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老来自伤
第116章老来自伤
嵇朔再次上前说明来意后,翟昌和见宋谊在旁,推脱不下,冷眼看了他半晌,终于说道:“里面说话罢。”
嵇朔和宋谊跟着翟昌和在前厅里坐了,嵇朔便忍不住再次提议亲眼去看一看,翟昌和打断道:“先不忙。”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叠折得整齐的土黄色麻布,在桌案上摊开了,道:“这是那人的随身物品,你认一认。”
嵇朔上前看了,认出是沈驯的东西,不由大喜,正要去拿那物件,却被翟昌和伸手按住。
嵇朔忙拱手急切道:“此人名为沈驯,白马县人。这布片上所记内容特殊,非此人不能有。翟老爷四日前在河上搭救的,正是在下苦寻之人!”
宋谊在旁听着,闻言眉心微一蹙,暗道不妙——他上午派下去的人没有准确领会他的意思,消息是放出去了,却放得太多了一些。
果然翟昌和闻言神色微凝,又随意地问道:“不知公子从哪里打听到我救了个人?”
嵇朔自然据实以告,说是在客运码头附近的脚夫和船工,许多人都听说翟老爷在黄河上行船时捞到了一个男子,他便循着消息而来以求究竟。嵇朔回答时翟昌和一径盯着他,见嵇朔神色无异,又收回视线,笑了笑道:“公子是云溥的朋友,我自然要卖个面子。只是这布上画的究竟是什么,嵇公子如何就认定一定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嵇朔道:“这是水推纺车的形制改良图。沈驯是滑州有名的工匠,改良过许多耕织用具,濮州这边也曾有人慕名前去订购过。而此图上所绘水推纺车便是他这一月间潜心研究改良的纺车技术。此图旁人看不懂,拿了也没有用处。因此在下可以凭此图断定这人便是沈驯。”又请求道,“足下带我去亲看一眼,便可验明正身。”
翟昌和却借着水推纺车扯起了闲话:“白马县最近的确出了挺多动静。贵县知县前些时日肃清吏治、直达圣听,最近又从流民中招募了几十个学徒,创了一个什么工坊学校,听说那工坊的发起人还是京、浙两地有名的商人。”翟昌听闻这些白马县的见闻,除了耳听四方的本事,还因那白马县最近频频生事,在京东路黄河沿岸的州县中的确传得极为热闹。
但翟昌和此时提起来,却有他的私心:“你说的这个白马县工匠,我亦有所耳闻,贵县要办工学,恐怕离不了他罢?”
翟昌和微微眯着眼,神情莫测,话音里若有似无地透着拿捏。
嵇朔也从他的神色里读出了待价而沽的味道,略一沉吟,道:“不论此人是否事关紧要,便是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更何况足下于危急之中施以援手,救命之恩,自然更有重谢。”
宋谊在旁若有所思地观察着,他这些时日与翟昌和来往,古琴吹箫,谈的都是风雅事,那翟昌和也从来都是一副纵情痴迷的样子,然而此刻与嵇朔周旋起来,却将商人的那点周密、贪婪和油滑都暴露无遗。
翟昌和将桌子上的麻布折起来重新纳回袖中,站起身来道:“我昨日上岸来,刚请了大夫替他医治,病患尚未清醒,近日也不宜搬动。足下既已认准了人,不如趁这时日考虑一下该要如何谢我罢。”
说罢便要送客。
嵇朔杵在原地,心中已有些忿忿——这人救了沈驯,自然是恩人,只是这恩人从头到尾态度强硬,这般扣着别人来讨酬谢的行径与勒索何异?
但有求于人,只好耐着脾气一拱手:“不知足下想要何种答谢,才肯将人放还?”
翟昌和也不遮遮掩掩,直言道:“贵县的工学,不知是怎么个办法?在下颇有兴趣——就是不知此事上公子拿不拿得了主意?”
后半句话又令人难堪:若是拿不定,还请能拿主意的人来谈。
嵇朔脸色极为难看地沉默着——若在平日,对待此类狡猾商人,他自也有一套无赖法子来对付,但今日之事对他来说太过重要,因此反而找不到应对之策。
宋谊适时道:“翟兄分明说要卖我面子,如何连个面也不让见?分明是一件救人的好事,怎么却做得同强盗一般。”
翟昌和便朝宋谊歉然一笑,却丝毫不以为意:“云溥见笑。商人啊,本来就是强盗。”
在宋谊的帮助下,翟昌和总算带着嵇朔去见了见沈驯,嵇朔亲眼确认过了人,心中的石头总算是放下了——人还活着就行,别的都好商量。
嵇朔走后,翟昌和将宋谊引到后院凉亭中,宋谊佯作失望:“翟兄对他这般强硬,当真是一点面子也不肯给。”
翟昌和看了看他,笑道:“莫诳我,我看你心里分明对此人忌惮得很,那是哪门子的朋友?”又道,“若真是云溥你的朋友,我又怎会如此?”
宋谊闻言却心中微撼,他惊异于翟昌和的观察入微。
的确,他心中并未将嵇朔当作朋友,而忌惮二字,若非是翟昌和点破,恐怕他自己都未察觉他其实对嵇朔抱着莫轻微的敌意,正如嵇朔对他也同样如此。
但他已是装了十几年的云淡风轻,面具长在脸上,撕下来也是会痛的。因此纵使被人点破,宋谊也不愿承认在某些方面,他其实十分斤斤计较。
于是将话题揭过去,他又道:“翟兄若当真有所求,便是冲着这救命之恩,想来也必会满足你,何苦消磨情分,强硬至此?”
“云溥果真还是年轻……情分二字,虚幻若云烟,乃是这世上最不牢靠的两个字。”翟昌和对着暮色笼罩的池榭,很感慨,“你可知这是为何?”
宋谊:“为何?”
“情分要成情分,是要仰仗别人,看别人愿不愿给的。”翟昌和略有些自嘲地笑,“若对方不愿给,你便是一厢情愿地成了‘圣’,也不过落得一个‘痴’字。这又何苦?”
翟昌和的情态分明是老来自伤,但宋谊想到往事,心中亦有所感,暗叹了一声,应和道:“翟兄这番感慨,却十足像个痴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