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把你的青草带回故乡
看见陆屿蹬着三轮车从树荫里出现,陶见晴踮起脚挥手:“这儿!”
车斗里的草料很沉,加上黑色背心吸热,汗珠沿着陆屿的下颌线缓缓流动,间歇滴在他的锁骨上。陆屿忍了很久的痒,一停车,就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白松香型四层面巾纸,抽取两张按在脖子上,以免留下烦人的纸屑。
这细节落在兰慧中眼里,趁他把草料往马厩处搬的时候,她悄声对陶见晴说:“你们家这个工人,还蛮讲究。”
陶见晴笑而不语,远远地看着他。陆屿蹲在泥地上,把编织袋里的饲料倒进食槽,抬起头,似乎是瞪了她一眼。
马儿们争先恐后地挤过来吃草料,只有一匹栗子色的矮马无动于衷,脸朝着马厩后墙,有种世间万物与我无关的架势。兰慧中向它吹了两声口哨,又唤它的名字:“七宝!七宝!”
然而七宝像是被定住了一般,陶见晴说“是不是睡着了”,只见它的眼睛睁着,但迟钝没有焦点,伸直的脖子和后背绷成了一条水平线。
它在退缩。
兰慧中观察到了异常,上前去检查它的蹄子是否受伤,手刚碰到鬃毛,七宝就摇头晃脑并蹦了起来,陶见晴和陆屿站在旁边,都感觉到仿佛一阵飓风吹起,它暴躁地喘着粗气,令人不敢再妄动。
经过一番商议,先由陆屿轻轻抱住马脖子,陶见晴再安抚马背,谁知七宝冷不丁低下头,咬住了陆屿上衣肩膀处的带子,布料直接被大牙咬穿,陆屿像被叼住后脖颈的猫一般无助,越挣扎勒得越紧,几乎窒息,马的口涎像流水般淌下来,衣服湿了一大片。
“放开他!你快放开他!”陶见晴徒劳地叫喊着,直到兰慧中猛地用手指杵了一下它的肚皮,七宝才松口,陆屿踉跄退后,愤怒地看着它。
在刚才陆屿与马搏斗的当口,兰慧中已经趁机观察了马蹄,并无任何异样。她决定明天再来给它进行内科检查,给水槽里添了饮水,收拾东西离开。陆屿把整包面巾纸都贴在了自己身上,欲哭无泪。
晚上回家,陶渊看见这小子又穿坏一件衣服,连连摇头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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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见晴睡前又喂了一次羊驼,走进走出屋门的时候,都看见陆屿坐在小木桌旁,笔记本挡住半张脸,眉头微蹙,键盘敲得噼里啪啦,他的头上悬着一盏钨丝灯,颇有都市精英回村过年,还要熬夜处理工作的既视感。
实际上,陆屿正在给航空公司怒写投诉邮件。他的行李箱至今杳无音讯,“除非是有反社会分子潜入货舱,把我的箱子从一万米高空扔了下去,否则贵司的查找效率,可以说是令人发指……”
发完邮件,脖子还隐隐作痛。那匹叫七宝的马仿佛跟他有世仇,下嘴真狠。
由此,陆屿不禁想到了自己小时候被迫学马术的经历。当时他九岁,被塞进骑士服和硅胶马裤里,还戴着做作的手套、领带,在马背上恐高发作,下面的草坪都变得模糊,然而教练在远处和陆家平谈笑风生,无人往场上看一眼。
小陆屿花了几个月时间学会操纵马,握着缰绳昂首前行,熟练地让它奔跑,转向,余光悄悄望向场外围栏,想在爸爸面前炫耀一番。陆家平刚好在接听电话,此时另一个男孩的马失控尥蹶子,双双受惊下,小陆屿摔在地上,滚了一身土。
陆屿红了眼眶,陆家平冷着脸训斥道:“男子汉,摔一下就哭!学了这么久也没进步!”
与此同时,撞到他的那个男孩嚎啕大哭起来,被父母抱在怀里轮番安慰。陆屿哽咽着解释刚才是被撞,而且对方提出共用场地时,吹嘘自己是市级马术冠军,保证不会影响他。
眼泪乱飞的男孩叫任逍,他爸是陆家平的生意伙伴,聊天提到马术兴趣班,今天带他来体验第一节课。陆家平叹了口气:“以后不要轻易信任别人,记住了没?”
“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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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陶见晴拿着一份策划书,去找马场主人庞老板商谈合作。砖红色的办公楼兼具崭新亮丽和残破荒凉两种特点,二楼办公室门敞着,庞老板正躺在沙发上刷抖音。
陶见晴礼貌性地敲敲门,庞老板坐起来,皮鞋懒得穿,也没有招呼访客坐谈的意思。
“兰大夫跟我讲了,说你想做赛马项目。”庞老板开门见山:“你知不知道,去年这个时候我这还是门庭若市,新闻铺天盖地宣传赛马博彩产业要放开,说马蹄一响,黄金万两,结果呢?地都量好了,俱乐部都建起来了,马都吃上草了,项目,停了。”
陶见晴尴尬一笑:“资本家炒作股价,把一个产业捧上风口,根本不是对实业负责任。涉及博彩毕竟有些敏感,但旅游观光……”
“小姑娘,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赛马场不是轻易就能落地的,林业局、体育总局、海关、环保部等等都可能管到,动错一个环节,这些部门都可能喊停。”
“庞总,您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不是赛马,是把马场作为牧场观光的一个项目,游客可以体验骑乘,还可以开展亲子活动。”
庞老板思忖片刻,得出结论:“那还有啥意思?”
秘书小王从门后探出头,告诉庞老板有人喊他打牌,庞老板喜笑颜开,当即送客,盘着手里的核桃串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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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兰慧中给七宝做了全身检查,奇怪的是,七宝既没有外伤,也没有内伤,但作为一匹青壮年的马,每天都姿势畏缩,反应迟钝,食欲不振。
陶见晴坐在小板凳上,一边修补篱笆,一边对陆屿这样说。篱笆上的窟窿是张三撞出来的,被抓现行的时候丝毫没有愧意,甚至还执着于把窟窿越啃越大。两只羊驼现在都卧在远处,悠闲地看主人苦逼干活,嘴里嚼着草。
“可能是心理问题。”陆屿说。
“哈?”
“马也会得抑郁症,而且相当普遍。高强度的训练、活动空间太小或者晒不到阳光都可能增加马的精神压力,严重的话甚至可能自杀。”陆屿解释。
陶见晴忽然想起了去年的一段时间,由于公司行政调配,她的部门换到了一片黑灰色仓房式工位,没有窗户,只有嗡嗡作响的新风系统,地上摆了许多热带雨林款式的塑料植物,作为心理安慰。到了黄梅天更是闷热逼仄,陶见晴每天早上十点到晚上十点都被“栽培”在工位上写稿,久而久之,感觉自己活成了一棵无需养料的仙人掌,满身带刺,脾气暴躁,每逢周一,与其说是“走”来公司,不如说是“阴暗,扭曲地爬行”。
社畜犹如此,牲畜亦然。
陶见晴把这个推论转述给兰慧中,作为云深村唯一的兽医,兰大夫的工作已经被排满,只能拜托见晴带七宝出去,晒晒太阳散散心。
庞老板听她说出这个请求,嗤之以鼻:“牲畜哪有这么矫情,有吃有喝的,还能抑郁上!”
见正面劝说无果,陶见晴摸出两副扑克:“哥,斗地主不?”
今天秘书不在,斗地主二缺一,陶见晴趴到窗框上张望,陆屿正在马厩旁边试探着摸七宝的鬃毛,她把手卷成喇叭状大喊:“陆屿!上来!”
十分钟后,三人围坐在新中式实木茶几前。庞老板脱了鞋,在真皮沙发上盘起腿,陶见晴手上大开大合,把牌洗得拉出残影,还用上了在大学魔术社里学的花切手法。庞老板来了兴致,开始转着圈发牌,此时陆屿凑近陶见晴耳边说:“我不会。”
“……”
庞老板已经叫了地主,陶见晴骑虎难下,悄声在陆屿耳边说:“上百度,自己查玩法。”
她心里不慌,因为这场牌局的任务不是赢,而是输。如何把甲方哄高兴,是刻在陶见晴dna里的本能。
陆屿盯着自己手里分到的牌,说:“我的牌,有点奇怪。”
他径直把扑克翻转到陶见晴眼前,俨然是“五爪金龙”的牌面:五个炸弹。
秘书小王从门后探出头,陶见晴仿佛看见救星,连忙把他抓进屋,声称着“陆先生牌技不好”,使眼色让陆屿赶紧起开,把小王按在了沙发上。斗地主重新开局,陆屿无事可做,余光偶然扫到红木装修风格的会议室里,居然放着一架三角钢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