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玫瑰陷阱
「我知道有颗星球上住着某位红脸先生,他从来没闻到过花朵的芬芳,他从来没见过星星,他不爱任何人。除了做加法,他什么事也不做。他成天就像你这样自言自语:“我是个正经的人!我是个正经的人!”这让他骄傲得膨胀了。但他不是人,他是蘑菇。」
——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小王子》
*
陆屿拿着速写本走在路上,思来想去地打着表白的腹稿,猝不及防与一片花田相遇。
这条路他从前常常经过,但从未仔细观察,一直以为是灌木或杂草,直至花蕾盛开,清香钻进鼻孔,一只蜜蜂停留在玫瑰花蕊上,贪婪采食。
“小陆啊!”玫瑰花田里突然传出老人的声音,陆屿在恍惚间以为自己遇上了童话里的地精,向前几步,才看见秀美婆婆坐在小板凳上,正在给玫瑰剪枝。
一小时前,她坐着白爱牛开的三轮拖拉机出门,到站下车后,白爱牛觉得需要干的活太多,自己还要运送蔬菜,驱车离去前,说给于秀美找个帮手。
“大老远过来帮忙,真是好小伙子。”于秀美笑眯眯地招手让他过来,递给他一把园艺剪刀。
“其实我一会儿还有事……”陆屿尴尬道。但当于秀美问他什么事时,他又不好意思说是去找陶见晴表白,只能接过剪刀,蹲在婆婆身边,认真聆听并观摩剪枝的方法。
玫瑰花的一生要经过多次修剪,才能生长旺盛。在冬季休眠期,剪枝可以减少养分消耗,利于第二年新枝的生长;在春季生长期,老枝要适当截短,保证养分供给到新枝上;开花期过后,要消除残花和弱枝,便于养分大量消耗后的恢复。
此时玫瑰开得正繁盛,于秀美用炫耀的语气,向他科普品种——红色的是卡罗拉,粉色的是大马士革,黄色的是狂欢泡泡,还有一种奶咖啡色的,叫肯尼亚卡布奇诺。
“您记得这么清楚。”陆屿听到老太太讲出方言味儿的外语学名,感觉颇新奇。
于秀美来了劲,如数家珍:“这才哪到哪,我还种过戴安娜,可爱多,亚伯拉罕,魅影,还有浪漫宝贝。”
陆屿竖起大拇指。
于秀美将小板凳挪近,坐下来亲手示范剪枝。“像这些已经蔫了的,剪掉,像这些长得太密,叠在一起的,也剪掉,咱们的标准就是一视同仁,让长在里面的花芽也能晒到阳光。”
“像这些枝条长的,就留着对吧?”
“也剪掉,这些长得太疯了,你嘛留三四片叶子就可以了。”
陆屿无奈咔嚓,想,原来太优秀也是一种罪过。于秀美指指他脚边的白色粗线手套,提醒道:“戴上副手套,不然一会被刺扎着手。”
“没事,我小心点。”陆屿正专心低头剪枝,琢磨应该从何处下手。他今天由于衣服刚换洗,身上是刚踏足云深村那天穿的白衬衫、黑西裤,与劳保手套十分不相称。
耍帅没超过五分钟,他就被玫瑰刺扎到手指,“嗷”了一声皱起眉头。
于秀美露出“不听老人言”的表情,感叹道:“小伙子,别小瞧这些花花草草,它们也有防卫自己的本事。奥地利诗人里尔克,那个小伙子,就是在摘玫瑰的时候被刺扎破手,得了败血症死掉的。”
陆屿更惊讶:“您还知道里尔克?”
“幸福的玫瑰,花瓣托着花瓣,你在休憩。”于秀美闭眼,富有感情地朗诵道:“全体苏醒过来,花骨朵依然熟睡,触及这宁静的心,抵达那张终极的嘴。”
“最后一句认真的么……”
“里尔克的《玫瑰集》,第一首,不信你自己去翻!”
陆屿表示敬佩,被提醒“聊天手上活儿别停”,看到前面有几簇花杆,几乎贴着地面被剪断的痕迹,疑惑地问这里是否已经被修剪过。于秀美挪过去看,气愤地拍大腿:“这是被偷了!”
“采花贼?”
“啊,经常有人偷摘花,要是一朵两朵的也就算了,跟割稻子似的割玫瑰花,真是糟蹋!明年这一块就长不出花来了!”
陆屿也心生惋惜,提议在路边安装一个摄像头,用于安全防卫。于秀美摆手说算了,路人来来往往的,有摄像头拍着不礼貌,又转身念叨:这光天化日下,偷花的会是啥人呢?
*
陶见晴提着电脑包在大巴车站等车,站牌锈迹斑驳,“云边镇”后的箭头指向“云深村”,毋需修缮,大家都知道它十几年如一日的往返轨迹。
她把包挂在肘弯,双手拿手机,字斟句酌地用备忘录写辞职信。突然屏幕被来电显示占据,陶见晴迟疑良久,颤颤巍巍地接起。
“喂,妈妈。”
何芳知道年轻人经常加班,平时很少联系女儿,微信上转发的公众号链接也不是养生知识,而是“打工人升职加薪的十条秘诀!”、“北上广不相信眼泪,你一定要坚强”、“为什么建议年轻人跳出舒适圈?”等等深度好文,陶见晴每次都回复“收到”,在十秒钟之内扫完全文,拉到底部点一个赞。
这个月何芳又光荣升职,忙得热火朝天,陶见晴回云深村的事一直瞒着她,突如其来的问候,让陶见晴拿电话的手,微微颤抖。
她决定先入为主:“怎么这么久都没给我打电话呀?”
“妈前段时间一直集中培训,手机要上交。”何芳反倒有点抱歉,随即给女儿讲起公司的培训、考核、竞争流程,最后叹气惋惜:“年纪大了记性是不太好,最终成绩只拿了第二名,拿回来一块银牌。”
“银牌也好啊,硬通货!”陶见晴鼓励道。眼看着大巴车快要到了,她连忙说:“我还在上班呢,回去再聊~”
“我听你那边有汽车喇叭的声音,走路就别打电话了,注意安全。”
陶见晴正要松一口气,此时一只拉着蔬菜的骡子经过,发出一声响亮的长嘶。又有一头牛路过,发出低沉的哞声。
趁何芳发疯前,陶见晴灵机一动,现挂道:“我在出差呢,呃,在新西兰,公司要拍那个,自然风光大片。”
“哦哟,业务都做到南半球去了?好好珍惜机会……”
一个推着自行车卖苞米的小贩经过,大声叫卖:“新鲜苞米,三块一根!”
何芳质疑:“新西兰还有卖苞米的?”
“……这边华人商贩可多了,华人游客也多,人家喊的是新‘西兰’苞米,妈我不说了,这边在南半球有时差,拜拜!”
“哦,晚上了,早点睡。”
陶见晴没反应过来其中的地理学错误,挂断电话,感觉心跳快得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开往云深村的旧大巴车缓缓停下,她上车坐在靠窗的位置,像经历完一场大考,如释重负,闭目养神。
苞米摊贩跨上自行车,边骑边继续叫卖,腾腾热气从身后的泡沫箱盖飘出,香溢满街。注意到路边一位中年妇女的目光,小贩手捏闸,脚撑地,稳稳地停下自行车。
“大姐,来根苞米不?新鲜的,现煮现卖。”
穿着黑西装的何芳挎着皮包,微笑道:“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