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夏日大作战
清晨阴云密布,陆屿站在屋檐下打电话给修车厂。电话那头是个声音雄浑的大哥,说了一串他听不懂的方言,意思大概是等配件还需要几天,劝他别急。
今天是割稻的日子,陶氏父女天没亮就出了门,屋里安静得让人不太习惯。陆屿进厨房遛达了一圈,别说咖啡豆,就连速溶都无,咖啡因的戒断反应涌上来,他感到一阵焦躁。
两天没工作了。陆屿坐立难安,翻开笔记本电脑尝试开机,黑屏只倒映出一张眉头紧蹙的脸。他“啪”一声用力合上电脑,克制住挥拳捶桌的冲动,决定出门去透口气。
正值早市,路口人烟繁盛。早餐摊冒着袅袅蒸汽,扁担上的蔬果挂着水珠,还有剃头匠坐在路边,顾客围着布坐在板凳上,闭目养神,一脸平静。
陆屿在路边吃完一碗馄饨,望见前面有卖衣服的地摊,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皱巴的衬衫,遂走上前去。旁边有阿姨正在大方地挑选内衣裤,陆屿硬着头皮拿起一件男士半袖,问老板多少钱。
“二十!”肤色黝黑的姑娘大声说。
陆屿惊讶地又问一遍,姑娘提高了音调:“二十嘛不贵啦,看你长得帅,三十两件拿走咯!”
他拿出手机结账,身边选购内衣的阿姨正抻着布料看弹性,仰头看向这个能用脸讲价的帅哥,问:“小伙子外地来的?”
出于礼貌,陆屿点头说“来旅游”,阿姨爽朗大笑,转身向周围众人讲:“这个小伙子是来旅游的,多新鲜!”
一石激起千层浪,各个摊主的热情招呼声此起彼伏,陆屿感到自己社恐发作,在这个清凉的早晨,额前流下一滴汗来。
*
陶见晴回来取工具时,看见桌上堆满了陆屿从集市上买的东西,有香蕉、莲雾、土鸡蛋,居然还有一条没杀的活鱼,在水盆里缓缓游动。
“倒也不必这么多谢礼,”陶见晴手一挥,“转我三百住宿费就行了。”
陆屿刚想说话,陶渊突然提着一只袋子走进屋来,重重地往地上一放,大声呵斥:“这是什么意思?”
袋子里装的是大米,大米中间若隐若现的是一台电脑。陆屿解释:“我电脑进水了,放着吸干。”
“你是大脑进水了吧!糟蹋粮食!”
突如其来的人身攻击,把陆屿说懵了。陶渊撂下一句“还是吃的太饱了!”就拂袖而去,陆屿看向陶见晴,急需评理。然而她惋惜道:“大米受潮容易生虫,太浪费了。”
陆屿不悦:“这是我早上在集市上买的,我自己花的钱,至于怎么使用是我的自由吧。”
陶见晴也皱眉:“你怎么浪费粮食还理直气壮的?”
“一袋米而已,你还想要多少钱,我赔给你们行不行?”
院子里传来陶渊的催促声,她懒得和这个自以为是的人争执,转身就出了门,留下陆屿闷头站在原地,宛如一座憋屈的雕像。
小孩子才争对错,大人时间宝贵。
陆屿给任逍发微信,说自己先找车回上海,至于他那辆路虎,等修好再派司机开走。任逍秒回:不行,阿虎自己待在那,我不放心。
我自己待在这你就放心?陆屿咬牙切齿地输入,又删掉,心说懒得理他,着手收拾东西。他那摞湿图纸经过风干,已经变得又皱又脆,陆屿思忖片刻,走到厨房灶台旁,把它们扔进了装柴火的铁桶里。
他背起包,给陶见晴发了条道别的信息,又发起三百块转账。临出门前,他情绪复杂地回头看了屋子一眼,目光偶然落在衣帽架上的一只帆布包上。
包平平无奇,拉链处拴着的毛绒小熊也平平无奇,但拴着挂件的那根带子,陆屿相当眼熟。
模糊的记忆在脑海里显现出完整的轮廓。上海街头,便利店旁,陶见晴把香奈儿包的链条拴在啤酒罐上,醉眼朦胧地对他说,“瞧,这是一只四万块钱的联名易拉罐。”
当时他戴着口罩,她哭花了妆,两个戴着面具的陌生人相遇,对话纯属偶然,因此免掉了寒暄,也无所掩饰。女人穿着不合脚的高跟鞋,分不清欲望和愿望,眼睛笑得弯弯,眼神里却写着迷惘和自嘲,让陆屿不知怎的,心里像被针戳了一下。
其实那一天,陆屿也处在心态低谷。他在上海参展的设计作品被新闻报道后,被业内评论“华而不实”、“成本高昂,缺乏环保意识”,言辞犀利无情,还有人质疑他当年拿到金点概念设计奖的真实性;当天晚上,他应邀参加一场新媒体活动,去了才得知自己需要在直播间带货。看着那些来自义乌小商品市场的选品,陆屿当然不肯出镜,对方负责人恼羞成怒,声称叫他来不过是看在他名气的份上,而他堂堂大设计师,作品连一件能批量投产上市的都没有,也好意思瞧不起网红带货。
到了上链接的时间,双方却差点在直播间打起来,实习生小妹不知如何是好,傻傻举着自拍杆,歪打正着吸引了一大批吃瓜看戏的网友,在商品库存被买空的同时,别人嘲讽陆屿的那些难听内容也被直播了出去。
在夜晚的便利店外,他若不是要开车,倒愿意和酒后社牛的陶见晴碰一杯。在他的人生观念里,约定俗成需要做的不重要,自己内心想要做的才重要,但他踩下刹车等红灯的时候,又在想,在“想要”和“得到”之间,又隔着多么遥远的距离。
微信新消息提醒把陆屿的思绪拉回到当下,陶见晴没收转账,而是回复他:快下雨了,路不安全。
陆屿抬头,外面果然乌云滚滚,有种阴郁的压迫感。新消息又进来,陶见晴发了个猫猫头流泪的表情包,说,稻子可能收不完了,求支援,后附三个感叹号。
任逍联系的司机师傅也在这时打来电话,陆屿手指悬在接听键上,又犹豫了。
*
云层与大地之间,白阿公正坐在联合收割机的驾驶室里,俯瞰苍茫田野。金黄的稻穗与翠绿的稻叶交相层叠,履带缓缓驶过,刀片飞速旋转,他昂首前视,神气得仿佛是坦克里的将军。
一个人影出现在侧方视野,他从车窗俯瞰下去,陆屿正走在田埂上,脸上写着茫然。发动机声震耳欲聋,白阿公只看见他嘴皮在动,机器不宜频繁熄火,他指指远处棚屋的方向,继续驾驶收割机前行。
陆屿来到棚屋门口,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正抱着一大捆稻谷走来,那稻穗高得几乎堆到他头顶,陆屿下意识想上前搭把手,少年却利落地卸货在空地上,用校服袖口擦了擦汗。
“你是见晴姐的朋友吧?”他的嗓音带着些变声期的沙哑。“见晴姐和我哥都在地里,她说要是看见一个闲人在地里晃荡,就带过去。”
陆屿没反驳“闲人”,而是问:“你哥是谁?”
“我哥叫景和,我叫景明。”
与景和的浓眉大眼不同,景明是单眼皮,轮廓瘦削,搬东西时用力的表情有种少年特有的倔强。陆屿拿着工具跟在景明身边,沿着小路向前走,一路聆听这位小弟讲解使用镰刀的注意事项:“切割的方向要从下往上,注意身体平衡,防止割伤别人或者你自己……”话音渐渐微弱,因为陆屿望着远处停下了脚步。
视野正前方,陶见晴身穿连体工装裤,马尾辫高高梳起,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镰刀贴着地面快速割过稻杆,扬起的金黄稻穗时而遮住脸庞,她的嘴唇因为用力而抿起来,更显得脸颊红润饱满。陶见晴一抬头,也看见了陆屿,冲他粲然一笑。
那一笑阳光如晴天,她的状态与上海初见时判若两人,难怪他一开始没认出来。
在陶见晴的示范下,陆屿尝试收割人生中第一把水稻。那镰刀比想象中锋利许多,稻杆被割出整齐的切面,引起舒适,作物清新的香气散发出来,一种神奇的治愈感在他心底蔓延。
陶见晴把割下来的稻子归拢好,抱了一大捆起身,铆足了劲儿快步走到路边,交到景明手上。稻谷遮挡了视线,指尖相碰时,触感意外粗糙温暖,原来站另一边的是哥哥景和。
“一次性抱这么多,小心摔跤。”景和友善地提醒她,用眼神指指自己的衣兜,陶见晴心领神会,从他兜里拿出矿泉水来喝。从早上到现在她出了太多汗,这时候简直是久旱逢甘霖。
吨吨吨吨吨,她一口气喝了半瓶,准备继续干活,看见陆屿正蹲在田里,镰刀拿在手上,眼神却盯着自己的方向。
她以为陆屿口渴,走过去把半瓶水递给他。陆屿怔了一下接过来,仰头往喉咙里倒,呛得连连咳嗽。景和也走来,说:“收割机可能要傍晚才到,下午咱们只能继续人工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