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此身此命
第226章此身此命
秋雨连绵,一盏孤灯映出两个人影。
薄薄的酒气吐在钟濯颊侧。
钟濯一时晃了神,怔怔望着眼前人,疑心此地是否太虚幻境,疑心此人是妖是仙。
“还不够么?”
那年轻人一双醉眼望着他,见他不作声,伸手揽过他腰,又低下头来——一阵风过,烛影一晃,钟濯猛然回神,连忙伸手将他制住,见此情形,当真哭笑不得。
“怎么?”年轻人见他阻拦,冷笑了一声,“你不是最喜欢如此?”
钟濯有点尴尬——素不相识的,这倒被他说着了。
若是换作别处,换作别人,这样一个美人投怀送抱,钟濯定然没有不肯的。但这人是今科会元,此地是举子驿馆,若被旁人看到了,再编排几句,两个举子在此地授受不亲,那可有的热闹了——他钟濯是不怕败坏名声,顶了天卷铺盖回家去,但这个宰相家的公子前途无量,今夜放纵一时,酒醒了以后定要后悔。
钟濯虽爱美人,却也没爱到轻重不分的地步。若是闹得一地鸡毛,那便不美了。
更何况,美人还醉了酒,不知将他认作了谁呢。
钟濯四下一望,幸好已入了夜,又下着连绵秋雨,除了柜台上一个值夜的小厮在打盹,四下无人。
钟濯不跟醉鬼计较,只将他重又按在凳子上,将酒壶从他手边移开,下意识又舔了舔嘴唇,舌尖尝到了一点微薄的酒味,一时又好笑——他永固小青龙竟也有被轻薄的一天。
宋谊倚在桌边静静看着他,神色微冷,仍似不悦。
“哎……”钟濯叹了口气,像劝人从良似的,笑问道,“兄台可知自己是谁?又可知我是谁么?”
“我如何不知?”宋谊那一晚真是醉得不轻啊,坐都坐不稳,靠在桌边,擡起手伸出一根手指,摇摇晃晃地戳到钟濯眉间,本还同他置着气的,末了神色却还是软了,仿佛什么都不计较了,轻声道,“你是……豫州王室之胄,英才盖世,众士慕仰,若水之归海,星之捧月……”
钟濯听得无奈:真是要命,这位会元到底读了几遍三国志,这说的还是刘玄德啊。
可是啊……可是宋谊那时的目光,仿佛冷月荡在波心,醉成支离破碎一场梦,叫人不忍戳穿。
钟濯道:“那阁下想必就是卧龙先生?”
宋谊便微微笑了笑,目光仍旧虚着,竟不否认:“你记起来了……你来找了我三次,硬要我第三次才应你。”又道,“……其实你第二次来,我便想应了。”
钟濯心道这刘备还挺讲规矩,三顾茅庐可不就是要请足三次吗?
钟濯看了他许久,心中叹了数声可惜,可惜美人今夜神智不清,只是随便抓了个人来撒酒疯,他可不想不清不楚地就做了这个张三李四。
还是扬手将小厮唤来:“宋公子住的哪间房?”说着便将宋谊扶起来,“他喝醉了,劳烦前边带路罢。”
宋谊喝醉酒后脑袋里天马行空,身体却极为安分,见钟濯过去,便往钟濯身上一倒,一点也不提防戒备,哪里还有白天提笔写春秋的乖张劲儿,唯一不听话的就是那只手了,钟濯想将它挂在肩上好使力,他不肯,一定要搂在钟濯腰上。钟濯拗不过他,一路半推半就地,竟不知是谁扶的谁了。
最后同钟濯两个仰面倒在床上时,宋谊还不肯松手,甚至借机翻了个身,从背后将钟濯干干脆脆地捞到了怀里。
后背乍然抵上一堵胸膛,微凉的鼻尖蹭到他脖颈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钟濯浑身一僵,一股酥麻从尾椎骨蹿到天灵盖,竟叫他打了个哆嗦。
钟濯:“……”
苍了个天,闹这么一出,考验他来的罢?
钟濯按捺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宋会元这酒疯撒的,究竟将他当谁了,就算他们一个是刘备一个是孔明,诸葛亮可从没有对刘备做这种事吧。
连那小厮见了都有些尴尬,手忙脚乱道:“那小、小的就先出去了。”
钟濯忙留住他,苦笑着解释一句:“宋公子今夜饮酒思人,将在下当他表妹了。”
小厮点头道:“噢噢,小的晓得。”慌慌张张地退了出去。
如今想来,钟濯那时被他这般鱼肉,还惦记着他的名誉,真是十足的正人君子啊。哎,可惜后来就江河日下,日渐缺少廉耻之心……
钟濯一时流连,便在他怀里待了会儿,后来宋谊箍得愈紧、呼吸愈沉,钟濯觉出不对来,忙挣扎着跳了出去——今日这遭真是,这算谁占谁便宜?
宋谊被他弄醒了,从眼睛缝里瞥了他一眼,颓然自语:“你还不肯信我。”
“……”钟濯头疼。信什么?信你是诸葛,信我是刘备?
只好叹道:“宋兄今日酒喝多了,早些歇了吧。”
“你不许走。”宋谊留住他。
他扶着床沿挣扎着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往书桌旁走,钟濯想去扶,还被他一把推开,赌气似的:“你若还不信……便立字为据。”
钟濯怔了怔,好奇起来,他能立出个什么字据给他。
于是便看他晃晃悠悠地研墨,晃晃悠悠地铺纸,晃晃悠悠地提笔,晃晃悠悠地写字,最后眼一擡,眼睛又成了荡在波心的月亮,晃晃悠悠地望来。
钟濯走过去一看,又是失笑,宋谊写的是一张愿为匡扶汉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誓书。
宋谊定定地望着他:“这回信了罢?”
钟濯却将纸片一丢,故意拉下脸,逗他:“我呢?难道先生心中只有汉室,只有天下,没有我这个主公吗?”
宋谊闻言微怔,他看了钟濯片刻,将纸片捡过来,又加上一句:“云溥此身此命,只为报君。”
而后将玩笑般的一张书契,郑重其事地交到钟濯手里。
钟濯看着那张纸——只有这一句,他自称“云溥”。他知道自己是谁。
那么,他也知道对面是谁么?也知道,如此荒唐,又如此郑重的一个承诺,他是许给谁的么?
“以此为据。你若……若再忘了……”宋谊道。
钟濯盯着他:“若再忘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