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两处沉吟各自知
第254章两处沉吟各自知
“都头,那个俘虏又叽叽歪歪地说有要事禀告。”一个军头从队伍里小跑着赶上来,对都头常顺禀告道,“这次说要报告另一支逃军的去向。”
常顺在马上,不以为然地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军队后头的是这次被捉拿的一队叛军俘虏,一两百人,从昶州往西一直追到宣州境内才追上,没打几下就投了降。其中有个俘虏,每天都说有要事禀告。他回头看时就看到一群丧头耷脑的俘虏中间鹤立鸡群地冒出个头来,满脸急切地看着他。
常顺哼笑了一下,道:“老子打了这么多仗还没见过这么离谱的,他前两天不还说自己是卧底的知县么?怎么今天又换了?”
传话的军头也道:“这人说法一天一换,肯定是瞎编的。俺就是想着要是真的跟逃走的那支有关,当很要紧,这才同您通传。”
常顺一想也是,便问:“他怎么说的?”
军头道:“他说他知道安王老巢在秦州。那支逃走的散兵尚有将领带队,必定会往秦州去。”
常顺闻言又回头往人群里看,思忖着道:“听起来是比那什么知县卧底靠谱点……也罢,待我去通传一声。”
下过雨,道路泥泞,钟濯拄着一根木棍,忍着剧痛,一瘸一拐艰难地跟着队伍前进。越过眼前长长的队伍,他望着前头交谈的两个军官。那军头回头看了自己几眼,终于一夹马腹,越过队伍上前去了。
钟濯知道自己胡编的借口奏效,松了口气。
——这些天来,终于松了口气。
他成功了。也活下来了。但这还不够。
他低下头看了看,他衣衫褴褛、浑身脏污,身上大大小小地也落下不少伤,更不要说这些天逃亡路上还把腿给摔瘸了……
这些都是他火中取栗、险中求胜的“罪证”,也是不能让宋谊看到的“罪证”。
他如此急于自证,是想在到达京城前争一个体面。
虽然他也知道,不管将自己装点得如何体面,也掩盖不了他冒险的事实。
那晚作出决定时虽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但如今事定,再回忆其中种种,真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也许一着不慎,他便要青山埋骨了。因此尽管做到了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他心中也没有胜利的豪情,而只有九死一生的后怕。
*
自那一夜皇城司封城京中大乱后,太常寺卿的日子就过得不大安耽。
因为京中的百姓们说,这一回的灾祸都得怨到太常寺头上。
天子居中,不可妄动。如今大韶天下,就靠皇帝在京中镇着呢,天子离其位,必得慎之又慎——结果太常寺卜了个什么鸟卦,挑了个什么狗屁日子?陛下明明是去游猎,结果一出门就下雨,一下就下了四五天,等到銮驾回宫,反倒又晴了!就这么个倒霉法,不出事那才奇了怪了呢!好在陛下神明,朝廷军队有如虎狼之师,反应迅捷,这才没让贼人得逞,否则不知又要乱成什么样!
街头巷尾都是那个夜晚受了惊的百姓,人们涌入城内城外的各大寺庙道观,大相国寺、延福寺、延庆寺人皆满为患,众多僧侣道士被请入城中念经做法,人们宛如惊弓之鸟,祈愿着国家长治久安,这来之不易的太平不要轻易消散。
经历如此一场动乱,皇帝回宫的时候,从朱雀门到宣德门,御街两旁恭迎御驾的百姓比去时更为虔诚恭敬,人们望着御辇内不曾露面的天子,宛如仰望九天之上的神明——这个人如今是他们唯一、真正可以仰仗的天子了。
整个京城,只有寥寥数人知道,这颗打破京中平静的石头,是皇帝亲手投下的。
李格和他的部下是御驾回宫后又过了十日,快重阳的时候,才回京的。
梁州城内,李格带着一小队凯旋的人马穿过宽阔的御街回宫复命时,相府派出去在外头等消息的家仆也第一时间赶回了府中。
“十五叔,李将军回来了!”
“回来了?”老管家闻讯,确认道,“可带着叛军俘虏?”
家仆道:“带了。大约一二百人,和军队一起屯驻在京郊延福寺附近。”
“好,好。”老管家连连点头,心里略微松了口气。李格既然带回了俘虏,至少昶州有叛军的消息是证实了,否则他家相公和小公子恐怕要被扣上擅自调兵的罪名,再则,让洪骥传话来的那个知县大人,也能有个线索找一找了。
哎……老管家想起来也是有点忧心。
宋谊那天见完洪骥后说要去大理寺,结果再回来已经是两天以后了,这两天两夜里京城经历了巨变,皇城司叛乱封城,百姓暴乱,禁军出动,然后便有安王起兵围攻丘宁山的传闻入京,虽说是虚惊一场,但南熏门上溅的血到现在都还没洗干净。宋谊那天傍晚回到府中的时候一身狼藉、面无人色,不知在这段时间里经历了什么。
老管家还从未见过自家公子这副模样,很是担心,想请大夫瞧瞧,宋谊却只是道:“只是有些累。备些热水即可。”
沐浴完歇了一夜,第二日起来时似乎便好了,他先往客房去看望了洪骥。洪骥问及那位大人的下落,小公子只是道:“放心,李将军已追往昶州,如有消息定及时知会。”而后吩咐管家派人去几个城门口等消息,用过早饭,便与往常一般出门往衙门去应卯了。
那夜事变过后,京中需要善后的事体颇多,故京兆府衙门这几日事务繁忙,宋谊每日往往要到夜深人定时分才得回府。回府先问一句李将军的消息,再问一句洪骥的伤势,问过便点一点头,旁的便再无话了。只是他房里的灯常要亮到后半夜去,两三年不曾犯过的胃病也复发了。
十五叔到京兆府衙门去报信时,宋谊不在衙中,他在门口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宋谊携着数卷文牍行色匆匆穿街而来。
十五叔见了人连忙迎上去,宋谊听了仍只是点了点头,道:“方才在街上确是见着李将军了。”又道,“我知道了,您先回罢。”
十五叔道:“洪县尉在府中等得急了,待公子放衙,老奴派马车来接公子,与洪大人一道去延福寺?”
宋谊却道:“不急。待我回府再说。”
说罢不再多言,转身进衙门去了。
这日依旧是到了戌牌才回的府,洪骥仍在偏厅中等他,见外间天色尽黑,心中焦急难耐,一见宋谊过来,便迎了上去,急急道:“听闻李将军带着俘虏从昶州回来了,不知钟大人可在其中?宋大人何时去找?”
宋谊道:“洪大人莫急。在下忙碌一日,腹中空乏,可否先容我用饭?”
洪骥和十五叔都听得愣了愣,便等他至饭厅用了晚饭。十五叔在旁边伺候,看他一顿饭没吃几口,却用了近半个时辰,不知怎的,越发心惊肉跳起来。
而洪骥那头却等得越发焦灼不安,他甚至怀疑这个宋大人和钟大人的交情是否果真那么深厚,否则这种时候,好友下落不明,他怎么还有心情慢条斯理地吃饭?
好不容易等到宋谊用过饭、漱过口,终于回到偏厅这边,洪骥再问,却等来宋谊一句:“洪大人放心。钟兄若就在其中,会自己上门来。”
“……他自己上门来?”洪骥怔了一怔,随后又惊又怒道,“怎可等他自己上门啊?他一人在那虎狼环伺的军中,生死下落都不知道,怎会自己上门来?若大人不愿出面,早早告知即可,在下自上门去寻!何必拖延到现在!”
“李将军不会带上残兵。”宋谊打断他,语气平静,“若他在,则至少可行走、说话,以你家大人的性子,难道会坐以待毙么?若他不在军中,你我去找李将军又有何用?”
“……”洪骥被他问得说不出话来。
宋谊的话的确在理,可他又觉得有什么地方错了,怔了片刻,洪骥哽声问道:“宋大人,钟大人为朝廷出生入死,难道、我们什么都不做么?若他真的不在,真的死了……我们也什么都不做么?”
宋谊闻言,心口木僵而刺痛的感觉重又袭来,霎时白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