱好起来,虽然这一册书被展转借看而终于遗失了,但这也是还是愉快的事情,因为它能够教给我们好些人读书的趣味。

我的这一册《天方夜谈》乃是伦敦纽恩士公司发行的三先令六便士的插画本,原来是赠送小孩的书,所以装订颇是华丽,其中有阿拉廷拿着神灯,和阿利巴巴的女奴挥着短刀跳舞的图,我都还约略记得。其中的故事都非常怪异可喜,正如普通常说的,从八岁至八十岁的老小孩子大概都不会忘记,只要读过它的几篇。中间篇幅顶长的有水手辛八自讲的故事,其大蛇吞人,缠身树上,把人骨头绞碎,和那海边的怪老人,骑在颈项上,两手揢着脖子,说得很是怕人,中国最早有了译本,记得叫作“航海述奇”的便是。我看了不禁觉得“技痒”,便拿了《阿利巴巴和四十个强盗》来做试验,这是世界上有名的故事,我看了觉得很有趣味,陆续把它译了出来。虽说是译当然是用古文,而且带着许多误译与删节,第一是阿利巴巴死后,他的兄弟凯辛娶了他的寡妇,这本是古代传下来的闪姆族的习惯,却认为不合礼教,所以把它删除了,其次是那个女奴,本来凯辛将她作为儿媳,译文里却故意的改变得行踪奇异,说是“不知所终”。当时我的一个同班朋友陈作恭君定阅苏州出版的《女子世界》,我就将译文寄到那里去,题上一个“萍云”的女子名字,不久居然分期登出,而且后来又印成单行本,书名是“侠女奴”。译本虽然不成东西,但这乃是我最初的翻译的尝试,时为乙巳(一九〇五)年的初头,是很有意义的事,而这却是由于《天方夜谈》所引起,换句话说也就是我在学堂里学了英文的成绩,这就很值得纪念的了。

四二老师二

汉文老师我在学堂里只有一个,张然明名培恒,是本地举人,说的满口南京土话,又年老口齿不清,更是难懂得很,但是他对于所教汉文头班学生很是客气,那些汉文列在三等,虽然洋文是头班,即是那螃蟹似的那么走路的仁兄,在他班里却毫不假以词色,只为他是只以汉文为标准来看的。说到教法自然别无什么新意,只是看史记古文,做史论,写笔记,都是容易对付的,虽然用的也无非是八股作法。辛丑十一月初四日课题是:

“问汉事大定,论功行赏,纪信追赠之典阙如,后儒谓汉真少恩,其说然欤?”我写了一篇很短的论,起头云:

“史称汉高帝豁达大度,窃以为非也,帝盖刻薄寡恩人也。”张老师加了许多圈,发还时还夸奖说好,便是一例。那时所使用的,于正做之外还有反做一法,即是翻案,更容易见好,其实说到底都是八股,大家多知道,我也并不是从张老师学来的,不过在他那里应用得颇有成效罢了。所以我在学堂这几年,汉文这一方面未曾学会什么东西,只是时时耍点拳头给老师看,骗到分数,一年两次考试列在全堂前五名的时候,可以得到不少奖赏,要回家去够做一趟旅费,住在校里大可吃喝受用。所看汉文书籍于后来有点影响的,乃是当时书报,如《新民丛报》,《新小说》,梁任公的著作,以及严幾道林琴南的译书,这些东西那时如不在学堂也难得看到,所以与学堂也可以说是间接的有点儿关系的。

我说在学堂里不曾学到什么汉文,那么我所有的这一点知识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在书房里学的么?书房里的授业师,有三味书屋的寿鉴吾先生和洙邻先生父子两位,那是很好的先生,我相当的尊敬他们,但是实在也没有传授给我什么。老实说,我的对于汉文懂得一点,这乃是从祖父那里得来的。他是个翰林出身的京官,只懂得做八股文章,而且性情乖僻,喜欢骂人,那种明比暗喻,指桑骂槐的说法,我至今还很是厌恶,但是他对于教育却有特殊的一种意见,平常不禁止小孩去看小说,而且有点奖励,以为这很能使人思路通顺,是读书入门的最好方法。他时常同我讲《西游记》,说是小说中顶好的作品。猪八戒怎样的傻,孙行者怎样的调皮,有一次战败逃走,摇身一变,变做一座古庙,就只有一根尾巴无处安放,乃把它变成一枝旗竿,竖在庙后面。哪里有光是一枝旗竿,而且竖在庙后面的呢,他又被人所识破了。讲这故事时似乎是很好笑的样子,他便自己呵呵的笑了起来了。不过在杭州寓里,他只有一部铅印的《儒林外史》,我们所常拿来看的。等到戊戌秋间回到家里,我就找各种小说来乱看,在母亲的大厨角落里,发见一部《绿野仙踪》,这就同《七剑十三侠》一起的看。及到南京时差不多大旨已经毕业,只有《野叟曝言》未曾寓目,但从同学借来石印的半部,没有看完,却还了他了。我的读书的经验即是这样的从看小说入门的,这个教会我读书的老师乃是祖父,虽然当初他所希望的“把思想弄通”,到底是怎样一个情形,而且我的思想算不算通,在他看来或者也还是个疑问,不过我总觉得有如朱颖叔批的考卷,所谓“文气近顺”罢了。一九二六年我曾写过一篇《我学国文的经验》,叙说这一段情形,里边说道:

“我在南京的五年,简直除了读新小说以外,别无什么可以说是国文的修养。”这便是继承了上边的经验,由旧小说转入新小说的一个段落了。

四三风潮一

学堂里的生活照上边所说的看来,倒是相当的写意的,但是那里的毛病也渐渐的显现出来,在我们做了二班学生的时候,有好些同学不约而同的表出不满意来了。其一是觉得功课麻胡,进步迟缓,往往过了一年半载,不曾学得什么东西。因此大家都想改良环境,来做这个运动。壬寅冬天总办换黎锦彝,也是候补道,却比较年轻,两江总督又叫他先去日本考察三个月,校务令格致书院的吴可园兼代。听说他要带四名学生同去,觉得这是一条出路,我便同了胡鼎,张鹏,李昭文四人,往找新旧总办,上书请求,结果说是带了毕业生去,这计画也完全失败了。胡鼎又对江督及黎氏上条陈,要怎样改革学堂,才能面目一新,大概因为理想太高,官僚也于改革缺少兴趣,自然都如石沉大海,没有一点影响。

其二是乌烟瘴气的官僚作风,好几年都是如此,以我进去的头两年为最甚。鲁迅在《朝花夕拾》里,说他在水师学堂过了几个月,觉得住不下去,说明理由道:

“总觉得不大合适,可是无法形容出这不合适来。现在是发见了大致相近的字眼了,乌烟瘴气,庶几乎其可也。”这乌烟瘴气的具体的例,可以我的壬寅(一九〇二)年中所记的两件事作为说明,都是在方硕辅做总办时代的事情。正月廿八日,下午挂牌革除驾驶堂学生陈保康一名,因为文中有“老师”二字,意存讥刺云。又七月廿八日,下午发赡银,闻驾驶堂吴生扣发,并停止其春间所加给的银一两,以穿响鞋故,响鞋者上海新出红皮底圆头鞋,行走时吱吱有声,故名。在这种空气之中,有些人便觉得不能安居,如赵伯先,杨曾诰,秦毓鎏等人,均自行退学,转到陆师或日本去了。可是这不但总办有这样威势,就是监督也是着实厉害,或者因为是本家的缘故,所以更加关心也说不定。《朝花夕拾》里记有一段说:

“你这孩子有点不对了,拿这篇文章去看去,抄下来去看去。一位本家的老辈严肃对我说,而且递过一张报纸来。接来看时,臣许应骙跪奏,……那文章现在是一句也不记得了,总之是参康有为变法的,也不记得可曾抄了没有。”这位本家的老辈便是管轮堂的监督椒生公,他是道学家兼是道教的信徒,每天早上在吃过稀饭之后要去净室里朗诵几遍《太上感应篇》的。他有一回看见我寄给鲁迅的信,外面只写着公元的年月,便大加申斥,说是“无君无父”,这就可以见一斑了。

但是不平和风潮的发现,并不是在方硕辅时代,而是在黎锦彝新接任的这一个月里,这虽似乎是偶然的矛盾,却是有时势的因缘在里面的。当时讲维新,还只有看报,而那时最为流行的是《苏报》,《苏报》上最热闹的是学堂里的风潮,几乎是天天都有的。风潮中最有名的是“南洋公学”的学生退学,以后接续的各地都发生了,仿佛是不闹风潮,不闹到退学便不成其为学堂的样子,这是很有点可笑的,却也是实在的事情。这时候新总办到来,两堂的监督都已换了人,驾驶堂的姓詹,管轮堂的姓唐,椒生公则退回去单做国文教习,虽然没有新气象,却也并不怎么样坏。我们四个人——即我和胡鼎,江际澄,李昭文的小组,可是觉得水师学堂是太寂寞了,想响应《苏报》,办法是报告内情,写信给报馆去。内容无非说学生的不满意,也顺便报告些学堂的情形,却是很幼稚的说法,如说管轮堂监督姓唐的绰号“糖菩萨”,驾驶堂的姓詹,绰号就叫“沾不得”,这些都没有什么恶意,其重要的大约还是说班级间的不平,这事深为老班学生所痛恨。这是四月中间的事,到了四月廿八日学堂遂迫令胡鼎退学,表面理由是因为他做“颖考叔茅焦论”,痛骂西太后,为大不敬,以禀制台相恫吓,未几胡君遂去水师,转到陆师去了。

四四风潮二

汪仲贤先生在一九二二年所写的《十五年前的回忆》中,曾经说道:

“校中驾驶堂与管轮堂的同学隔膜得很厉害,平常不很通往来。据深悉水师学堂历史的人说,从前两堂的学生互相仇视,时常有决斗的事情发生,有一次最大的械斗,双方都殴伤了许多人,总办无法阻止,只对学生叹了几口气。”这一节话当出于传闻之误,我们那时候两堂学生并无仇视的事情,虽然隔膜或未能免,倒是同属一堂的学生因了班次高低很不平等,特别是头班对于二班和副额,如不附和他们做小友,便一切都要被歧视,以至受到压迫。例如学生房内用具,都向学堂领用,低级学生只可用一顶桌子,但头班却可以占两顶以上,有时便利用了来打牌。我的同班吴志馨君同头班的翟宗藩同住,后来他迁住别的号舍,把自己固有的桌子以外,又分去了那里所有的三顶之一,翟某大怒骂道:“你们即使讲革命,也不能革到这个地步!”过了几天,翟某的好友戈乃存向着吴君寻衅,说我便打你们这些康党,几乎大挥其老拳。又有高先澍也附和着闹,撒泼骂街,大家知道这都是那桌子风潮的余波。查癸卯(一九〇三)年的旧日记,有好几处记着高先澍的骂街的事:

“三月初三日,礼拜二,晴。夜看《苏报》,隔巷寒犬,吠声如豹,闻之令人发指。”

“初五日,礼拜四,晴。夜看《夜雨秋灯录》,读将终卷,吠声忽作,蛙鸣聒耳,如置身青草池塘,陶子缜诗云,春蛙逞烦吠,呜呼,可憎也。古人双柑斗酒,听两部鼓吹,以为雅人深致,惜我身无雅骨,殊不耐也。一笑。”这因为是高某的宿舍适在我的贴夹壁,所以他故意如此,是骂给我听的,日记里也就没有明写,只以隐喻出之,对于其人的品格倒亦是适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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