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单刀赴会(上)
第128章单刀赴会(上)
沈驯在客栈中醒来,睁眼见到钟濯,说的第一句话是:“钟大人,我熬住那口气了。”
声音哑在喉咙里,嘶嘶的像一把生锈的刀,却又咬牙切齿般的斩截。连日的病痛煎熬、昏迷辗转中,沈驯心头的执念是那个暴雨如注的白昼,年轻的县官冒雨前来,浑身湿透,目光却明如日月,同他讲“只有熬住这口气”,才有来日方长。
——他终于熬住这口气了。
钟濯愕然一瞬,而后心中的石头终于骤然落地。
他笑看向沈驯:“不必多说,醒了就好。”
钟濯明日返程,只带一个仆役,钟洄本意要随他一起回去,到底拗不过他,被他强留了下来照看沈驯,原因也正是沈驯至今未醒,钟洄留在此处,钟濯才能安心。
钟濯今日去县衙和码头上分别拜谢过徐知县和那个船工,再回到客栈看望沈驯,又同钟洄交代一些返程的事宜,钟洄看着自家弟弟巨细无遗地絮絮叨叨,与从前无牵无挂的风格实在判若两人,不由笑道:“我这里你便放心罢。反倒是你回到县里之后,万事还需更为当心。”
钟濯自然应下。
此时已是日暮时分,兄弟二人一道用过便饭后便要道别,这时房门被人叩了两声。
来人却是翟昌和家中的仆役,那人道明来意后,往边上略略一让,便见到他身旁还立着一个身量瘦小的少年。那少年半垂着眼神情安分,然而擡眼见到钟濯的时候却明显愣了愣,嘴唇微微一张,似乎脱口想说什么。
钟洄听明来意后,将两人让到房里来,边对谢小六道:“沈驯方才醒了片刻,喝了药,又歇下了。多谢小公子记挂。”
谢小六听了手忙脚乱地摆手比划,无奈在场几人都看不懂他这手势的含义,谢小六只好又无奈地垂下手——只不过一双眼睛频频望向一边的钟濯。钟濯也打量着他,那少年眉清目秀的,垂眸不语时静若处子,只是那对机灵的眼珠子看向钟濯时,目光闪烁飘忽,分明是有话想说。
钟濯心里觉得疑惑。
钟洄领着那少年到沈驯床前时,钟濯正好站在他身边,便感到右手的袖子被人轻轻一拽,他蹙眉去看,正好谢小六也擡首看他。此时带他来的家仆留在外间等候,里间视线隐弊,在旁人不曾注意到的短短刹那,那少年朝钟濯飞快地做了个口型。
“宋、云、溥。”
清清楚楚的三个字落在钟濯眼里,叫他心中莫名一悸。
谢小六随即又在他眼皮子底下,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等在外间家仆,然后皱着眉朝他微微摇头。
钟濯只知道嵇朔在翟昌和那里吃闭门羹的那日宋谊就在当场,除此以外,却不知道宋谊与那翟昌和有何关系。但因此刻这少年讳莫如深的一系列动作,又想起昨夜宋谊因行刺之事被临时叫走,一时间竟感到心惊肉跳起来。
这少年显然不是什么哑儿,有话要同他说,却不能当着翟昌和的家仆说。
钟濯定了定神,叫人搬来一张圆凳到床前,微笑道:“萍水相逢,难得谢小公子有心,请坐下慢慢叙。”
又走到外间,朝那家仆笑道:“已是日入时分,足下想必还没有用饭吧?”
那家仆狐疑不定地往里间看了看,那边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一个还没转醒的死人,真不懂两个人有什么可叙的,但谢小六将执手相看泪眼的戏码演得情真意切,且眼前这人话里的意思是要好酒好菜招待他,他倒也乐得偷懒蹭这一顿便宜饭。
便朝钟濯躬身一笑:“多谢公子款待,那小的就在外边等着。”
果然叫人领着这家仆出门后,谢小六便从里间急匆匆地跑出来,先趴到门口听听声音,确认那家仆确实走远了,才又回身到钟濯跟前。钟洄见状奇怪,也跟着从里间出来,疑惑道:“怎么了?”
谢小六捏着喉咙清了清嗓子,他装聋作哑大半年,很久没同人正经说过话了,一时要开口竟有点不习惯起来。
钟濯就在对面凝眉看着他,沉声问道:“云溥怎么了?”
谢小六:“翟昌和,要害他。”
钟洄在旁边听得一诧,也顾不得这小哑巴怎么突然又会说话了,只问道:“怎么说?”
谢小六皱了皱眉,先不客气地上前自己倒了杯茶润嗓子,然后才将自己了解到的来龙去脉说了:“宋公子好像一直在暗中调查翟昌和。前两日,这事被翟昌和发现了,他发了好大一场火,派了人出去,好像要杀谁。然后我今天听到,宋公子又被请到了家里来,但那些下人说是什么鸿门宴,有这顿没下顿。”谢小六看向钟濯,“所以我猜,那个姓翟的大概也想杀宋公子。”
钟濯眉毛尖一跳,声色一时便寒了:“鸿门宴?什么时候?”
“就是今天晚上!所以我才急忙出来报信!”谢小六手舞足蹈地指指外边,“翟昌和那个人可不简单,说动手就动手的!”
钟濯眉心紧锁。
他自然毫不怀疑谢小六所说的话是真的——谢小六本意是借探望沈驯来碰运气,只是恰好遇到钟濯就在当场,翟昌和家中的茶师没必要这样迂回周折地来骗他。
只是除此以外,他脑中如有狂风过境般地又想了很多。钟濯下意识地觉得谢小六说的这番话也许不仅仅事关宋谊,还可能涉及到卞则秋和宋谊一行此行所为之事——那些事与他无关,他也并不在意,但他知道那对宋谊很重要,因此在他单刀赴会之前,还有一些事要交代。
钟濯按捺住心中的焦急,先对谢小六说道:“多谢你冒险来传信。不过你说的这些,恐怕还要到漕司对另一个大人说一遍。”
谢小六愣了一下,他心里实在对这些大人长大人短的有点怕,因此下意识一缩脖子,目光闪烁道:“什么?”
“你此番来通风报信,我势必要亲去翟昌和家里一探究竟的。那家仆就在门外,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报的信,因此你已是出得来,回不去,避人耳目对你来说已没有必要。”钟濯说道,“叫你去漕司,除了将你在翟昌和家中的见闻通报给那位大人以外,那边守卫重重,也可护你周全。”
谢小六原打算通完风报完信,就跟着那家仆回去,显然是没想到这些,因此听了钟濯的话,一时竟有些吓蒙了。
钟濯无暇顾及他的反应,又转头对钟洄道:“大哥,这孩子的事便暂先交给你。还有外头那个仆役,也捆了一并送到漕司衙门。到了漕司找大理寺少亲卞大人和马军司指挥使沈大人,只说是翟昌和家人便可,要快。两位大人知晓内情,必定知道如何应对。”
钟洄点头应下。钟濯这些话交代得飞快,钟洄自然知道他此刻心中担忧,也明白他迫不及待要去做什么。钟洄难以预测钟濯此去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但他也知道纵是要以身犯险也拦他不住的,因此只简单嘱咐:“万事当心。”
钟濯点头宽解:“大哥放心,云溥是奉旨而来的朝廷官员,我好歹也是个七品知县,翟昌和必不敢在自己家中行凶的。”
钟濯拍马离开客栈的时候天已全黑,傍晚的时候下了一阵急雨,路上泥泞,钟濯催着马在路上踢踏而过,溅起泥点无数,留下身后行人一路咒骂,他也全顾不得了——他今日去拜谢那船工,听那船工将当日宋谊的反应又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惊讶心悸之余,不免想到若是易地而处,他会如何,谁知只是飞闪而过的一个念头,竟这么快就要成了真。
日入时分的一阵急雨将炎热的暑气涤荡一空,亭阁前风荷摇曳,夜风带着清凉水汽,沁人心脾。
明烛高悬,将二人对酌的小小一隅照得如同白昼,青碧的酒液泻入精巧酒盏之中。
宋谊指尖轻轻抚着釉质细腻的酒盏,眸光映着杯中摇荡的酒液。
翟昌和在感慨:“你我萍水相逢,原道是知己难求,谁知竟也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宋谊含笑道:“不论翟兄是否还信我,这句话却是真的——翟兄于我,的确是难得的知己。正是出于惺惺相惜之情,云溥今日才特来赴宴,亦是想助翟兄求得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翟昌和听到这词笑了,“我竟不知自己犯了什么事,还是云溥将什么罪名强加到了我身上,如今我竟要‘求得’一线生机。”
宋谊一笑:“翟兄既然道破,在下便也不藏着掖着了。你发给傅景涣的信,早已被我们截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