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近乡情怯
第296章近乡情怯
出扬州,往高邮方向行约五六十里地有一个嘉云县,嘉云县中有一个乡镇名唤亭乡,亭乡挨着献山,山中有一个小小的学塾,名叫“东山堂”。
自他娘去世后,陆潜就跟着他义父住在那里。
天色近晚,马车已经驶过了嘉云县,再走几里地便到亭乡了。自过了嘉云县,车里边咋咋呼呼的动静小了下来,小泼皮背靠车厢坐着,有些萎靡不振。
朱怀臻问:“怎么了?”
小泼皮欲言又止:“嗯……晕马车……”
宋谊闻言笑了,道:“我看是近乡情怯。”
车中几人都没有听懂,小泼皮也眨巴着眼:“什么意思?”
“一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你从何处得来的?你义父可知道实情?”
小泼皮被言中心事,无言了一时,随后突地起身抓住了宋谊衣袖,眼巴巴瞅着他道:“公子是好心人,一会儿见了我义父,千万多说点好话。”
“怎么,你还怕被他打了不成?”朱怀臻被他诓了一回,还在耿耿于怀,“你这样皮糙肉厚,还怕被打?”
“打我?他要是打我就好了!我怕的是他不打我。”小泼皮忧心忡忡地叹气,“我义父那人,外面看着和和气气的,其实脾气大得很,生气了不打不骂,就爱训人,训完人还不够,往后十天半个月,时不时就要冷不丁地刺我一下……是不是读书人都这样啊?真受不了,这还不如痛快地揍我一顿了事呢!”
朱怀臻说:“这也是你应得的。有错在先,倒还挑起别人怎么发脾气了。”
“你……!”
“我怎么?”
“你怎么见死不救!”
“我怎么记得刚救过你?”
杜秀无奈地劝架:“……这怎么又吵起来了?”
一时车内嘈杂,宋谊掀起车帘,冷风携着雨丝迎面,醒了醒神。
读书人当然不全如此,有些时候是不能说,有些时候是说不出,种种顾虑,令自己无法坦然直言。可总又不甘心啊,过不去、放不下,便冒出一些含沙射影的话来,既希望对方可以领会,又希望对方不要领会。做不成壮士,断腕也断得拖泥带水。
说到底,是太懦弱了。
“……”
不知是天又阴了还是时已近晚,外间已又是一片溟蒙天色,连日的雨天,地上水汽充盈,旷野上浮动着袅袅白雾,远处矮小的山丘和稀疏的人家渐渐显露在视野中。
天高皇帝远,的确是隐居的好地方。
马车驶入村落的时候,激起了远远近近的犬吠,人们出门来看,远远望见乡野小路上一辆陌生的马车正往山脚方向行去。
“又是去学塾么?”
“学堂里最近挺热闹啊……”
“说起这个,娃说学堂漏雨,赶明天晴他爹你去看看。”
车在山脚停下,在往前便要步行。宋谊下了车来,见道边还停着另一辆马车,一时多看了几眼。陆潜见了也有些诧异,道:“怎么还有人来?”说着当先一步前去了。
众人随着他沿着山路慢慢上去。
宋谊又回头望了一眼,不知自己怎会生出那样莫名其妙的念头——天地广阔,此地渺若沧海一粟,那人应当还在京中,又怎么会在这里遇上?
*
秋雨连绵、时断时续,快傍晚的时候才彻底停了,但山中阴湿,伸手往虚空一拢都像能拢住一捧水来。绿菁往他怀里揣的这个手炉当真是杯水车薪、毫无效用。
钟濯知道越往南走便越难熬,却不想这天气会磨人至此。
他们一行到的时候恰逢陆澹要出门。这位陆先生毫不见外,刚见了面,他们一行人便被指派了各项活计。谢平舒和绿菁被使唤去修屋顶,钟濯腿脚不便,便充当了一个临时的教书先生——说是教书先生,但这些孩子最大的不过七八岁,都是村中农户家的孩子,自小没有什么规矩束缚,钟濯今时不同往日,哪里应付得来?带着念了几句千字文,便放他们去了。
拦下一个想往篱笆外跑的幼童,关上前后院后门,钟濯干脆拉了把椅子在门口坐下,当了个守门人了事。
谢平舒在屋顶看他束手无策的样子,大笑道:“公子,要不我同你换个活计?千字文我也会啊!”
钟濯揣紧了手炉,没理他。
倒也有几个孩子心性沉稳,自己在堂中习字,期间一个孩子跑过来问他“秀”字怎么写,说是母亲的名字,要回去教母亲写。
钟濯便提笔写了。
“好看。”孩子感叹道。
钟濯笑道:“不错,你领会到了这个字的要义。秀者,荣也,茂也,美也。你母亲的名字是个好名字,你也定要写得漂亮一些。”
“嗯,就跟先生的字一样。”那孩子擡起眼,一双眼清澈分明地望向他。
钟濯被这一眼看得神清气爽,连身上的疼痛的都像好了,果然世间有些好话是要孩童来说才显得诚恳真切。
回过头再看屋前屋后乱跑的一群小儿,也觉得可爱了许多。
虽个中苦衷难与人道,但陆先生这里乍一看确是颇有生趣。
当年陆澹以沧海一笑生的身份与他会面时,钟濯还不知道他就是陆澹,直到两年前谢平舒与他告别后重又到益州来找他,从谢平舒转述的这两年的经历和其人言行举止,钟濯才慢慢反应过来出这位先生就是那个人。但知道了也只能装作不知,于人于己都有好处。
这次南下机会难得,才由谢平舒带路来拜会一面。
此人与世间缘分寥落,命蹇时乖,见一面少一面。
钟濯正胡思乱想地走着神,忽有一个孩子跑到他跟前,拿着根草茎要与他斗草。钟濯愣了一愣,随后朗声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