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臣服
第143章臣服
大约在见到高永昌的半个时辰之前,钟濯在州衙退堂后吵吵嚷嚷议论沸腾的人流里拦下了嵇朔。
嵇朔正同河东镇的那个苦主李义山一道从衙门里出来,刚走出大门,便一见到那个眉目清透的年轻县官袖手站在州衙前熙攘的人流中,嵇朔微觉诧异,脚下步子停了一时,至那年轻人朝他扬起眉,微微转过身来,他才似回了神,下了台阶,迎上前去,朝他拱手一礼,笑道:“大人脚程倒是挺快。”
钟濯也笑:“本官脚程若不快,岂不是要错过嵇公子的这场好戏?”随即转目看了一眼嵇朔身后跟上来的满面愁容的男子,一面领着二人往州衙旁边一处茶楼走去,一面开门见山道:“堂审情况如何?”
嵇朔正待要说话,一旁的李义山忽然拉住他手臂,担忧地询问道:“嵇公子,莲妹她不会有事吧?”
钟濯凝眉去看。
嵇朔便道:“如果此事当真是她所为,弑父之罪,理当受刑。如果此事并非她所为,只要她将自己所知全数供出,我自能帮她洗脱罪责,保她不受刑罚。”
那李义山却又急迫道:“那如果真如她所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呢?如果她只是恰好前一天去了渡口,恰好被我看见,其实她真的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知道呢?”
嵇朔已经被他拉得停了下来,两个人停在街市当中。嵇朔听罢看了一旁的钟濯一眼,温下语气道:“李大哥,你先别急。”
“嵇公子,莲妹太苦了。她如今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李义山是河东镇农户,体格健硕高大,这样一个高头大马的汉子,此时拉着嵇朔说这些话,竟然红了眼眶,“我知道公子你是想将谋害知县大人的真凶捉拿归案,才叫我到州衙来上诉。可是今天看到莲妹,我……”
“你今天看到李玉莲,”嵇朔叹息着打断他,“你与她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你今天见到她,你觉得她在堂上说的是真话吗?”
“她……”李义山喉头一哽,说不出话来了。
钟濯在旁若有所思。昨夜洪骥同他说,嵇朔在查探过程中发现事发前一天的傍晚,曾有人目睹李玉莲出现在渡口,在她老父的船上待了一阵,而这个证人恰好就是与李玉莲结过娃娃亲的李义山。嵇朔便假定李玉莲是此案的凶手,一纸诉状,以弑父毁约的罪名,将这件事摆到了知州高永昌的案前。
此来有两个好处,其一是可以动用州衙刑房的人手搜寻线索,而州衙的人在州内行动便不像县衙一般受到限制;其二,李玉莲一直三缄其口,这一纸诉状便是威胁和逼迫,“弑父”的罪名罪大恶极,大韶律例中对此是要判凌迟处死的,面对如此刑罚,她必然会自辩以证清白,而她会如何辩解,自然又是极为重要的证据。
只是依李义山此时说法,看来上午堂审时,那李玉莲只是说自己不知此中详情,咬死不是自己所为。
不过钟濯原以为这位苦主对李玉莲当是深恶痛绝,才会提出如此严重的状告,岂知眼下观之,李玉莲毁弃婚约,这李义山对她非但没有怀恨,反而仍旧情深意重。钟濯心中便有些感慨。
街上说话不便,钟濯打断二人对话,领着二人入了茶楼,又独开了一个单间以便说话。
李义山仍然脸色灰败,情绪颓丧。
“义山兄,你此番追诉李玉莲,不是一件错事,你也并非是在害她。”嵇朔继续宽解劝说道,“一来如你所见,生父落水失踪、生死未卜,作为女儿,李玉莲不仅没有奔走搜寻,反而转头便嫁入了唐家,如此反应甚至连报案的乡邻都比不上,这其中怎会没有蹊跷?二来,若如你所说,李玉莲天性善良,此事不是她所为,但唐家在其中必定脱不了干系,你便不想知道她究竟为何助纣为虐?她是否有所苦衷,而被迫如此么?”
李义山听得一怔,惶惶然擡起头,沉默片刻,又喃喃道:“你说得对,莲妹一定有苦衷,这事一定不是她做的……”
嵇朔道:“正是。你次番上诉,虽然看起来是在怀疑她,要将弑父的弥天大罪加到她头上,然而即便我们不如此做,她此前所作所为,乡间非议也早已甚嚣尘上,若她不直言澄清,只会一辈子背着这弑父的嫌疑。而我们将此事堂堂正正摆上公堂,分列条陈,正是给她自辩的机会。”
这番话毕,那李义山彻底被他说服了,片刻之前还在担心自己会否害了那李玉莲,此时又相信这又全是为她好了。
钟濯在旁也是有些被嵇朔这口舌功夫折服,不由便笑了笑。钟濯昨夜同洪骥谈过后,对于嵇朔此番上诉其实心里颇没有底,因为根据洪骥所说,嵇朔除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和一些模棱两可的推测,其实并没有查到确凿的证据,然而今天见到嵇朔,听其话语,观其神态,看起来却很胸有成竹。
花了片刻将李义山安抚好后,嵇朔便对钟濯简单说了上午的堂审情况,果然如钟濯所料,高永昌按照审案流程将各人在案发当时身处何地所做何事及可有人证一一问明白,当嵇朔提出李玉莲不合常理的反应,以及在船夫家屋后水缸底下找到的锯、斧和凿子时,李玉莲便一直只说自己不知道了。
“若真如邻里所说,他们父女不睦,这李玉莲倒的确不一定是在说谎。”钟濯想着昨夜洪骥说的话,凝眉说道。
那李义山听见钟濯的话先是一喜,正要开口附和,随即又因为钟濯知县和此案苦主的双重身份一时又将话头局促地吞了回去,只小心道:“自莲妹她娘去世后,她和李叔之间的关系便一直不好。自去年她与唐学义认识后,两个人更是每天都要吵架。”
嵇朔笑了笑,眼里带了点冷:“如果不是她,那么究竟是谁动了手脚?”
嵇朔这句话意味不明,像是询问,像是否定,又像是讥刺,但可以察觉到他对这幕后真凶的确是恨之入骨了。
钟濯瞅见他神色,先平缓说道:“我离开新广县时,维长已转醒了。我叫大哥留下来守着他,过一阵待他身体恢复,二人再一道回来。”
嵇朔先点了点头,又突然皱起眉看向钟濯:“那么你这趟是一个人回来的?”
钟濯听出他言外之意,心里怼了句我不缺胳膊不缺腿的,一个人回来怎么了?口里只充耳不闻继续道:“我稍后便去拜见高大人,先来见你,是想问问你与洪县尉断定唐学义主谋此事,可有确凿证据?上诉到州衙,把握又有几成?”
嵇朔听罢先看了李义山一眼:“李大哥,你先在此处稍作歇息,我同钟大人去去便回。”
钟濯正觉诧异,嵇朔却已经起身开了房门,请钟濯一道出去了。嵇朔带着他出了茶楼,绕到州衙后头人烟稀少的一条清静小巷,巷中停着一架驴车,此时在那车板上正坐着一个少年。那少年百无聊赖地晃荡着脚,望见巷口人影,便立马跳下车嗒嗒小跑几步迎上来,在看到钟濯之后那脚步却又一滞,又是惊讶又是紧张地在原地站住了。
那少年是沈驯木匠铺中的学徒邱十方,待二人走到跟前,行过礼后,他对嵇朔道:“嵇大哥,人我一直好好看着。”说罢又谨慎地看了钟濯一眼,似乎想问什么,但又不敢问。
钟濯对他笑道:“你师父没有事,病也快好了,过一阵便回来。”
邱十方顿时放下心来:“谢谢大人!”
嵇朔带着钟濯走到那驴车跟前,这才回头淡笑着回了钟濯方才的话。
“大人问我证据与把握,证据便在这车内,至于把握么,原本只有五成,不过现在大人来了,便有十成。”
钟濯觉得嵇朔卖关子的臭毛病实在应该改改,自己上前去撩了车帘。待见了驴车中被五花大绑,又用布团塞了嘴巴的人,钟濯顿时难掩惊讶之色,他不敢置信地看了嵇朔一眼:“你竟连他也找到了?”
嵇朔便一笑:“托大人的福,去余安县找那李玉莲时,见此人鬼鬼祟祟跟着,顺手便抓了。”
钟濯放下帘子来,好笑道:“托我哪门子福?托我落水的福?”又问,“此人已将前后事实都招了么?”
嵇朔道:“让唐逸春折了他这个大儿子不成问题。”
钟濯见了驴车中的人以后,再加嵇朔的聪明才智与满腹辩才,一颗心便安安分分地放到了肚子里,笑道:“我看你这分明是有十成的把握,何用再分五成功劳来奉承我?”
嵇朔却挑眉一笑:“在下怎么是奉承大人?大人马不停蹄赶来拜见高知州,不也是为了那五成的把握么?”
钟濯一怔,一时为嵇朔此番闻弦歌知雅意感到诧异——当初他在赴职路上偶然捡到他,如今想来当真是捡了个宝贝。他看着嵇朔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嵇朔嵇介闻,你有见微知著之才,有体恤疾苦之仁,难得还有孤注一掷之勇,如此德才兼备,智勇双全,从前却只于市井与讼堂厮混,不觉屈才么?”
嵇朔听罢,看着钟濯默然一时,忽而笑道:“大人既如此赏识在下,不如便招了在下做幕僚罢?”
嵇朔神态随意,仿佛不过随口一提,却叫钟濯又愣了一下,随即他也玩笑道:“我一个小小知县,每天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庶务,要什么幕僚?”
嵇朔看着他,却将轻佻的唇角渐渐放平了:“大人难道要做一辈子知县么?”说着他又慢慢垂下眼来,不再直视钟濯,虽并未弯腰屈膝,然而那神态间隐藏的赫然已是恭顺的臣服之态。
钟濯被他言中心思,一时讷然无语,便听他的声音在这幽静长巷之中再次掷地有声地响起。
“介闻愿为大人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