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同是宦游人(上)
第135章同是宦游人(上)
宋谊这般遥遥地看了他一眼后,便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
钟濯却坐在那里愣愣地出了半晌神——这宋公子的眼神,好像认得他似的,不仅认得,还透着怨怼和寂寥,就跟他写的那首词一样。
待他回过神来,宋谊早已应下了那群书生的提议,那些书生忙忙叨叨地扫净一方桌案,又请人取来文房四宝,只宋谊一人茕茕孑立地袖手站在外围,眉眼清冷地看着眼前一切,不知是否在打腹稿,抑或是在心头暗讽。
那些书生只是要他赋诗,宋谊最终落笔成章,成的却是一篇赋。
他下笔开始写的时候,钟濯也踱过去,站在他身后看了片刻。宋谊字如其人,风骨隽秀,钟濯先在心里感叹了一回“好字”,待看清他所写内容,却忍不住噗嗤一笑——谁说此生去宋相当年远矣?他此时所写这篇《鸡鸣赋》,用词辛辣乖张,每一笔都戳在这些庸庸书生的脊梁骨上,与宋相当年那篇《斗艳赋》分明是不相上下,哪里还有那首小令里顾影自怜的落寞。
虽然在钟濯看来,那首词也全没有什么格局大小之扰的——写诗赋词,从古至今就是为了传情达意,情意到了,就是佳作。
驿馆一赋以后,宋谊在京中一举成名,而钟濯也因此认得了这个后来三元及第、名动京城的状元郎。
宋谊问他为何喜欢,钟濯真不知他是当真不知道,还是只为从他口中听些情话。宋谊身上令他喜欢的东西可太多了,哪一条拿出来他都可以不带重复地夸上半个时辰,但说来说去,最初直击他心门的仍然是那个意味不明的复杂眼神,尽管这听起来非常荒谬。
第一个问题虽是这般理出了个头绪,第二个问题钟濯却是百思不得其解,对于宋谊将自己与嵇朔和一串红放到一处比,他实在十分莫名其妙,直至回到白马县后,这一年快到年底的时候,他才从绿菁随口一句话里揣摩出了些头绪,顿时便醍醐灌顶一般,醒悟过来宋谊何以会如此发问。
但这已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暂按下不表。
濮州虽挨着滑州,然新广县去白马县却要跨过四个县,其间约有二三百里地,要翻过两片山头,且地势一路走高,当初沿着黄河顺流漂下一日就漂到了新广县,返程日夜兼程,尤要费上三四天天的功夫。
道路崎岖坎坷,马车走得也不稳,昨夜折腾到天明,钟濯本想闭眼休息,然而坐在车里被颠了几里地后,便不由蹙起了眉。他伸手抓过随身的包裹,垫在悬空的腰后,有了依仗,总算好了许多——他并没有什么行李,是宋谊临走前往他包袱里装了几件自己的衣服,钟濯问他作什么,宋谊道从此地回滑州要翻过两重山,山路颠簸,可做枕垫。
钟濯当时颇不以为然,心想我这不怕摔不怕打水淹还不死的皮实身子,哪用这玩意儿?只不想拂了他好意,才顺应了下来——现如今用着这腰垫,只能一面感叹宋谊的细致,一面感慨自己的没用了。
其实说到底还是昨夜纵情太过——二人将路数摸顺后,似乎都觉得今日一别再见不知何年何月,便像行将赴死的人一般,恨不能将这辈子的欢爱都在这一夜享尽,自三更到五更,整整折腾满了两个时辰。
想到这里,钟濯也是有点赧颜。他现在吃这腰酸屁股疼的苦,三分算在宋谊头上,其余七分,全是他自作自受。
昨夜用那处地方行事,宋谊自然是非常细致体贴,然而这种事到忘情处,大刀阔斧时,又哪里能凭理智控制?再加钟濯自己食髓知味地体会到了难言的快活,便不知死活地上挑下逗,非要闹得二人精疲力尽才肯罢休。
宋谊一贯纵着他,昨夜大抵自觉占了便宜,便尤其纵着他,这才折腾到最后一刻才收场。
唉……不过就算早知道要吃这种苦,对着宋谊,钟濯恐怕是死也不知悔改的。
钟濯早间自新广县出发,先沿着金水河走了半日,出了县境后,那金水河往西南的梁州而去,而他们的马车则往西北继续前行,又行了三四十里的荒郊野岭,至天色黑透,终于到了一处落脚的村寨。在村口寻了一家脚店投宿,钟濯揉着腰从车上跳下来,心中感叹若是再早两日日,似这般颠簸奔波,他恐怕当真有些吃不消——那沈呆子虽醒了,然而他病上加病的,身子骨本来也弱,恐怕至少要再休养上六七日,才可能动身回来。
沈驯那有钟洄照应着,他并不担心,倒是先他一步回程的嵇朔和白马县中现今的情形,更令他担忧。
县丞吴多广下狱,他这个知县又突然落水失踪后,将那县中事务一肩担起的就是县尉洪骥。洪骥在隆嘉之变的时候,是在大定军部将武伯阳手底下办事的卒役。许因是行伍出身,此人十分令行禁止,对下严于管教,对上言听计从,极少去管那命令是否合乎人情道理。白马县前任刘知县在的时候,他带着乡兵衙役指哪打哪,一丝不茍地欺压百姓,当知县换成了钟濯,他也照样一丝不茍地配合他完成了剿匪之举——嵇朔对他的评价有些刻薄,倒也准确:洪县尉是一条勇猛的猎狗,一身本事全为扑杀撕咬,脑子里却是一点东西也没有的。
这样一个人,当县中两个发号施令的人齐齐消失的时候,真不知会成什么样。
还有嵇朔,对嵇朔,钟濯自要了解的更多,概括起来两点,其心向善,但爱好行剑走偏锋的险招——当时那个擒匪的谋划,钟濯经历过生死之后再回想起来也是不由后怕,的确如钟洄和宋谊所说,那谋划布局漏洞多得宛如筛子,而最后事竟能成,恐怕全靠了钟濯逢凶化吉的那点好运气。
但运气总有用光的那一天,钟濯如今不再敢仰仗运气了——因此嵇朔提前回去以后,一个胆大如斗的赖子和一只有勇无谋的猎狗,会将这案子办成什么样,钟濯心里真是七上八下。
钟濯站在脚店堂中等着店家来迎客,脑子里想着白马县中的那些事务,一面将手虚握成拳,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腰背——昨夜没休息好,再加颠簸这一日,实在乏得厉害。冷不妨一双手忽然从他背后捏上腰背,钟濯头皮一炸,慌忙跳开一步,回身却见一个身长不及他肩的少年站在后头,扣着手,抿着唇,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他。
“钟大人……”
钟濯看着眼前的少年,皱起眉,冒出几个问号。
“谢小六?你怎么在这里?”
谢小六很诚实,但还是不太好意思:“小人躲在您的马车里,跟过来的……”
“你跟来做什么?”钟濯问道,“你不是在那漕司衙门里,同卞大人和宋大人在一起么?”
“我……”谢小六垂眉敛目了,看起来有几分可怜,“小人有点怕那些京城里的大官,也不想跟着他们回京……”
“那你就跟着我溜走了?”钟濯一时竟气得有些语塞了,道,“你可知你是极重要的证人?”
“昨夜已经都审问过了呀。”谢小六辩驳道,“我知道的全说了——什么我是被十三王爷从哪里买到府上的,又是怎么到了翟昌和手里,那姓翟的同王爷又是什么交情……”谢小六口无遮拦地说着,瞧见眼前的年轻官员神色微变,才止住了话音,一时又可怜兮兮,不确定地询问道,“大人,小人没有犯什么事,那几个大人也没有说要抓我,我可以走吧?”
钟濯凝着神色,听他说完又蹙起了眉。
谢小六见他神情似又松动,连忙上前一步道:“大人,我不会白白搭您的车的。您不是腰酸么,我替您捏腰充作路费!”
“不必。”钟濯退闪了一步,瞧着眼前机灵的少年有些头疼,“你容我想想。”
“大人,您就带小人走罢……”谢小六又恳求道,“大人,小人很会捏腰的。娘亲怀二弟的时候也腰疼,我常常替她捏的。”
钟濯一怔:“怀孕?”随即涨红了脸,“怀什么孕!本官没有怀孕!”
谢小六见他突然生气也是摸不着头脑:“小人是想,大人腰疼……”
钟濯气急打断道:“本官腰好得很!”钟濯自也知道谢小六没别的意思,但禁不住他自己要多想,干脆就让那少年闭嘴,道,“好了,你无须再说,本官自有决断。”
“大人可千万别——”谢小六还要说,却被钟濯一个眼锋杀了回去,只好讷讷地闭了嘴。
谢小六在那马车后头那堆放杂物的隔间里,猫着腰躲了一路——倒也亏得他吃得了这种苦,此时他们去新广县已有八九十里,别说钟濯不想将他往回送,便是要往回送,送到哪里,谁来送,怎么送,也都是问题。今日他与宋谊道别时,宋谊已说他这趟公差就快结束,应当不日便启程回京,那么难道将谢小六直接送到大理寺衙门中么?若是中间接应不及,交由旁人中介,恐怕会涉及案情泄露。而且,这少年垂眉敛目,看似一副乖巧顺从的模样,实际小算盘多得很,他既能从漕司衙门里溜出来,执意不想回京,恐怕路上也会使尽解数逃走。
因此倒不如就留在自己身边,同时去信告诉宋谊这少年的下落,若他们当真还要用到他,留在这里至少还能找到人。否则等他真的逃走,天下之大,那可真是大海捞针、无处可寻了。
此外,还有一点:方才谢小六口无遮拦地吐露昨夜卞则秋问话的内容,其中提到十三王爷云云。钟濯光是知道大理寺此趟公差是为肃清吏治,宋谊昨夜去翟昌和府上同样也是为了一桩漕粮贪污案,但查贪官酷吏同那个王爷有何关系?钟濯案子咂摸着,咂摸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这个十三王爷钟濯在琼林宴上见过一次,印象里此人面相儒雅、随和可亲,作风与他那皇位上的堂兄弟判若两人,钟濯当时的印象是颇好的。只是这位王爷最近却频频跟他犯冲,钟濯小小一个知县,人微言轻,面对这种皇室贵胄,不能不多长一个心眼。
当天夜里,钟濯将自己的打算开诚布公地同谢小六说了:“你不想回京,也可以。只是你既要跟着我走,那便须得听我安排。”
谢小六便在对面猛点头:“小人听大人吩咐。”
第二天一早,钟濯便又摸黑出发赶路。早间露重,钟濯看谢小六单薄可怜,便叫他到车里来坐。
谢小六钻到车里,见了他便笑了,指着他垫在腰后边的那个包袱道:“大人这也同我娘怀孕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