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气煞我也
第140章气煞我也
钟濯将嵇朔本次上诉州衙之事询问清楚,又叫洪骥将自己不在时县中的大事简单回顾,一面听一面在心中记下,间又询问细节,待洪骥说完,钟濯起身送客时,已是快三更了。
深夜阒静,钟濯将洪骥送到门口,边道:“洪县尉这些时日辛苦了,只不过还要再请你替我代理两日县务。”
洪骥听到钟濯这话却有些疑惑。钟濯今日回来后便连夜叫他过来议事,洪骥方才初初见到他时,心里是很惊讶的。这年轻的县官走了一趟鬼门关回来,竟像被谁挫骨扬灰了一回,面庞和身形与先前相比俱清瘦了不少,奔波几日,面上亦是难掩疲态,与洪骥印象里那个上任以来连放两把火、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几乎判若两人。但即便是现今这副状态,钟濯还是连夜将他叫来过问县中事务,其态度勤谨与意志愈坚亦可见一斑。
“大人哪里话?这全是卑职分内之事。”洪骥说道,又问,“不过,既然大人已回来了,却为何还要卑职代理职务?”
夜间幽微的灯光之下,钟濯惯来清朗随意的一双眼笑了笑,那眼中一掠而过的锋锐终于叫洪骥觉得熟悉了。
“嵇公子拿高大人当枪,唐家却恐怕想叫高大人当盾。”
洪骥愣了愣,道:“大人是怕高大人徇私枉法?”
钟濯微微一摇头,笑叹道:“高大人秉性刚直,只会据实以判。但,刚直之人,绝受不了被人搓揉拿捏的。”
送走洪骥后,钟濯又叫绿菁研上墨,坐下来写了二信一表——请罪表是明日面见高知州时所用,两封信一长一短,则都是送往京中,短的一封送到大理寺少卿卞则秋府上,长的那封则送往相府,给宋谊。
钟濯将两封公务书表写罢后,才动手给宋谊写信,落笔前踟蹰了好一阵,写完后又拿起来从头看了一遍,匆促间只觉得措辞干巴巴的不甚合意,一时间就有些后悔从前为何不曾钻研诗赋,以致于现在要表达心中所想,竟只有平平一句“数日未见,如隔三秋”。苦思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惊艳妙句,加之这信主要还是同宋谊报平安外加告知谢小六之事,想破脑袋挤了一首酸了吧唧的情诗,写在另一张纸上附于最后,这才勉强装到了封壳中,心里想着日后得空再写封好的。
绿菁在旁研墨,心里头却有些气。她看着钟濯面色沉沉地在纸上写下一排排的小楷,密密麻麻地也不知道写些什么,更不知道什么事这么急,分明已是疲惫地揉了两次太阳穴,却还要执意在今夜把这些东西写完——听嵇朔讲,她家钟大人这次落水很是吃了苦头,眼下好不容易回来了,就不能先好好歇一歇,明日再做这些事吗?
绿菁看着窗外的深深夜色,又瞧向灯烛下年轻县官清减的侧脸,肚里腹诽,却到底不敢出声请他早睡,只是心里想着明日要叫厨房炖一锅人参鸡汤给自家大人好好补补。
可惜第二天一大早,厨子刚将一只老母鸡拎回来,刀子刚挨上鸡脖子,绿菁便冲过来拦下了他。
“哎等等!”小姑娘撅着嘴,不知跟谁赌气。
“咋啦?不是说要给大人补补吗?”
“大人走啦!”绿菁气呼呼道。
“啊?不是昨夜刚回来么?怎么又走啦?走去哪里啊?”
绿菁却不回答,只想着方才五更天天色未明便出了门的县官,盯着厨子手里那只惊惶不定的母鸡,伸出手指往那母鸡的头上一戳,“哼!就再留你两天!”
此时钟濯则依旧在他昨日回来所乘的那辆马车上,只是今日的目的地却换了。
在赶往滑州州城的路上,钟濯想着自己即将要拜见的那位曾经的大定军统帅,敕封镇东将军,现京东路副都总管兼任滑州知州高永昌,想到那位大人不怒自威、威压逼人的气势,钟濯头皮便不由一阵发紧,心里暗叹几声——上一回为了拔掉吴多广和唐逸春这根刺,他已是不大不小地捋过这位高大人的虎须了。
当时高永昌巡视到白马县地界,钟濯掐着时间趁机起事,高永昌眼皮子底下的大案,当然不可能不管,于是就这么被钟濯拉下了水。虽说是借势,但当时恭送高永昌离开时,高永昌送给他的一句“钟大人好自为之”,其中的警告和威胁,显然是看破了他借刀杀人的小伎俩。
因此这一回,若嵇朔能成功借力打力,钟濯毫不怀疑高永昌会依法判下,但事成之后,嵇朔将事情绕过县衙闹到州衙,叫高永昌出来直面来自京中的压力,将与安王结仇这屎盆子扣到他头上,高永昌的憋屈无处发泄,恐怕最终还是要落到他钟濯头上的——届时钟濯是多一个同仇敌忾的盟友,还是多一个看他不顺眼的上司,可就真不好说了。
唉。愁。
话虽如此,但嵇朔这次顺势而为的计策,的确是巧妙得令人拍案称奇。
滑州州衙。
一上午的堂审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结束了。州衙大堂两侧各有一排衙役守卫,堂中跪着两人,其中一个是一个头戴白花身着素缟的年轻女子,只见她跪伏在地双肩抖动,口中低泣着:“大人,不是我做的。”她旁边跪着的另一人则是一个身着短褐皮肤黝黑的青年人,他也跪在堂中,只腰板笔挺,侧目望着旁边的女子,神色似有些不忍。
二人之外,另有一个手持一柄宣扇,着一身素净长衫,分明一身温润书卷气,然而偶发一问、间执一辞,眉宇间英气勃发,直中要害,恰似一柄银光乍泄的利剑立在州衙堂中。
但是这柄剑现在扎得高永昌眼睛疼。
高永昌目光从堂下那个既不肯认罪又说不出所以然来的女子身上收回来,又掠过那个白马县来的讼棍,压下心头的火气,眉梢狠狠一跳,宣布将嫌犯收押,暂时退堂,下午再审。
高永昌刚走出大堂便立时问身边的衙役:“孙先生来了没有?”
那衙役见他面色不佳,连忙应道:“来了,已在厅中等着大人了。”
高永昌略一点头,简单吩咐一句今日在宴客厅吃午饭,便擡步匆匆往后走去。
孙涟正在议事厅中悠游地喝茶。这两日那桩牵连到四个苦主的“孤女弑父毁婚约,嫁为人妇作小妾”的案子轰动州城,今日在州衙开审,他今日本也想来听一耳朵热闹,谁知刚出门就遇上了高永昌派来请他的衙役。孙涟从周太尉帐下告归之后,这些年日子过得平淡无味,前两月白马县那个新知县闹的两桩事叫他消遣了一阵,这些时日正觉无聊,便又有了这个案子。
可巧,这次来递诉状的无赖讼棍,也是白马县的。
除了讼棍,连那四个苦主连带被告,也通通是白马县人士,然而这么一桩本该先在白马县中审一轮的案子,就因那被告潘玉莲前两日刚刚嫁到了余安县那户富豪家中,户籍归入余安县,便这么生生擡到了高永昌的州衙堂上。
他在周简帐中做了几十年谋士,谋的往往是火中取栗之策,一贯是喜乱不喜平的,即便退隐了也难免仍旧带些旧日脾性,因此孙涟心里颇觉得有趣,还打算过阵日子亲去白马县看看。
听到前衙退堂的呼喝之声,孙涟便搁下茶盏,不疾不徐地整了整衣衫,好整以暇地望着门口。果然不多时,高永昌便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
进门还不消打声招呼,这位前大定军统帅,现京东路副都总管便擡手灌下满杯凉茶,仰着脖子咕咚咕咚牛饮罢,将杯子重重一搁,两道浓眉紧紧拧到一处——
“气煞我也!”
【作者有话说】
关于更新频率:抱歉开学以后比较忙,尽力而为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