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以“身体不适”为由，池宥在家休了一个星期的假。

一个部门的经理冒然休假这么长时间，怎么来说都有些不合适，但尹姜鸿对此并没有多余的表态，二话不说就批准了池宥的休假申请，并且还百般体贴地对他说了一句“公司的事情我会找人暂时接管你的位置，好好休息”，便再没了下文。

池宥一时也不好判断，尹姜鸿对他的纵容到底是因为那一点血缘上的恻隐之心，还是因为他已经对自己感到失望了。

至少池宥现在对自己是挺失望的。

这休息的一个星期里，池宥也没做什么事情，无非就是吃饭、发呆和躺在床上睡觉。他已经睡了很久，即使睡得头脑昏沉酸胀也无法唤醒他的意识，就好像处于失重般找不到一个支点，只能随着时间的推移悬空着，漂浮着。他也不知道自己会飘去哪里，又会在哪里着陆，一切都好像与他无关了，只是这样飘着，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浮不定，而陪伴着他的只有无止境的痛苦与绝望。

这种生无可恋的感觉他在数年前也体会过。本以为靠着药物已经治疗得差不多了，却没想到复发的日子会来得这么快。

潦草地解决完晚餐后，池宥再次躺在了床上。白天的时候他嗜睡，有时一觉就会睡到天黑；而夜晚的时候他又开始失眠，只能睁着眼睛望向窗外的漆黑直至黎明降临。池宥觉得这是因为自己睡多了才导致的生物钟紊乱，却没想整整一个星期他也没能自我调整过来，状况反而变得更加极端。

这样下去不行。池宥想着，为自己喂下一些能让这副行尸走肉得以继续维持正常运作的药，终于开始思考接下来他该做些什么。

池宥拿过放在床头的手机，――就快要到年底了，公司差不多要举办尾牙宴了吧。――按下电源键，――他其实真的不喜欢去处理那些所谓的人际关系，可是他又不得不这么做，而且不去做的话，他也找不到他存在的意义了。――然后解开锁屏。――说起来，他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坚持到现在的？他明明是那么想要摆脱这样的局面，那么想要一了百了……

池宥凝视着手机主界面上的壁纸，眼前黑白的世界突然迸溅出来一丝色彩，尔后像是色彩斑斓的打翻的水彩融入水面般铺天盖地地弥漫过他的视网膜，绚烂得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花里胡哨的背景板，温暖明亮的灯光。照片上两个还洋溢着青涩的少年并排站在一起，脸上是言不尽的拘束与羞赧，他们明明紧贴着彼此的身体，眼神却始终飘忽不敢直视镜头，心虚，却又悸动，脸颊浮现出的绯红终是出卖了少年间最纯粹的爱恋。

相机记录下了他们这最美好的一刻，并且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成为了池宥精神的支柱与依赖。他好像有些明白他是为了什么坚持到现在的了。

数天前，池宇峰通知池宥不久后有一场慈善晚会，希望他能去参加。

所谓慈善晚会，也不过是娱乐圈里的流量小生小花们争奇斗艳的手段罢了，沈逸林绝对也会参加，池宥光是想到这一点，生理就会下意识地产生厌恶的感觉。

周庭淮可能也会陪同着沈逸林去参加吧。

不去也没关系，池宇峰和尹姜鸿身边不缺人去参加这种晚会，可是这会儿池宥却犹豫了。

池宥凝视着手机主界面的壁纸，半晌后，给池宇峰发了条信息。

“慈善晚会，我会去参加的。”

-

“池少，你准备好了吗？”

擦拭掉脸上的水痕，再用吹风筒吹干了额前的头发，池宥转头冲着卫生间外说：“好了，刘叔，你先去备好车吧。”

言毕，池宥回过头来，再次直视了镜子中的自己。

面前映出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庞。镜子中的人有着和他一模一样平静的表情，片刻后，他看到眼前的人嘴角突然翘起一抹弧度，冲他温和地笑了起来。

“加油，池宥。”镜中的人这么对他说。

池宥也笑了起来，回复他：“嗯，我会的。”

池宥离开卫生间，在穿过通往客厅的走廊后，他就一眼看到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中拿着蜡笔不知道在画些什么的池岐。

说起来，他也好久没和池岐说过话了。池宥走到沙发面前，“小岐，在干什么呢？”

池宥刚欲伸出手抚摸上池岐的头发，却没想后者在听到池宥的声音后，当即反应强烈地后退了一段距离，并且把摆在桌面上的纸全都收了起来。

池宥怔愣着没有动作，手悬在半空中，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池岐表情显露出一丝慌乱，他小鹿般的眼睛怯生生地看向池宥，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池宥说，但最终却还是一句话都没道出来，接着后退几步，直接抱着那一沓空白的纸跑开了。

-

池宥来到慈善晚会的时候，在下车的那一瞬间，他一度以为自己的眼睛要被记者们拍照的闪光灯闪瞎。

明明他也不是什么巨星，这些记者却跟疯了似的一个劲对着他的脸拍，池宥面上的微笑几乎就要挂不住，他好不容易熬过了走进大门前那段万众瞩目的红毯之路，却没想一颗还没彻底放下来的心便又瞬间提了起来。

活动的地点是金碧辉煌的欧式公馆前那片露天花园。花园的正中间有一座大型的圆形雕像喷泉，旁边的过道铺垫着花纹红毯，连成环状的长白布餐桌摆在其上，空气中是弥漫不散的花香和果香，搭配上悠扬的音乐和四周郁郁葱葱的香樟树，现场无处不彰显出与外界的喧嚣凡尘完全不同的端庄典雅，可是池宥却丝毫没有感受到这片环境所带来的安逸。

池宥来得有些晚，所以一进场时，几乎全场的人都在往他这边看。他回望着眼前多得可以用水泄不通来形容的人群，头皮开始蓦地发麻。

若是放在数月前，他可能还能从容地应对这样的情况，可是现在却不行了。他在几乎能淹没掉他所有感官的人群中，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那座喷泉旁的周庭淮，以及始终伴在他身旁的沈逸林。

沈逸林也在凝睇着他，眼底带着一丝不屑。

真讨厌，像只萦绕在耳边不断嗡嗡作响的苍蝇。

可是他必须去面对。

池宥闭上眼睛，然后深呼吸一口气，并在心里面默数了几秒。你可以的，你可以的。之后睁开双眸的那一刻，他的脸上蓦然浮现出熟练的标准式微笑，就像曾经无数次参加宴会时一样优雅体面。池宥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香槟，抬腿踏入了这片璀璨夺目却又暗涌着尔虞我诈的舞台。

“小柚子，你终于肯出山了？”黎煦泽走了过来，也不忘打趣一下池宥，脸上笑得有些没心没肺。

池宥仍是目视着那个方向，说：“我再不出山，火就要烧到我家头上了。”

黎煦泽闻言还愣了一下，“啥，火？”他随即顺着池宥的视线往远处看，突然一敲脑瓜，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怎么，终于打算给姓沈那小子一点颜色看看了？”黎煦泽笑道，言语里满是跃跃欲试的兴奋感。

池宥沉默着没说话，脸上的笑意也没变，让黎煦泽一时半会儿判断不出来他到底是怎么一种想法。可他也没来得及追问，池宥就迈开步子往宴会深处走了过去。

然后停在了周庭淮他们的附近。

“何先生好。”池宥笑道，完全没有在意站在一旁的周庭淮和沈逸林，朝何霄刻举起了酒杯。

正在和前面的人说着什么的何霄刻闻言转过了头来，在看见池宥后，脸上露出一丝惊讶，“池少也来了？听闻池少最近身体不太舒服，现在可好了些？”

“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可以回岗工作了，谢谢何先生关心。”池宥说，“更何况，我一个经理要是一直躲在家里不工作，公司里还有那么多策划没有完成，怎么说都太失职了些。”

何霄刻闻言笑了几声，碰上了池宥手中的酒杯，说：“工作固然重要，但身子也不能被拖垮了，毕竟健康才是第一位。”

客套的嘘寒问暖后，便是进入正题的时候了。池宥没有马上喝下杯中的酒，他说：“何先生，我这次是专门来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