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弃子
第138章弃子
金水河云州口岸,到了夜间,在此停泊的行旅与商贾上岸来,劳碌了一整日的苦力脚夫也得以喘息,因此沿岸的各项营生较之白天反而更为热闹。灯火如昼的路上有醉汉勾肩搭背、胡言乱语,沿路的棚楼有穿红戴绿的女人红袖轻招,亦有三教九流的混子、扒手与流氓穿梭其间,在这一片嘈杂热闹之中,一个男人坐在紧邻着码头的一个酒肆之中。
此人穿着打扮与寻常百姓无异,然而其人浓眉深目,鼻梁高耸,肤色黝黑,依稀是羌无人样貌,细看亦可见其紧紧扎起的裤脚处露出胡刀刀柄。他的视线穿过川流不息的行人,望向那边夜色中的一艘中型客船。
与其余船只所表现出的倦怠与散漫不同,那艘客船各处都布着岗哨,还有两个巡逻兵举着火把来回巡视,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而仔细观察其防卫布置,可以发现主要守卫聚集在客船中部的一间舱房周围。此时正有两个人从甲板上推门进去,其中一个是穿着文士长袍的年轻男子,另一个端着托盘,当是仆从。那两人进去后,仆从很快又端着空托盘退了出来,而那年轻男子则留在了房中。
酒肆中的男人暗中观察了许久,那男子却久久未出,叫人不禁猜测他是否与房中之人展开了深入的谈话——这人握着酒杯的手攥紧了,狼一般凶悍的眼眯起,仿佛将要扑杀猎物的猛兽一般,蓄势待发,
与此同时,宋谊在那房中与翟昌和静坐相对。
翟昌和带着枷板和脚镣,默然地瞧着对面的年轻人。他看着宋谊将两个酒盏在彼此跟前放定,再斟上清酒后,擡眸笑微微地看过来,说道:“翟兄请我喝了这么多次酒,云溥今日也回请一次。”
翟昌和似笑非笑:“云溥这杯酒请的是个什么名堂?”
宋谊道:“送行。”
翟昌和微怔。
宋谊敛了笑,平淡地陈述道:“傅景涣在任三年间所涉漕粮钱款,翟兄尽数认下,然这些钱粮究竟流向何处,账簿上一笔未记,你亦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似翟兄这般精明,经手这么多资财,却未见你家中生意做得有多大——总不会,翟兄似那守财的悭吝鬼,金银财宝全挖了个坑埋起来了罢?”
翟昌和听了他这话,并不为自己辩解,仍是那套无可奉告的说辞。
宋谊便又笑了:“翟兄这般忠耿护主,当真令人感佩。”又擡起眼来,带着玩味说道,“只是不知翟兄此番忠耿,那人能否明察体会?”
这两日他与卞则秋轮番旁敲侧击,翟昌和却始终不肯吐露半字,此时他便说道:“我所犯罪名皆已供认不讳,刺配流放,听凭处置。宋大人所说‘忠耿’,在下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懂,还请明示。”
宋谊便继续淡淡道:“再过一日便能回到梁州,待入了大理寺狱,翟兄便全在朝廷掌控之下——在大理寺中,要一个人开口,方法便多了,除了那抽筋剥皮的种种酷刑,亦有迷药令人神魂颠倒口吐真言,即便翟兄自信能挨过去,却未见得人人都信罢?”
宋谊说到此处,翟昌和听出宋谊的言外之意,视线突然变得锐利,一时竟忘了装糊涂,没有立刻否认宋谊的自说自话。
宋谊见到他的反应,微微一笑,伸手拿起酒杯,越过桌面与翟昌和跟前的酒杯轻轻一碰。
“今夜必有人会来。至于是来救你,还是来杀你,翟兄可昭日月的拳拳忠心是否枉付——要不要同我赌一把?”
翟昌和冷笑了一声:“云溥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宋谊道:“既有胆做窃国之贼,想必什么人伦纲常、道义廉耻早已抛诸一旁。丢弃一枚废子,亦算不上多大的损失。”
翟昌和脚下的镣铐突地一动,锁链拖在地上,发出“索索”声——宋谊这句话成功地激怒了翟昌和,应该说是比他以往任何一次挖坑设套欺骗背叛,都更有效地激怒了翟昌和。这个商人在自己被背叛时尚能维持尤有余裕的冷静,却不能忍受自己效忠之主被诋毁半分。
他冷笑一声:“窃国之贼究竟是谁?横行夏桀,也敢称王?”
宋谊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话,怔了一怔,却因翟昌和这句话间接地承认了“窃国之贼”的存在,因此不怒反笑。
所谓君主,也许是天下最宽博仁爱之人,然而当他的视线汇集落在一人身上时,却也同时是最无情无义之人。因此一个人若成了帝王,必然要去情忘义,如若不然,那么他必定是昏庸无道的君主——历代英主,无一例外。
宋谊起身,走到这舱房角落里,提脚四处轻踏过,找到一处暗门,俯身打开暗门后,回过身来,眸光清冷,欺霜赛雪:“事实究竟如何,翟兄是否明珠暗投,而今是否成了一枚弃子,今夜便可见分晓。”
那名羌无刀客在酒肆中等了许久,才终于见到那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又从房间中退了出来。他看着那人出门后又对守卫舱房的兵卒交代了几句,这才提步离开——自王思淼、傅景涣开始,事情已经变得十分拖泥带水,此时翟昌和又因漕粮案落入大理寺手中,且不知那个大理寺少卿究竟查到了什么程度,如今对安王来说,最为安全保险的止损方法,便是快刀斩乱麻地将事情了结于此。
刀客又四下环顾了一遭,此时已是戌时,街市上人流比日入时更为喧闹密集,那边码头上亦有一只客船随着水波摇摇晃晃地挨向那艘客船。他付钱结账,走出酒肆,混入码头上喧杂的人流之中,如一支无声的利箭,向他此行的目标飞去。
一切布置妥当后,宋谊回到自己房中。
如今被绑在那舱房中的是从濮州带来的一个亟待问斩的死囚犯,其人体格身量与翟昌和相仿,将其迷晕后,穿戴打扮成翟昌和的样子,夜间昏暗,轻易无法辨认。而真正的翟昌和则被绑了手脚、口中塞了布团,关在那舱房的底下的暗室之中,亲耳听着那舱房中发生的一切。
宋谊负手静静伫立在窗,眼中映出宽阔河面上粼粼的月光与水波,耳边则在一片闹市喧嚣中注意着那边舱房的动静。
他们这两天在审问翟昌和的时候,沈致常常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卞则秋则一如既往的在冷静中带着点洞察一切的嘲讽,而宋谊对这一切心里却几乎毫无波澜。他足够敏锐,可以在瞬间厘清利弊,跟上卞则秋电光火石一般的思路,同时也足够淡漠,可以泰然应对一切忤逆和挑衅,不让激烈的情绪影响判断。许多人因他与左兴思和韩齐过从甚密,便认为他与那二人一般有志报国,宋谊面对这些评价与赞赏,常常不置可否,留给人谦虚谨慎的印象,然而他心里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他想着方才翟昌和说的那句“横行夏桀,也敢称王”。
大厦将倾的显宗朝,曾有一个名为陆澹的太学生作过一封言事札子,洋洋万言,从礼教、法度、官制、民生都提出了革新之策,意气锋锐,虽然招致了在朝官员的不满,却被当时的士子奉为圭臬。如果说那些立志成为陆澹第二的书生是胸有丘壑、心怀大志,那么从某些方面讲,宋谊入仕的初衷,也许恰好相反。
宋谊正望着黑沉沉的河面出神,忽然一个黑魆魆的人影从他视野中掠过,那人影身形敏捷,飞掠过几个船头,往这边跳蹿而来。宋谊神情毫无变化,只继续凝神听着周围的动静——如果那来人的目的如他所料,那么应该不会引起太大动静,刺客完事之后甚至可以全身而退;而来人若多此一举,想将翟昌和一起带走,那么此番森严防卫之下,只会将自己也折进来。
卞则秋的好算计。这两种可能,不论是哪一种,他们都不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