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旦夕秋风多（下）
第251章旦夕秋风多（下）
檐下雨水如注。
管家十五叔默默守在门口，不知多久，客房的门从里拉开了，宋谊从里面走出来。
一看宋谊的脸色，十五叔心霎时便提起来了——那年宋谊跟着家将从燕州出逃，在外流离辗转数年，丧父又丧母，最后从永固回到燕城时，便是这样一种木然的神色。
老管家不知是何事，只是躬身上前去：“公子，老奴听候吩咐。”
秋风潇飒，秋雨栗冽，不过半日，秋意骤降，庭中满地落叶。
宋谊在檐下站了一时，片刻，他僵直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指尖仿佛被虫蚁啃噬，刺痛而麻木。他吩咐道：“十五叔，替我备马。我要去大理寺。”
老管家没有多问，立刻叫人去备了蓑衣和马。
雨天，街上少行人，一匹快马在路上疾驰而过。宋谊攥着缰绳在马背上，阴沉的天色下，两旁的房屋、行人、槐柳像虚幻的影子从身边飞过去，他有种错觉，仿佛飞逝而过的不仅仅是这些，那些鲜活热切的东西也在飞快地远离他，像流掉的血、失掉的魂，被马蹄震落、踏碎，遥远地落在了后面。
到了大理寺，下马时踉跄一步，踩在旁边的水洼中，雨水飞溅而起，污了半边衣裳，雨水的冰冷却给了他一点实感。
阴雨天，衙门里提前掌了灯，他穿过厅堂，从前相熟的同僚见是他来，惊讶地与他打招呼，跳动的灯影里，那些人的面孔也仿佛是虚幻的漩涡，他见他们嘴唇开阖，耳边却一片寂静。
到了卞则秋门前，卞则秋正与人议事，见是他来怔了怔，但也不以为意，只是请他外间稍候。
衙役来请，宋谊站在门口一动不动，道：“卞大人。”
“……”卞则秋看了他两眼，这才发觉他今日神色不同以往，终于屏退旁人，让他进门来。
卞则秋一面合上房门，数落：“才走了多久？没规没矩……”
谁知门还没彻底关上，便听宋谊开门见山地打断他：“昶州有安王私兵，卞大人可知？”
年轻人冷峻的声音落在房中，卞则秋动作僵了一下，阖上房门，他回过身——宋谊背对着他，一身狼狈站在那里，却又端正笔直，仿佛大庆殿前的白玉柱。
卞则秋上前去：“你在说什——”
却又被宋谊打断了，年轻人转过眼，用完全不同于平日的的眼神直截而无礼地注视着他：“骆将军在益州，唱的是声东击西，铁骑马军调离云州后，根本不是要去西南。是不是？”
卞则秋被他的无礼惹恼，也冷了脸：“你想说什么？”
宋谊继续道：“陛下执意留下侍卫亲军司，轻装出行只是托辞，真正原因，是为了留兵镇守京城，以防万一——所有这一切，都是陛下的请君入瓮之计。丘宁山猎场，是陛下为安王设下的天罗地网。卞大人，对不对？”
卞则秋脸色冷沉地与他对视，诚然宋谊的无礼举动令人恼怒，可又实在奇怪，今日这小子与平日大相径庭不说，他跑到他跟前，将这些帝王谋划抖落一通，为了什么？
但这年轻人又不再往下说了，只是看着他问：“大人不回答我么？”
是不是。对不对。
帝王的圈套，是不是套住了谋逆的王爷，也套住了他死社稷的良臣。
卞则秋：“你问这些做什么？”
宋谊看着他，很突兀地一笑：“卞大人没有一句否认，看来在下都猜对了。”猜对了，可他心里更生出一种荒唐和凄恻来。
“你今日来此，究竟是何目的？”
“下官今日接到急报。昶州有反贼起兵，欲往丘宁山去。”
卞则秋闻言一怔，而后急问道：“安王果真动兵了？你何处来的消息？”
“白马县知县，探得其据地，派人来报。”
“……那个知县？他如何得知？”卞则秋惊诧道。
“那个知县，此刻人就在昶州叛军之中。”宋谊看着他，眸色冷绝，“他不知道，此乃陛下守株待兔、乐见其成，他大可不必螳臂当车、舍生忘死。”
“什么……他在叛军军中？”卞则秋闻言一时愣住了，说不出话来。
宋谊道：“若我请大人出面，以大理寺少卿之位担保，调动禁军前去拦截，以营救那个身在敌营不知生死的知县，大人可会应允？”
“……”卞则秋哽住了，他终于明白宋谊此来的用意：“……你想救人？”
宋谊道：“我来请大人救人。”
“你想救人，恐怕来错了地方……大理寺少卿并无调兵之权。”
“但只有大人能证明在下的消息是真的。”
卞则秋明白宋谊的意思，陛下的谋算几乎瞒过了满朝文武，仅凭宋谊手里的一个没有确证的消息，调动禁军是不可能的事，因此才需要卞则秋提供佐证。但这也将他置于两难的境地：若他出面，便会打乱皇帝的计划；但若他不出面，那个小知县很可能就……
卞则秋很快冷静下来：“戍守宫禁不是儿戏，没有陛下圣谕，禁军怎会为了救一个人轻易离京？”
“大人，京城是没有必要出兵，却并非不能出兵。对陛下来说，只要安王兴了兵，便已坐实了罪名，不论是否打到丘宁山御驾跟前，都已经可以收网。而于京中禁军来说，亲王叛乱还不足以动用禁军么？出兵的理由大可以是平乱救驾。”宋谊看着他，话语仿似利刃，剖开他心中的曲折权衡，“卞大人冠冕堂皇，担心的其实是自己。”
卞则秋被他气到：“……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宋谊神色冷然，看起来仿佛昏了神智，可头脑又极度清醒地谋划着。
“若大人出面作保，陛下秋后算账，后果至多贬官降职；若大人不出面，钟濯也许就此殒命……”
对卞则秋这样的聪明人，实在不用将话说到这个地步。
宋谊等了片刻，见卞则秋仍是拧着眉犹豫不决，脸色更白了几分。他朝卞则秋一拱手，“话已说尽，请大人考虑。若大人决定出面，请至马步军司寻我。”
说罢也没等卞则秋回应，就走了。
卞则秋唤了几声也没留住，连忙一面派人跟住他，一面着人备马套车，急急往宫中赶去——宋狐狸这个侄儿，疯起来不是顽的，他救人心切，要是说不动侍卫亲军司那帮人，单枪匹马闯到叛军阵前去的事也做得出来！
当卞则秋请了宋谌出宫，二人一路赶到外城军司衙门，已是大半个时辰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