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那男人今天也是个死人
第117章那男人今天也是个死人
翟昌和对着月色发了一阵伤春悲秋的感慨后,笑问道:“云溥今日如何会来?”
宋谊愁苦道:“我上头那位大人这趟领了台谏之职,可谓是兢兢业业,成日里揪着我要大小官员的罪证。然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些州县和漕司的官员施政亦有难为之处,我又怎会不知?在下夹在当中,实在苦闷。”宋谊苦笑,“这些话同旁人不能讲,翟兄却是难得的知己,因此听闻你回来,当即便来了。还请翟兄莫要嫌弃我这一肚子牢骚。”
翟昌和摇头笑:“原来如此。”又看了他一眼,似玩笑道,“不过你也当真是消息灵通,我昨日上了岸来还未出过门,今天你便上门来了。”
宋谊听出他弦外之音,心里暗叹:这翟昌和,果然是极为多疑之人,他派去的人将沈驯的消息那般确切地放出去,恐怕已是惊了他这条蛇了。
但他面上却毫无波澜,信口胡诌道:“岂止是今日?自翟兄走后,每日回驿馆经过此地,必要绕来看看。原本昨夜便要敲你门的,只恐夜深冒昧,方挨到了今日。”
翟昌和闻言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摇头道:“你说我痴,我看云溥你却比我更痴。”
翟昌和颇懂寻乐之道,此次从京中回来,还带回来了一个技艺高超的点茶师。二人说话间,便看那点茶师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做毕,将兔毫盏往前轻轻一推,便看那茶水上雪乳变幻,竟是一副竹石花鸟图,那汤花咬盏颇牢,图案便经久不散。
“其实今日你不来,我也要去请你的。”翟昌和得意地笑道,“这位的点茶技法,云溥以为如何?”
宋谊啧啧称奇,方才全副心思对付翟昌和便未注意到,此刻见这等高超技法,不由侧目去看那茶师。那茶师在翟昌和身旁垂眉低首地静静站着,身材看着有些瘦小,面容看起来也颇为年少,宋谊不由得有些惊讶,赞了几句后,笑问道:“足下年纪轻轻,这点茶的手法,从何处学来?”
那少年仍旧低着头,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
翟昌和道:“云溥莫急,还有更厉害的。”
他说着手指在桌上轻扣两下,那少年见状便又上前来,动作娴熟利落,手指翻飞之间又美得恍如落花流水,这次却是同时在四个茶盏中点茶,随着乳沫浮动,竟变幻出了一首七言绝句。
宋谊不禁抚掌,大赞其妙。但那少年点完茶后,照旧仅是退立一旁,面目平静,毫无反应。
宋谊心中奇怪,便听翟昌和笑着解释道:“此人是我这次从相国寺挖来的宝贝,虽是个聋哑痴儿,但这手点茶的技法可谓出神入化。”
宋谊闻言微诧,旋即又了然,难怪这少年神色恬淡,对周遭的动静毫无反应。
“说起来点茶化诗的神技,我在京中亦曾有幸见过一次。也是在相国寺。”宋谊笑道,“那次茶百戏,点茶人乃是相国寺的悬灯法师。方才看到便想起来了,不知同这位之间有无渊源?”
翟昌和大笑:“云溥果真是难得的解意之人哪!这少年原是录事巷一带的乞儿,名叫谢小六,同悬灯法师虽无渊源,但悟性极高,这点茶化诗之技正是从悬灯那里偷的艺!”
“原来如此。”宋谊附和地笑道,目光扫过旁边的少年,却见他也正偷偷地看着自己,视线交汇时又飞快地转开视线,面上虽无异常,但垂在身侧的手却有些紧张地抓住了衣裳。
*
第二日一大早,天色尚未大明之时,谢小六被院里的动静吵醒了。
他同五天前在黄河上捞到的那个破破烂烂的男人睡在同一间下人房里,这时估计只有四更时分,从他躺着的地方看出去,窗外天色青白,走廊下挂着的灯笼还未熄灭,按往常,那个商人这时还在呼呼大睡的。今日不知怎么却早早地起来了,而且听动静,外头的小院子里起码聚了十多个人——这可不是什么寻常事。
按谢小六常年在市井中摸爬滚打的生存智慧,这种热闹,他是势必不能落下的。
于是他像只小老鼠似的从被窝地溜出来,先确认了一下旁边跟死人一样躺了五天的男人今天醒了没有,免得被他戳穿自己装聋作哑的事。确认那男人今天也是一个死人后,他悄悄地跑到窗边,偷偷摸摸地打开了一条窗缝,两只眼睛滴溜溜地往外看去。
好家伙,院里真的乌泱泱地站满了人!
谢小六点了下人头,不多不少刚好十个,挨个看过去,都很眼熟,全是前阵子在船上见过的船工和下人。这些人此时都噤若寒蝉地低着头站在下首,与此同时,那个狡猾兮兮的商人站在台阶上,声音和脸色都又冷又沉,谢小六在暗处看着,都不由汗毛倒竖。
商人的脸色很难看,质问那些人:“昨日靠岸以来,此行之事,你们同别人嚼过舌头没有?”
底下沉默了一时。
那商人冰冷的视线挨个扫视过,又说道:“昨日有人找上门来,言辞凿凿说我四日前在黄河上救了个人,除了你们,还有谁知道得这么详细?”
底下各个人看起来都在认真回想这一日间自己到底有没有不慎走漏了口风,思考无果,便又是沉默。
那商人见硬的不行,便又软和了口气,道:“此事并不要紧,今日这么一大早把你们叫来,不是为了处罚谁——常在河边走,偶尔一次失误也是难免。只是,我要知道这究竟是失误,还是有人蓄意为之。”他说着阴冷地笑了一声,“你们此时承认,我只当是一时失误,可从宽处理。若是有人蓄意为之、刻意隐瞒,事后被我查到,便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下头沉默了片刻,终于有个胆大地开口说话了:“老爷,这么多年的规矩,我们不会不懂,只是,真的没有人说出去。”又小声道,“会不会还有别人知道?”
谢小六看到那商人因为这句话陷入了沉思,片刻,他冷着脸叫过一个人,吩咐道:“看病的那个郎中,派人去查。”
说罢,他重新冷冷地扫视众人,厉声训诫道:“你们跟了我许多年,知道我的规矩!不该说的别说,不该问的别问,若多嘴多舌,你们的耳朵和舌头都不用要了,全割了喂鱼!”
谢小六听到要割了耳朵和舌头,不由得吓了一跳,擡着窗户的手一抖,那窗户落下去,便弄出了一声响动。
听见这动静,外头也顿时没了声响。谢小六僵在当场,手指发麻、头脑空白、簌簌发抖,身上一层层地发出冷汗。
那个商人看起来非常阴险可怕!要是发现他不仅装聋作哑,还偷听偷看,估计会把他杀了,整个人都丢到黄河里喂鱼!
门外有脚步声由远而近。
谢小六僵硬地站在原地,脑中掠过了千万种撒泼打滚、无赖扯谎的法子,可惜没一个法子能救他——难道今天不仅那个男人是个死人,连他也要变成个死人了。
突然间,他脚边踢到一个夜壶。
翟昌和方才听见这房里的响动,狐疑地走过来查看,到了门口正要去推门,门却突然从里边打开,那小哑巴提着夜壶急匆匆地冲出来,一个刹不住,就与他撞了满怀,一夜的屎尿全浇在了他身上。
翟昌和看看他又看看自己,愣住了。
小哑巴看看他又看看夜壶,也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