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将心比心
第119章将心比心
为方便照应,钟洄与嵇朔下榻的客栈去驿馆并不远,兄弟二人聊完之后,钟濯虽知道沈驯暂时性命无虞,但没有亲眼看过,毕竟放心不下,因此便提议过去看看。他请钟洄稍等,先去给宋谊留了张字条。
落笔的时候,钟濯因心绪震荡难平,手便不由有些抖,“云溥”两个字笔画歪斜,丑得不能看。
他忽然想起来,上一回他去县衙,也留了一张字条,就压在里边的书桌上。他后来知道宋谊情急之下根本没看到,这才火急火燎地追到县衙,如今再联系钟洄所说的,钟濯才彻底明白了宋谊当时为何会那般失态,又是按捺着何种心情帮他唱双簧搬救兵。
明白了,心便好似被一片酸涩的温水泡胀。
既怪自己迟钝,又忍不住对那人恨恨,心里不住地默念着他的名字,宋谊,宋云溥啊——这人好像从来都是这样,面上总是风平浪静,而当他偶尔露出破绽时,便说明底下早已是按捺不住的惊涛骇浪。
譬如那句轻如微风的“我想要你”。
钟濯深呼吸,抖着气将字条写罢,在上头详详细细地交代了客栈在何处,他去做什么,何时会回来。写罢,拿过来压在中间会客吃饭的桌面上,以便宋谊进门便可看到。
出门的时候,钟濯又特地叮嘱掌柜和堂中的小厮:“若是见到宋大人回来,烦请务必转告他一声我有事外出,日落之前便会回来。”
钟洄在旁看着他做这些,心里有些感慨,笑道:“经此一遭,你确实比从前细致许多。”
“将心比心,将心还心罢了。”钟濯涩然一笑。
钟濯心里胀胀的,若一切真如他大哥所说,那么他的命不是他自己的,他的行踪也不是他自己的,他的过去未来、一举一动、生老病死,也许从今以后,都会被那样一道看似平静实则惊心动魄的目光注视着。
而他要怎样爱护那道目光,就要怎样爱护自己。
二人到了客栈,正好赶上郎中给沈驯号脉看诊后在写方子,嵇朔在旁边候着。钟濯进了门便先往床上看了一眼,见被子薄薄一层盖着一个骨瘦如柴的人,接连的重病已将沈驯熬得如纸片一般单薄,不由得心中一紧,问那大夫:“病人情况如何?”
大夫道:“高热已退了,只是气血实在太虚,这才缠绵未醒。这副方子驱邪以外便是帮他扶正补足。不过像他病到这般竟还能熬下来的实属罕见,可见病患心中亦是拼了命想活下来,如今只消慢慢进补,假以时日,待气血恢复,应当便能醒来,足下放心。”
钟濯听了这话喜忧掺半:“多谢大夫。”
说着便走到床边去,面色沉沉地望着床上的人。他心里对沈驯其实有愧,若是没有他,沈驯原本就是一个本本分分的小木匠,而今接连遇害,都是受他连累的无妄之灾。钟濯料到清吏治必会得罪人,也料到其中会有人伺机报复,却没想到要连累无辜之人。
嵇朔见他自己病还没好透,又操心上了别人,半开玩笑道:“大人宽心,沈驯命硬。”
又道:“不瞒大人,我与沈维长相识数年,自两年前的水灾过后,他便一直郁郁寡欢、沉默寡言,成日只晓得埋头做他的木工,每日里说的话不超过五句。自从大人同他说要请他一同治河,却如性情大变了一般,虽还是讷言讷行,却会主动同衙署的吏员交流筑堤修渠相关事宜,平日笑音也多了许多。”
“因此,如今他舍不得死的。”嵇朔也望着床上沉沉昏迷着的人,“因他心中有未了的执念,未竟的希望。所以,大人安心养病,不必太担心他。”
钟濯半垂着眼望着沈驯,耳朵里听着嵇朔的劝慰,脸色却没有丝毫好转,想到什么,目中有冷芒一掠而过。
“我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钟濯寒声道。
嵇朔在旁微微一怔,而后拱手,也沉声郑重道:“在下愿效犬马。”
钟濯回身往房中扫视一眼,见钟洄已将大夫送走,房中没有旁的闲杂人等,便继续道:“这两日,我将庆宁元年私改河渠案的涉案人犯在心中盘算了一遍。有两人尤为可疑。”
嵇朔目光一闪,擡眼追问:“不知是谁?”
“吴多广的长子吴敬,还有唐家的管家邱卓。”钟濯将此案查办后,吴多广已经下狱,唐家老爷也就是十三王爷的娘舅唐逸春随着案件移交刑部,其人也传召入京候审,这两人是此案主谋,所受惩处最为严厉。
“吴多广奸猾狡诈,巧言善辩,当时铁证如山,却仍不服判罚。他儿子吴敬曾在吴多广收监后私下来同我求情,求情不成便以本官到任之初收受贿赂一事相要挟,扬言若我不肯退让,便要击登闻鼓报之于天子耳目。
“而唐逸春的管家邱卓。唐逸春见我这里没有转圜余地,将此事求到十三王爷那里后,得了十三王爷一封亲笔信,便由邱卓以王府亲信的名义先去向高知州求情,谁知高大人并不给面子,便又持信来威吓本官。”
听钟濯将自己的考虑说罢,嵇朔心中微讶,他知道此案所涉人员繁杂,牵扯众多,钟濯必然是顶着极大压力才办下此案,但此刻真正听到这些冰山一角的细节,钟濯虽未着意渲染,却也令他不由地感受到了隐藏在其后的如履薄冰。
嵇朔凝着眉忍不住问道:“收受贿赂一事……”
钟濯透露这些案情之外的隐情,愿意是要同嵇朔讨论可能的疑犯,谁知嵇朔重点跑偏,钟濯便转目看了他一眼,以为是他骨子里清高的气节作祟,眼里揉不得沙子,便简单解释道:“确有此事。但我本意并非为了收贿。”
嵇朔又问:“贿款大人可脱手了么?”见钟濯不明其意,嵇朔又道,“不论大人本意如何,到底是落人把柄了——只恐日后还要有人借此生事。”
钟濯这才回过味了,心想这一遭嵇赖子原来也被吓得不轻,这一问竟是担心他会在收贿一事上被人绊一跤。
便微笑道:“一月前向县中募集治河善款时,本官已将财物折成现银,以行贿人的名义捐赠。”
嵇朔听罢沉吟着点了点头:“如此便好。”他说着将钟濯往桌边引,示意坐下来慢慢说,“在下明日一早便启程回县中,去协助洪县尉查案。大人正好趁现在将心中怀疑细说与我。”
钟濯闻言却吃了一惊:“明日便走?”
嵇朔极快地瞥了他一眼,挑眉道:“大人这么惊讶,是不想走?还是不想我走?”
钟濯没理会嵇朔的调侃,兀自怔然无言了片刻。
的确,沈驯找回来了,县里还有一堆事等着他,可不是该走了么?
嵇朔见他神色,垂眼一笑,又问:“大人归期如何安排?”
钟濯心情复杂,慢慢说道:“大约也便是这两日罢……”
这日午后,钟濯与嵇朔在房中一同复盘当时案情,对涉案人员一一进行讨论,以期能对谋害他二人的真凶有所提示。与此同时,宋谊这一日难得早早从衙署中出来,却被钟洄在门口拦下了。
钟洄在酒楼设了宴,要正式谢过宋谊。
宋谊客客气气地推辞过,然后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又问:“钟兄同来么?”
钟洄微笑道:“他谢他的,我谢我的。云溥,请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