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生命的法则

夜风吹进屋里，桌上的一摞稿纸蠢蠢欲动。陶见晴起身把窗子关上，拿起稿纸看着，心情复杂。

这些是陆屿这些天来，所画设计图的废稿。他当初说要设计一款可拆卸便携收割机，画了若干版本，还是没达成他心目中理想的效果。

陶见晴曾指出原因所在——陆屿设计产品太重视外观，而对于农业生产的机器来说，实用性才是第一位的，农民才不会在意手里的机器是否线条流畅，造型别致，只关心能用它打下来多少粮食，价格是否实惠。

道理陆屿都明白，但他还是出于审美强迫症，坚持自己跟自己较劲。

陶见晴知道，以陆屿的行业资历，回去深耕艺术感强的工业设计，论名论利，都远远超出在这里琢磨农业机械，他却还是打定主意，用秃了好几根铅笔，攒了厚厚一摞草稿。

白天把他赶出家门，也许太冲动了。

*

陶渊在村口看了一整天下象棋，正抽着烟斗走在回家的路上，听见妇女们正嗑着瓜子聊天。

妇女甲说：“有个外来的小伙子，今天沼气中毒，昏迷不醒！”

妇女乙说：“我也看见了，高高的帅帅的，看上去很有钱呢。”

妇女丙说：“听说昏倒在田里，身上都被蚊子叮成筛子了，惨唷。”

陶渊惊得烟都忘了吐，问她们：“你们说的这个人，现在在哪儿？”

妇女甲吐掉瓜子皮：“在小慧的兽医诊所，下次别偷听我们女人说话！”

陶渊加快了回家的脚步，进屋就问陶见晴：“陆屿那小子，沼气中毒了？”

陶见晴大惊失色，他不会这么想不开吧？听陶渊讲完刚才的见闻，衣服都没顾得上换就冲了出去。夜色已深，外面又冷又湿，穿着半袖的陶见晴跑到兽医诊所时，脸颊和鼻尖都已经通红。

她冲进门，陆屿正好拨开帘子出来，两人同时吓一跳，陶见晴上下打量他一番，胳膊是胳膊，腿是腿，气色也正常，破涕为笑。

“靠，我以为你中毒死了，这么大的人了一点安全常识都没有，小时候上课都学过，下窖井前都要送一根蜡烛下去测试氧气啊！”陶见晴看他没事，瞬间状态切换，劈头盖脸训斥起来。

陆屿笑着撩开门帘，探身对病床上的任逍说：“听见了吧？”

任逍委屈：“我上课还真没学过。”

哼，大少爷。陶见晴懒得理他，兰慧中走来，给任逍挂上葡萄糖瓶。

输液架和药品原本都是给动物用的，支架还有被狗牙啃咬的痕迹。已经到了诊所关门的时间，兰慧中倒了一碗羊奶放在角落的笼子里，原本在睡觉的小猫们纷纷舔了起来。

小猫都是田园品种，一窝五只，毛色有黑，有白，有橘，毛茸茸的脑袋挤在一起，争先恐后。

陶见晴问：“它们是一家子吗？”

“嗯，猫妈妈就是对面五金店里的那只三花。”兰慧中提起的时候，心里还在唏嘘，前几天那只母猫误食了别人家仓库里的老鼠药而去世，留下一窝嗷嗷待哺的奶猫。

店老板并不在意，连猫带纸箱放到了路口“放生”。兰慧中把它们带回兽医诊所，向之前受伤住院的母羊“借”了一些羊奶，打算把它们喂养长大。

奶碗旁，灰猫抢不过奶牛猫，开始互相打架，陶见晴看着它们五花八门的毛色，感到纳闷：“这猫爸爸得什么色啊！

“呃，可能它一胎怀上了不同公猫的孩子。”

母猫在一个发情周期内，如果被不同的公猫追求，就可能发生同期复孕的情况。对于母猫来说，交配和生育，都是需要承受痛苦的事情。

村里散养的猫太多太杂，发情期间更是满街嚎叫。兰慧中曾经试图劝说村民给猫做绝育，结果可想而知，无人同意。

陶见晴转头去看两位男士作何反应，发现陆屿正专注地看着隔壁笼子——在布帘遮挡下，一只布偶猫蜷缩在角落。

它毛色纯白，眼睛是清澈的湛蓝色，浑身散发着贵族气息，兰慧中告诉他们，这只母猫叫布丁，上个月刚被送回乡下“姥姥家”。

因为原主人怀了宝宝，婆家担心猫身上有细菌和寄生虫，要求儿媳把猫送走。女主人养布丁养了五年，坚决不同意，直到某天做完产检回家，发现婆婆正提着猫笼要出门，问她要去哪，婆婆一口咬定是想带猫下楼遛遛，还委屈哭了。

女主人想到自己产检完回家时，老公一直劝说中午炖骨头汤，要司机绕路去很远的菜市场，十有八九是串通好，趁自己不在家，把布丁送走。

或者，直接扔掉。

她实在不放心，托朋友开车把布丁送回了乡下娘家，后备箱里还装了一箱进口罐头。

谁曾想到，老父亲一看罐头里都是香喷喷的肉，还是高级的外文包装，觉得给猫吃可惜，自己挖了一勺尝尝，觉得味道尚可，于是让老伴把猫罐头烧成菜，还包了顿饺子改善生活。至于布丁，按照乡下养猫的习惯，喂剩饭和剩骨头。

结果，两人上吐下泻，一起去诊所挂水。老头骂老伴菜没做熟，老伴埋怨：那罐头里面肯定有耗子肉！

布偶猫也因为饿了好几天，得了脂肪肝和黄疸，被送到兰慧中的诊所时，已经毛黄肌瘦奄奄一息。经过插管强饲，输液喂药，才渐渐恢复过来。

陶见晴隔着笼子摸摸它。“好可怜呐。猫咪这么瘦，居然有脂肪肝……”

“猫太久不吃东西，造成身体里的脂肪分解，血液里的大量脂肪酸经过肝脏代谢时，就会沉积在肝脏细胞里。”兰慧中解释道。

它现在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每天都要喂药，老夫妻嫌麻烦，一直不打算把猫接回家。它的眼睛纯澈如蓝宝石，胆怯地看着笼外的陌生人们。

陆屿看着布丁，想起了他九岁时，家里也养过一只布偶猫，蓝黄异瞳，据说得过选美冠军，是别人当做礼物送给陆家平的。

那一年，陆家平入选福布斯名人榜，接受杂志记者的上门采访时，在镜头前抱着猫抚摸，被记者当做温馨细节记下，写进稿子。只有小陆屿注意到，父亲在摄像师关掉器材的一刻，立即嫌恶地把猫扔到一边，还脱下了粘到猫毛的西装外套。

他还记得有一夜，陆家平带着一身酒气回家，蹲在门口的猫走过去蹭他裤脚，被他一脚踢开，像一团被扔掉的抹布般，甩出好几米远。

小陆屿扑上去护住它，猫在他怀里畏缩颤抖的感觉，至今仍记忆犹新。

*

一串急促的敲门声打破诊所的宁静，兰慧中去开门，看见满头大汗的白曼曼。

“我家奶牛要生了！”她一路跑着过来，上气不接下气。“过八个小时了还没生下来……”

兰慧中听到后半句，面色一凛，马上收拾医药箱。陆屿和陶见晴留下来照看诊所和任逍，兰慧中出门前嘱咐他们“过半小时喂药，药放在桌上”，就跟随白曼曼出了门。

诊所瞬间回归宁静，陶见晴和陆屿彼此目光相撞，又同时躲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