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缺月挂疏桐
第335章缺月挂疏桐
钟濯是喝了酒，却又不至全然醉倒，这点微醺的醉意刚好足够压倒理智让他凭直觉行事，却又不至于让他全然失去意识和感知——他看到了宋谊的眼泪。
昏昏然的夜里，一道倏然而逝的微光。
钟濯心口闷闷地疼——好像冥冥中有什么共同的东西连接着他和宋谊，不必再解释，他就知道宋谊为何如此。
他上前，去帮他擦去眼泪，轻声地道：“不要紧……你不要怕。”
宋谊看着他，钟濯这话没头没尾，却那么正好地扎在他软肋上。他喉头微微发紧，已下意识别开头避开了钟濯的动作。他背过身，擦去了脸上的痕迹，走到桌边吹亮火折子，点上了烛灯。
做完这些，再转回头时面上已没有什么痕迹，说道：“如此深夜，不知钟兄何事到访？”
外面响起梆子声，已是四更天了。
钟濯手中还提着那一盏夜灯，静静看着桌边灯影中的人。窗下月光粼粼如雪。
“我睡不着，想来见你。”他说。
“……”这个人有太多的直抒胸臆让他无言以对。更早些时候，宋谊也许还会说一些形同陌路的话来划清界限，但现在他知道钟濯不会相信。不仅钟濯不会相信，连他自己也说不出口了。
钟濯摇晃着慢慢地走过去，走到桌边时趔趄了一下，被宋谊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你——”宋谊想说什么，可对上钟濯执著的目光，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钟濯抓着他的手臂站稳了，问道：“送我来的人都已被我遣回去了。云溥能不能收容我一晚？”
宋谊看了看钟濯，又看了看他抓在自己臂上的手，和梦中不同，此刻他臂上切实的触感和眼前生动的神态都是真的——这个不安的夜晚，比起钟濯说想见他，也许是他更需要这个人在自己身边，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
夜深人定。
钟濯脱了外袍坐在床边上，看宋谊拿铁钎拨了拨一个炭盆——炭盆是顾念到他畏寒，才让小厮加的。忽而火焰蹿高了一瞬，映亮宋谊的面庞，在他低垂的眼帘中留下一个静静的光点。那人只穿了一身中衣，身后青丝半泄，跃动变幻的光影里，身形轮廓柔和得不像凡人，却像云雾幻成的一个虚影。
“云溥。”钟濯下意识唤了他一声。
那幻影回过头来，目光切实地落在他身上，钟濯一颗心轻轻落了地。
“你过来罢。”他说道。
宋谊迟疑地看了他一时，终是放下了铁钎，过去拿了桌上的烛台，慢慢往床边走来。钟濯见他过来，便往床里侧挪去，仍是坐在那里直勾勾地看着他。
宋谊说：“再不睡天就该亮了。”
钟濯闻言，就乖乖地躺下。
宋谊待他躺好，才倾身吹灭了床边的灯。
房中重新陷入一片黑暗，月光越发的亮起来，明晃晃地照在床头，在宋谊身上映出许多错落的光影，钟濯在黑暗中静静看着，忽然轻轻出声道：“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
宋谊闻声，在月色中回首看了他一眼，像是轻讽道：“钟兄又要为我定什么判词么？”
钟濯道：“东坡无人省，云溥亦无人省吗？”
“……”宋谊喉头微梗，便顾自躺下，不再理他了，“早些睡吧。”
二人分被而眠，过了片刻，听得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便有一只手探进来摸索着找到了他的手臂，而后慢慢往下，微凉的指尖抚过手腕，从他掌心滑进去，十指交扣，抓住了他的手。
宋谊的手静静僵在那里，没有回握、亦没有拒绝，夜色之中只听见他的呼吸变得不再平稳，让钟濯确定他并没有睡着。钟濯抓着他的手翻过身，借着夜色看着身边的人，看他的额头、他的鼻梁、他的眼眉，一副墨色山水洇在夜色中，仿佛生宣上着墨，是一种不同的柔和。
是柔和，也是疏冷。在他所忘却的记忆里，在他目所不及之处，宋谊仿佛永远独自站在那一阙“缺月挂疏桐”的冷月中。有恨无人省。
钟濯看着他，也仿佛看着无数个过去的宋谊，心中发疼又发紧，不觉便撑起身凑近去，想离他更近一些。
宋谊听着耳边的动静，却只是掩耳盗铃、闭眼假寐——可夜太静了，那一丝一毫的动静落在耳边仿似惊雷，连那道目光也像有声音，再想逃避也无法忽视。
忽有一阵温热的呼吸吐在他脸上，睁眼的刹那，唇上落下了一片微凉柔软。
“……”
蜻蜓点水，只落了极轻极浅的一下，便退开去，随后他看到钟濯温柔低垂的目光。相视一眼，钟濯又低下头来轻轻地吻他，交错的十指被他压枕畔，另一只手捧住他的脸，小心翼翼的神态，仿佛害怕惊动一只水边的白鹤。
宋谊身体僵硬唇齿紧闭，被钟濯扣着的手却本能般地回扣住了他。钟濯从他唇边慢慢吻到耳边，又顺着脖颈往下，细细地吻过去，宋谊眼睫翕动、胸口起伏，终于擡手按住了他的肩膀，猛然坐起身来，哑声道：“够了。”
钟濯并不退却，直接抓了他的手贴在了自己脸上，面颊在他掌心摩挲着，说道：“云溥，我是喝了酒过来的。”
“……”宋谊擡眸，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唇上那一丝淡薄的酒味。
“喝了酒，明天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眼中露出一丝悲哀，“所以今夜你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作数的，它们不会变成我追问的证据。你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不必顾虑，只要问自己心里想做什么，也不行吗？”
宋谊神色矛盾地看着他——这个人喝了酒送上门来，说着这些近似乞求的话，几乎是什么也不要了。他想，那位姑娘以死殉情之前，也曾像这样用尽方法、低声下气地挽留吗，那位公子也像他一样始终一意孤行、铁石心肠吗？如同一个悲剧的寓言，钟濯和他也会重蹈覆辙，步他们的后尘吗？
可他的意中人，分明还在他眼前。
“……”
宋谊掌心贴在他脸上，指腹正落在他的唇畔，一种明目张胆的邀请。宋谊无言地注视着、迟疑着，终于慢慢抚了上去，指腹轻轻拂过唇峰，停在最丰满柔软的地方，按了下去。
又将指尖探到他口中，生涩地、充满欲念地，仿佛另一种方式的亲吻，钟濯被这动作激起了一阵细颤，接着便听到他宋谊唤他：“阿琅。”
阿琅。
钟濯浑身一颤，反应过来，惊喜地擡起眼。下一刻宋谊便僵声问他：“……你会死吗？”
钟濯微怔。
宋谊从他的唇上移开视线，望到他眼里，眼中墨色重重，没有一丝光亮。
“若你我最终没有结果，你会像那位姑娘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