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我不会死
第337章我不会死
静静的深夜,钟濯仿佛面对一口干涸的井。
“……你也会死吗?”他抚着他的脸,又问了一遍。
钟濯愕然了一瞬,很快明白了宋谊在问什么。
他想起方才开门后第一眼见到的宋谊,也想起了很多个过去的宋谊。这双黯淡的眼仿佛一条细线将所有未知未明的画面串联起来,他们将钟濯带到了这里,带着长久以来的困惑,带着那一个“为什么”,来到宋谊面前。
钟濯倾身上前,捧住他的脸,目光定定地望进他幽深的眼里,说道:“你放心,我不会死。不论你我如何,我不会因此而死。”
宋谊怔怔然地望着他。
“我只是……会抱憾终身罢了。”比起抱憾终身,却是宋谊的眼神更让他心疼。钟濯抱住他,叹息道,“你原便是料定我会如此,才放心舍弃我的不是么?既然如此,为何如今又怕起来?是因为白日里的传闻么?可你不是李公子,我也不是王姑娘。”
“你为何……”宋谊一动不动地由他抱着,不安的心绪被这踏实的拥抱抚平,只是回过神来,却又被自觉荒唐无稽。他苦笑道:“若你今日以死相挟,我便当真应了你了。”
钟濯闻言,又松开他直起身来,看着他认真道:“我不会。而且你我之间,也不该如此。”钟濯道,“死与不死,并不取决于你我如何。便是你我果真风流云散,若有朝一日你遇险,我亦会舍身相顾,如此方是死得其所。”
宋谊微微一怔,便见昏暗之中,钟濯微微垂下眼去,抓住了他的手,低声说道:“云溥,虽我不会以死相挟,却随时都愿为你而死。所以,你要永远记挂着我、担心着我。”他擡起眼来,望着宋谊,“你会吗?”
黑暗中,一星微光在钟濯的眼里闪烁。
像在所有事情发生之前,在最最开始,毓园长夏,山间微风,无数星芒在他身边环绕。这人从始至终,仿佛从未变过。
冲动,又耀眼。
让他每一次都被蛊惑,每一次都会落败。
“……”宋谊不觉抚上他的脸,指腹重又摩挲在他唇上。
“太狡猾了……”他轻声说。
钟濯不说话,只是张开嘴,轻轻咬了一下他的手指,复又擡眸看着他。嗔痴笑骂,好像天生就会烧人的一双眼。宋谊的手移上去,又抚在他眼皮上,钟濯微微仰头,顺从地闭起眼来。
宋谊指腹滑过他的眼窝,顺着他的眉毛慢慢地抚摸着,钟濯的眼皮在他指下轻颤。
终于俯过身吻了他。
——问什么会不会。他当然。他早已。
房中的炭火烘得人情迷意乱,衣衫退落,两个人还仿佛初尝情事般的生涩,而窗外却已是庆宁八年的深冬。
这么多年,好像一场茫茫大梦。
*
“笃笃,咚——咚——咚——咚——咚——”
街巷中远远传来五更的梆子声,外间渐渐有了人声。人是早已醒了,但一年中日头最短天最寒冷的时候,窗外天光未亮,床边的炭盆中尤有余温,便还有借口再流连片刻。
床榻被二人折腾得有些乱,钟濯原本的那床被子早不知被踹去了哪里,他被宋谊捞进了自己的被子里。被子下,钟濯被搂着腰夹着腿,昨夜事罢之后,宋谊就这样抱了他一夜。
“……”钟濯尝试着动了一下,浑身的酸痛让他紧紧皱起眉——这姿势的确是不舒服,但因来之不易,钟濯珍之重之,真是一点也不敢动的。
宋谊在睡梦中察觉到他的动作,手抚到他背上,又将他往怀中按了按。钟濯靠在他胸口,听到他胸中震动,似乎是模模糊糊地呢喃了一句:“不许……”
不许什么?
钟濯听着有些好笑,擡起头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揽在宋谊身上的手也收紧了些——他凭着一个醉酒的借口,换来了一个真正的宋谊,但等他醒了之后,也许这一夜好梦就结束了。
怪不了谁,是他自己放出去的狠话:今夜说什么做什么,一切都不作数。
但至少现在这场梦还没有结束,至少现在宋谊还在他怀里。
身边的人还睡着,耳畔是客栈外街巷中车轮和行人往来的声音,鼻尖是宋谊身上清苦的气息,钟濯看着房间里慢慢地亮起来,思绪忽而飘到一个遥远的暮春。
一线飘忽的闪念,像往常一样一闪即逝,这次被钟濯抓住了。
他记起来一个庄严的灵堂,和耳边持续不断的诵经声,满目的黑白和低沉浑厚的音浪,压得人喘不过气。他随着父母兄长不情不愿地来到这里,吊唁那位他不曾见过面的姚家长辈。
敬过香后他便想逃走,转身的时候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脚下一个踉跄,不小心踢到了边上的丧盆。烧纸的火焰猛然一摇,一些未曾燃尽的纸钱从盆中落了出来。
钟濯站稳后,下意识便要道歉,一低头却见旁里从丧服中伸出一截细弱的手腕,要将那还烧着的纸钱捡回盆中去,他心中一紧:“不要捡了。”
话音落时,他已经俯身抓住了那只手。手的主人一身重孝,擡头看向他,深陷的眼眶中是木然的没有一丝光亮的眸子——那眼神,与昨夜宋谊问他会不会死时的眼神如出一辙。
当时的他无知无觉,只是心生恻隐,松开手又提醒道:“别烧到手了。”
那少年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木木然地望着他,过了许久,眼皮微垂,收回了目光。
钟濯本要离开,走开两步又回过头来,等到那落在盆子外边的纸钱烧尽,连火星也熄灭后,他上前去将那纸灰捧起来,重新放入丧盆中。
钟濯又看了看他,搜尽肚肠,说了一句:“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太难过了。”
那瘦弱的少年只是垂着眼,始终未再看他一眼。
过了十几年,他此刻才想起来,当然是太迟了。若他当时便有察觉,知道那个少年是他曾经的牵绊,也是他日后的求索,就不会只留下干巴巴的一句宽慰便离开。
可又不算太迟。他想起来了,知道昨夜的宋谊不是毫无来由,那个将他锁起来的宋谊不是毫无来由,在金陵地牢中形如恶鬼的宋谊也不是毫无来由。
宋谊这些看似荒谬的毫无道理的举动,有一个钟濯不曾真正理解的理由——他太害怕了。
钟濯的心被一个十几年前的眼神牵绊着。他擡起头,看着身边近在咫尺的人。宋谊闭着眼,睡梦中也微微蹙着眉。钟濯擡手,轻轻抚平他的眉心。
如今他眼前的这个宋谊由什么构成呢,老天给了他才华、容貌、家世,也给了他一次又一次的不安、离别、失去。
那些贯穿了他年少时期的离别和动荡,会成为他如今的梦魇吗?他的梦里是什么,是平静如鉴的湖水照见天光云影,还是枯藤老树昏鸦映着疏桐冷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