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孙涟
第144章孙涟
钟濯在州衙议事厅中见到上首面色不豫的高永昌和堂下和煦带笑的孙涟时,回想起嵇朔不久前郑重其事的那句“介闻愿为大人效力”,一时便有些晃神,心想多年之后他与嵇朔莫非就跟眼前这两位一样么?
——这不成。
也不知嵇赖子那脑袋里装的什么东西,钟濯同他讲“屈才”云云,原意是想说朝廷用人之际,他有此才能,尽可以去考个功名或去京中自荐的,谁知话刚开了个头,那嵇赖子竟赖上他来了,最后那句话还郑重其事掏心掏肺的,竟弄得钟濯有些下不来台——接受了吧,不是他本意;回了他吧,又像是辜负了他拳拳相报的心意。
为难。
钟濯心里叹了口气,同高永昌躬身行过礼后,又转向孙涟道:“晚辈见过孙先生。”
周简在隆嘉年间的战功卓著、名声动地,在复国以后便官拜太尉兼任枢密副使。而隆嘉年间,与周简的一道声名鹊起的还有另一人,此人在周简帐下供职二十余载,数度为周简谋定破敌奇策,其人之名与周简相生相伴。因二人之名从平遥一战发端,当时便有“平遥双璧”之说。庆宁元年立国之后,他又奉命出使羌无和谈,为韶羌边境争取到五十年的休战期。只是立下此等大功后,他却拒绝了朝廷的赏赐和加官进爵,庆宁二年便从周简帐下告归回到滑州,归于乡野,不再过问政事。
这人便是孙涟。
钟濯离京时,陈霁曾予他一张名帖,要与他引见的那个孙先生,正是眼前此人。钟濯先前来韦城时曾去拜访过他,只是当时孙涟并不在家中,钟濯等了一个时辰没等到,最终便没见上面。
钟濯说罢擡起眼,便见孙涟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看,笑眯眯道:“前次不赶巧,我在老李头家中下了一下午的棋,家中奴仆又不懂事,叫钟大人白白等了半天,孙某心中颇为歉疚遗憾。”
钟濯便忙道:“是晚辈考虑不周临时到访,还望先生不要见怪。”
“不过今日托高大人的福,你我倒是见着了——钟大人到任不久,事情却做了不少,高大人方才还同我说后生可畏呢。”孙涟瞅了高永昌一眼,笑道。
这句“后生可畏”叫钟濯登时头皮一紧,心道高永昌果然是在背地里骂他不知好歹。
只好又恭敬地执晚辈礼,对高永昌苦笑着诚恳道:“下官到任以来,所做之事初衷虽是为百姓谋福,然而行事却欠周全考虑。高大人前次巡查到县中,亦曾如此警醒提点于我,可惜下官未曾真正领会,便已先受了教训。”
他又趁机言归正传道:“今日在州衙中开审的李玉莲之案,下官亦是苦主之一,虽然原告以为李氏是为了抵抗婚约才作出弑父之举,然联系前因后果,下官却以为其中另有隐情。因此昨日回到县中听闻此事后,下官便急急赶来,以正大人视听。”
高永昌自然知道钟濯想说什么,看他此番确凿是吃了苦头,且此时态度又颇为诚恳,因此心中虽然还有些疙瘩,明面上却也不再为难他,直接说道:“李玉莲与唐学义勾结,而你与唐又有恩怨。你便怀疑毁坏船只致你三人落水的真凶,其本意并非是李父,而是你,而那真凶必定与唐学义脱不了干系。”
“正是如此。大人英明。”
钟濯说着又擡眼看了高永昌一眼——当时吴多广与唐逸春之案的个中详情,高永昌再很清楚也没有,唐家主事拿着安王的信来求情时,也是先到高永昌这里碰了钉子,才退而求其次来找钟濯,因此钟濯一点也不意外高永昌此刻会一语道破他的推测。
他来见高永昌,也并非是为了与他分辩真相——真相自有嵇朔在公堂之上阐明——而是为了探一探高永昌如今对于这案子究竟是什么态度。
虽然此时距高永昌严词拒绝安王的求情相去未久,但当初钟濯去京中述职并转交此案时,曾偶然听见京兆府衙门中几个办事的官员提及一件事。因了那件事,高永昌如今是否会有意包庇唐家,便不好说了。
如今的京兆府尹王绩,是薛严升任参知政事后向皇帝举荐,从江洲拔擢上来的。薛严任京兆府尹时,曾在曲南县设置市易务,以平抑物价、增加税收。所谓市易务,便是专辟一个衙署,四面八方运来的货物不由商人直接出售,而先由官府统一收购,再由官府出售,或由当地符合条件的商贾从官府手中购入后转售。此法庆宁元年在曲南县推行,历时三年,从户部的税收账面上看,收效颇丰。
尽管对于这项与民争利的举措,朝堂与民间皆有颇多非议,御史台亦多次上章弹劾薛严,但因曲南县的税收账面实在太过好看,且长年征伐后国库空虚,因此尽管有颇多诟病,但皇帝仍然十分支持这一新法。
而王绩上任后,首推的几项举措,其中之一便是要将市易之法在京兆府内逐步推广,在首批试点的四个州中,滑州便在其列。唐家作为滑州当地财力雄厚的土豪之一,在滑州境内各县均有置业,市易务在滑州的推行效果,恐怕很大程度上要仰仗唐家家业的。
市易务作为王绩上任后的第一把火,自然要确保万无一失。唐逸春移交到刑部之后,那案子就再未听见有何进展,想必其中也有这位京兆府尹的授意。而如今这案子最终查到唐学义头上,安王的面子加上市易务推行的压力,王绩定然也会给高永昌施压,而高永昌究竟会持什么态度,钟濯心中便当真没什么底了。
此时钟濯偷觑着高永昌,只见高永昌两条粗重的浓眉紧紧皱着,继续说道:“然这些不过是你的推测。此案既然已开堂审理,其真相如何,一切自会在公堂之上辨明,钟大人若有证据,也可呈递堂上,不必再于此多言。”
钟濯便点头道:“大人说的正是。不过下官有个不情之请。既然下官也是此案苦主之一,且此案涉案之人尽皆是白马县人,不知大人可否准许下官旁听审理此案?”
钟濯这要求并不过分,高永昌看了他一眼,便同意了。
钟濯听他同意,心中的石头便先落了一半。高永昌既能同意他旁听,便说明在审案之事上,他必然不会徇私枉法。倒是孙涟在旁听到高永昌答应得干脆利落,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笑道:“我道高大人今天叫我来是商量对策的,却原来心中早有主意,只是来叫我听大人发牢骚的。”
孙涟这么说,高永昌却像是没怎么听懂。
孙涟便又道:“罢了,此案真相尚无定论,也不必太早杞人忧天。只是,”他笑看向钟濯,“若一切真如钟大人推测,有件事,却是两位大人躲也躲不掉,一定要面对的。”
高永昌自然便想到王绩的那封信,一时心里又不痛快起来,哼了一声。钟濯心中虽想到京兆府那边有压力,却毕竟不明就里,因此只是疑惑地问道:“不知何事?”
孙涟笑道:“待结案后,钟大人便知道了。”
这日下午钟濯便与孙涟列席堂侧,旁听了高永昌审理此案。
嵇朔走入堂中见到他也在场的时候微微一怔,待二人隔着威严肃穆的公堂交换了一个眼神后,那嵇赖子忽然扬眉勾唇,朝他颇不正经地轻轻一笑。
钟濯眉毛尖一抽,嵇赖子还能不能好了?
钟濯已同嵇朔通过气,知道根据嵇朔掌握的人证物证,不出什么意外,此案几乎是十拿九稳的——便是出了什么意外,也有他在堂上,亦有几分力可出。
但最终看着嵇朔在堂上如何罗织证据,如何将这个明面上的案犯李玉莲一步步逼入绝境,案情又如何在他的追问和逼迫之下峰回路转,看着他时而气定神闲,时而咄咄逼人,有条不紊地令堂中情势向着他预计的方向发展,钟濯在旁看着,心中愈发扼腕感叹——这么一个人,居然甘愿俯首做一个知县的幕僚,真想称称他脑子里究竟进了多少水。
开堂之后,嵇朔先是传入了河东镇的木匠,作证在案发前不久,李玉莲曾去他铺中借寻工具,被她借去的工具正是在她家屋后搜到的那几件器具;继而又传衙内仵作,验明她手上受伤,嵌在她掌中的木刺正与那工具上叉出的木刺相符;再加上李义山提供的目击证据,李玉莲在嵇朔的逼问之下百口莫辩,捂着脸在堂中放声大哭,便将唐学义供了出来——
“是官人叫我这么做……我受他指使,借来了锯子和凿子,那日到渡口的船上,本想动手,但我到船上之时,那艘船的龙骨早已被人锯断——我不知道是谁做的,但真的不是我!请大人明察啊……”
李玉莲这番辩词虽然说得声泪俱下,但听起来却更像狡辩,盖因动机充足,且人证物证齐全,除了她自己以外,根本没有人能证明那船已经提前遭人破坏。
高永昌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只听到这里手中惊堂木一拍,声色俱厉:“李玉莲!人证物证确凿,休再狡辩!还不快从实招来!”
李玉莲被吓得浑身一抖,痛哭着趴在地上,除了一直重复“大人明察”,却是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传召唐学义的命令已经下达,一对衙役列着队从侧门鱼贯而出。
公堂之上气氛凝滞,除了那女子发着抖的低泣之声,再无其他声响。嵇朔袖手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跪在堂中的女子,忽而又问道:“李氏,唐学义究竟为何指使你这么做?他究竟是想害你父亲还是害那一日同在船上的另外两人?除了你以外,还有旁人受他指使么?”
李玉莲已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道:“我也不知道,他只叫我去这么做,还同我说,我爹不会有事……”
此时在那州衙门口围观的人群之外,忽有一声嘶哑的悲泣在人群突然响起:“大人!是我——!是我!”
举众皆惊。
满堂的视线向那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汉举着手从人群中挤出来,堂中的李玉莲闻声回头见到他,惊愣一瞬,又是一声悲呼:“爹——”
那老汉踉踉跄跄地冲到堂中,跪下来抱住惊魂未定的女儿,便急急向高永昌哭诉道:“大人,那船是我动的手脚!与玉莲无关!”
满堂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