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世界上最软的那一根
第118章世界上最软的那一根
这天上午,钟濯在驿馆大堂中坐着喝完了五杯茶,眼睛盯着大门口,一直等到晌午时分,才等到钟洄从翟昌和那边回来。人影一出现在门口,钟濯便立刻起身迎上前去,急切地问道:“如何?”
钟洄看他那不安的样子,笑道:“商人重利,哪里有钱摆不平的事?不是让你在房中静候佳音么。”
钟濯听他口气知是事成,便松了一口气,又往他身后看:“人呢?”
“先送回客栈了,有嵇公子陪着。怕你等急了,我便先来同你报个消息。”
胸口悬了多日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下,钟濯终于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请自家大哥到房中坐下,这才详细询问起今日他与翟昌和会面的情况。
昨夜嵇朔在翟昌和那里被气得不轻,回来的时候脸色极难看,钟洄听了原委却不以为意,笑道:“嵇公子在县中被叫做赖子,内里却分明是个高风亮节的君子。世上无赖若有十,这商贾行当里恐怕就占了九,翟昌和这笔人命买卖实属寻常。不必在意。”
钟濯听了嵇朔说的,心中亦是微微一定,救人于水火而不计得失的确是高风亮节,但这种高风亮节却不能要求人人都有,相反,翟昌和虽然扣着人,却明确说了自己想要什么,有的可放矢,更叫人心里有底。
钟洄也正是如此想的,因此作为白马县沈氏工学的发起人之一,今日便由他出面去跟翟昌和谈条件。
钟洄抿了一口茶水润嗓子,低头看了看茶水,挑了挑眉苦笑道:“翟昌和那边的茶怕是我这些时日喝过最好的了。”又感慨,“今日与那人明枪暗箭地谈了几回……此人不是池中物,心思周密、眼光长远,且善决断,与寻常商人不同。”
钟濯追问:“怎么说?”
“我原想提供一笔银钱当做酬谢,赎回沈驯。但他对此却不屑一顾。他提出的要求是,不论盈亏,他要工学经营所得的三成利,若有需要,他亦可出资赞助——其实便是要同钟、项二家合伙来开办这工学。”钟洄不急不缓地说道,“我先前同你说过,从来学堂只教读书制艺,但天下学子百万,个个都想考功名,实际最终能靠读书糊口的有几何?而这工学若是能在各地办起来,乃是前无古人的创举,发起人、入学者及当地耕织农户均可从中受益,好处繁多,不胜其数。”
说到这里钟洄轻轻笑了笑:“话虽如此,但我朝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想法深入人心。在州县内儒生的尖锐攻讦之下,我们首倡的‘工学’二字还不是不得已改成了‘工坊’么?若非靠你在县中发文,力排众议鼎力支持,恐怕这想法早已胎死腹中。由白马县推而广之,这天下大多数人的想法都同那些儒生是一样的,在真正得到好处之前,看不到这样事物的意义。”
“但翟昌和……”钟濯不由自主地接口道。
钟洄点头:“他甚至不须人来点拨,仅靠道听途说,便将视线瞄准在了此处。”
钟濯若有所思道:“既然如此,能得多一人相助,倒也是好事一桩。”
钟洄笑了,心知自家弟弟眼下整根胳膊往外拐,一心只记挂着自己护着的那一方百姓能不能得着便宜,全不管自己家里是不是叫别人分去一杯羹了——无法,考出去的弟弟泼出去的水,钟家那一亩三分地只能靠他这个做哥哥的来操心了。
但他与翟昌和在此事上的拉锯和讨价还价对工学最终的成效影响不大,钟洄知道钟濯并不关心,因此便略去不说,只将最终的结果告诉他:“最终商量下来,项、钟、翟三家在工学一事的投入和分利为四四二开,只不过翟昌和在此事上让步,又在旁处讨了便宜。”
“怎么说?”
“他有意在胶州开绸庄,知道钟家手里把着江浙一带六成以上的上乘丝源,希望钟家能‘从手指缝里漏一点给他’。”钟洄摇头笑,“这我也同意了。我们家在胶州一带并无生意,这亦不失为一个互利双赢的好机会。”
钟濯听完沉默了片刻,而后擡起眼笑:“大哥果真厉害。”
钟洄看到这神情却是愣了一下。
钟濯从前犯了错,惹他生气了,便总会像只小狗一样黏到他膝头来,像这样眼里含着笑说一些讨饶的话,其实翻来覆去的无外那几句——“大哥果真厉害”,“大哥果真疼我”,“幸好还有大哥”。但钟洄也总是几句话便被磨去了脾气,心软地原谅了他。
钟濯这是就那样望着他,眨了眨眼,吐字有点慢,声音也有些不稳:“大哥,其实当时落水的时候,我心里很怕。”
“很怕就这么死了。更怕你们连我的尸首也找不到。娘亲会哭死罢?”
“去年出门时大言不惭,还说要考个状元回去给爹娘看的……”
钟濯自清醒过来以后,心里其实一直绷着一口气,这口气压下他所有的后悔和恐惧,这口气撑着他去县衙搬救兵,撑着他连日来心神不定地等消息,撑着他迎接与宋谊之间全新的关系,但现在,沈驯找回来了,万事落定,这口气突然就消失了,像一座山一样轰然崩塌,于是被它镇压的那些冰冷的后怕,深渊一般的恐惧,便像魑魅魍魉一般从心底冒了出来。
他好似此刻才突然意识到,他原来差一点有去无回,差一点交代出去这条性命。
而他从来沉稳而可靠的大哥在他身边,像从前一般帮他料理这堆烂摊子,他忽然就觉得好像回到闯了祸回家挨训的十三四岁,心里被一股无端的温情和委屈填满,酸涩一片。
听他这么说,钟洄也想到得知消息时的手脚冰凉,一路焦灼固执的寻找,和最终见到他全须全尾时的狂喜。
血浓于水,而今又有体会。
钟濯握住茶杯,微微垂下眼:“还想到,大哥分明才劝过我要谨慎行事,我却没有放在心上。咎由自取。”
他的气色仍然不好,因此神情看起来便更令人揪心。
钟洄望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在这世上软肋不多,钟濯是其中最软的那一根。
钟洄笑微微地看着他,温声说道:“我找到你的那日,在这里碰见云溥,你可知他是如何说的么?”
钟濯怔了怔:“他如何说的?”
钟洄轻声笑道:“他说世道险恶、人心叵测,又怎么能怪你行事中正率直。”
见钟濯愣了一会儿没回过味儿,钟洄便又道:“阿琅,你这次出事,我当然心急如焚。但我该怎么怪你?你做好事却付出了代价。怪你做好事么?还是怪你付出了代价?行事谨慎,是叫你要防着小人,却不是说你做错了。”
钟濯被大哥这么顺着毛一安慰,心里更是委屈得无以复加。
钟濯稳了稳心神,而后认真地说道:“大哥,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不过经此一遭,才算是设身处地地想透了你那般劝诫的原因。我虽只身在外,却有许多人的心系在我身上。你、娘和爹,若我出了事,自己倒是一了百了了,却要连累你们为我悲痛欲绝——我落水时之所以感到后悔和害怕,其实归根结底最怕的,还是你们会伤心。”
钟洄闻言又是感慨又是欣慰——他家愣头青傻弟弟死里逃生能有这番觉悟,也不算白白担惊受怕一场了。
不过——“你还漏了一个人。”
见钟濯神色怔忪,在罗列时下意识将那人排除在外,钟洄心中微微一叹。他先前以为是他弟弟求不到八字那一撇,殊不知,那一撇竟是原本便等着钟濯过去凑对的。
钟洄望着他,道:“会替你担惊受怕,会为你伤心欲绝的,还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