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细雨无久晴
第253章细雨无久晴
天明时分,禁军终于将梁州各处城关都控制住,而后留下一支军队驻京护卫宫禁,另一支禁军则出城往丘宁山奔去。
丘宁山在京城东南,禁军在日出时出发,日落时到达了皇帝的行宫。
丘宁山山势并不高,却连绵起伏,在三面山势合围之下,当中的一片谷地上是兵荒马乱过后的残象,兵戈满地,尸体横陈。
雨仍在下。
宋谊骑马行进在队伍中,从地上散乱躺着的尸体间,从插在地上的枪戟间,从被秋雨冲刷着的血水间,慢慢走过去。他脸上没有急切的神色,目光只是近乎木然地在那一张张煞白僵死的脸上跳动着,他想起无数个钟濯,无数个,他想,没有一个钟濯会像这样死去。
驻军后,都指挥使杨擎入宫去求见皇帝,沈致应宋谊的请求,带着他去见驻守在行宫的将领。
听闻此番驰援的竟是铁骑马军,沈致吃了一惊——李格不是带着铁骑马军去西南了吗?待要相问,又领悟到什么,一时只是点头道:“此番多亏李将军及时护驾,方只是虚惊一场。”
“将军可知都是何人作乱?”宋谊在一旁问,又问,“李格将军为何不在军中?”
那将领见这年轻人穿一身七品的文官绿袍,不像在军中当差的人,话问得突然,面上也毫无恭谨之色,不由眉头一皱,面露不虞。
沈致忙帮腔道:“是啊,怎么没见到李将军?”
“今晨接到禁军急报后,李将军便带兵往昶州方向去了。”
沈致一怔,便听宋谊接口追问:“将军俘虏的叛军之中,没有安王在昶州的私兵?昶州的叛军不曾抵达丘宁山?”
这将领脾气属实不大好,闻言又瞥他一眼,皱着眉道:“说了去追了,那自然是没有。这次起兵的叛军共有三支,分别是陈庆义的晋州厢兵,清州的光武军和明州的怀阳军。并没有他在昶州的私兵。”
沈致听了略感吃惊,两支禁军都是隆嘉年间追随过赵峻的人,倒是这个晋州的陈庆义,何时跟赵峻搅和在一起了?
留守猎场的马军驻军在山脚高地,从那将军的营帐中出来后,迎面便是雨中秋山,皇帝的行宫安然无恙地矗立在东面的山腰上。
“他竟真的做到了!”沈致刚从营帐中出来,便不由感叹道。他说的是那个不知下落的小知县——赵峻谋逆,联合各方势力布下这个弑君的大局,必然布局周详,至少动兵时间不会有错漏。但直至此地已将进犯的叛军剿平,那支私兵竟然还没有到达丘宁山。
也就是说,那个小知县只身投入敌营后,竟真的阻止了那一支军队的行动……
今晨出发时宋谊来告知此事并请求同行时,他便觉得那人恐怕只是白白送死了,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到呢?但现下看来,他竟真的做到了。
他感慨完,转头看向身边的年轻人,道:“云溥,那支叛军没有到,钟濯多半还活着。我点几个亲兵同你前去找他。”
“多谢沈大人,”宋谊谢道,“不过不必了。”
“不必了?为何?”
青灰的天色下,山间烟云浮动。他脸上看不出什么痕迹,只是说:“我不找了。”
沈致一愣:“不找了?”
“不找了。安王兵败丘宁山,那支昶州军此时未至,必定已经闻讯。他们的结局,或是被李将军收编,或是四散潜逃……都已是我鞭长莫及之处。”
是啊,李格带兵去,尚有各处禁军、厢兵的情报可用,宋谊可往哪里去啊?
沈致叹了口气,道:“也好。李将军已经去了,若是找到了,必会带回来的。你就安心等着吧。”
“下官离京,尚未同衙门中告假。明日便回了。”他朝沈致一拱手,“此行多谢大人。”
“你……”沈致看着他,一时晃了神,当年燕北草漠里,那少年朝他道谢时,也是这样一副神情。他叹了口气,“你回时路上当心。”
宋谊转身走了,沿着行宫曲折的回廊,走入丘宁山深秋的暮色里。沈致目送了他片刻,心头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少年原来竟是一点也没有变的。
连下了两日雨,到了第三天一早雨才停了,宋谊趁着雨停,天还未亮便从山路上离开了。
回时单枪匹马,策马疾走,脚程便快上许多。行了半日路,已远远望见南熏门高耸的城关。天际阴云涌动,梁州城小小的一点,静静坐在地平线上,四野是秋雨摧过的荒草野树,一点孤雁从层层阴云下面飞过。
宋谊在一条岔路口勒住马,朝北望了望。
天高地阔,旷野的尽头,无边衰草隐没在铅灰的云层后,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滚滚奔涌的长河、历历如刀的山脉和危机四伏的营寨。他找的人、他等的人,就在那里。
驻马北望,风从背后吹过去,发带飘卷宛如招魂的布幡。他攥紧缰绳,感到指尖刺痛。秋风砭骨,好像连血里都结出冰来,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他狠狠抽一下马鞭,乌云踏雪嘶鸣一声,往昶州方向疾驰出一段,可并未再加鞭,甚至渐渐松了缰绳。乌云踏雪感到困惑,它不明白主人的意思,要去吗?往哪里去?主人也不知道吗?它渐渐停下了脚步,背负着它的主人,停驻在无边的旷野里。
过了许久,主人轻轻拉了缰绳,让它调转了方向。马镫夹了一下马腹,它重新慢慢地跑起来,沿着一条宽阔的官道,往天边那一片城池跑去。
一日无雨,快到城下时,忽有阴云四来,瓢泼大雨转眼而至。
宋谊靠边勒马,到前面亭中避雨,刚在亭子边系好缰绳,忽听亭中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公子,真是有缘呐。我们又见面了。”
宋谊闻声回头,见到亭下来人,不由得浑身一僵。
亭中一个老者,不修边幅、衣衫破落,手中一根竹竿,正是去年在那条阴冷的巷子中给他掐算命数的道士广真子。
广真子拄着根竹竿,看看天,又看看他,感慨道:“果然是细雨无久晴……这破天气,可真是不叫人好过哪……公子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