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黎哥虽然年纪小,并且十年来没有经历过什么像样的阵仗,无从积累实战经验,还不足够了解什么叫人心诡谲,但这小孩的能力也真不是忽悠人。
他算死谢岍所有退路的话半点没有水分,因为终于赶来救援来的压根不是郁孤城,而是谢岍一手带出来的大柳营部众。
率先冲过来给谢岍报仇护阵的鹰是郁孤城的鹰没错,但射穿东厥兵脑袋的却不是郁孤城,而是大柳营伙头班班头张勇波。
大柳营的伙头班是整个祁东军里出了名的能冲能打能炒菜,班头张勇波年轻时最勇的事迹就是举着两把菜刀上阵杀敌,杀完以后把刀一洗回去继续给大家切菜做饭,烽火狼烟才从祁东高原上消散十年时间,英雄旧事便已深埋进了谈笑风生里不值一提,可叹,也可喜。
“老张这箭射得漂亮!”蒋思生一骑当先冲过来护卫,顺便查看了东厥兵撤走时没来得及带走的士兵尸体,盯着射穿敌人脑袋而钉在地上的弩//箭由衷佩服:“不愧是给郁营当过副手的人,本事不减当年!”
黎哥等人已飞速撤走,连尸体都没来得及带走,可见仓惶,大柳铁骑把谢岍护卫在中央,千里奔袭营救尤其是看见谢岍狼狈模样后,这帮军伍个个心头憋起口气,回头非要找东厥孙子算账不可!
“营长呢?人呐?没事吧!!”气喘吁吁的姚丰收几乎是连滚带爬下马,冲过来把自家营长从上到下检查一遍,大嗓门的尾音还是有些微微颤唞,是后怕,是真真实实的后怕。
三千铁骑环立,从未见过谢岍如此狼狈模样的姚丰收拽着谢岍小臂,几番开口犹豫,终于泫然欲泣说:“都快把我给吓死了,真怕慢一步赶不上,营长,营长以后咱不玩这么刺激的事了好不好?”
自从彻底接手大柳营,魁梧汉子姚丰收现在是操心操得越来越像老妈子。
“这事回头说,老姚,”谢岍一改方才在黎哥面前的要死不活模样,脸上不再按着的伤口渗出长长一道血迹,被她用指腹随意抹一下,眉眼带了锐意,说:“有没有胆量跟我去汴都走一遭?”
“……啊?”姚丰收虚起来,方才还诚挚的眼神变得有些闪躲:“不是,咱们不回家么?”
从老姚那微微颤唞的瞳孔和翕动的鼻翼能看出来谢岍的话真是震惊这胖子了。
全甲刀弓三千祁东兵出其不意跑到人家大原地界上来,已经是人家定原军齐大帅很给我们大帅面子了,少帅您又有了什么新想法?姚丰收咕咚咽下口口水,心说我要是你我就赶紧跑回去扑通下跪磕头求饶了,您这现在还顶着“死人”头衔呢!
谢岍让人给她简单包扎着肩膀上被黎哥的鹰抓出的伤口,玄玄妙妙说:“就是为了能回家,所以现在先不能回家,慈悲。”
边将回京是大事,首先是回得有命令,即是需得到皇帝和兵部同意返回,而且需要文书俱全;其次是回得有规矩,由兵部有司把边将入京后衣食住行所有事宜安排妥当,报三台批准后方能通知三营九门守城将领放边将入城,那些条条框框的事纷繁复杂,似是生怕边将回来会对皇权造成什么威胁,谢岍当然不可能傻到就这样明目张胆回汴都。
然而等姚丰收不知怎么反应过来神时,他已带着人等候在谢岍吩咐的地方准备接应,谢岍则只带上柳万和丁俊乔装打扮进汴都去见朋友了,听说是一个姓赵的朋友。
汴都数丈高而不知有多长的青砖外城墙就在眺目可见的地方,护城河,垂杨柳,就连风里刮的都是他们这些粗莽边军没有闻过的香味。
“营副,”二十岁的小卒把买来充当晚饭的包子趁热递上墙头,两个胳膊扒着墙往外看,好奇问:“您都在这上头坐一个时辰了,在看什么?”
姚丰收咬口包子吃,觉着他妈的汴都就连包子都和他们祁东不一样,他朝远处那座半隐在灿烂云霞下的巨大建筑抬下巴,说:“看,那就是汴都城。”
小卒蹬着墙用力往上一撑胳膊,半个身子露出墙头,举目往汴都城方向眺望,震惊又憧憬说:“我们不进去看看么?”
“不去,这回不去,”姚丰收揉按年轻小卒的头,说:“下次再来,光明正大,有百姓夹道,文武迎接,咱们大摇大摆走得胜门。”
将军武人此生最高礼遇——凯旋,自得胜门入汴都!
小卒想象不到营副说的场景是什么样子,他见过最宏大的场面是大帅凯旋,他想了想,说:“我们还要和十八部再打么?”
不然怎么立功劳?怎么来汴都?
姚丰收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抬眼看向笼罩着那个巨大建筑的苍穹,十余年来,死生不计,他们这些边将立下的功劳随便哪一件都足够封侯拜将封妻荫子了,可朝廷里那些老帮菜还要故意为难他们到何时呢?
营长她,是否又真的能冲破世俗牢笼,在全由男人说了算的朝堂上凭不世之功挣得方寸之地,让世人及后世之人看见女子的力量?
若朝廷到最后真的就因为营长是女人而把她在祁东付出的一切全部否认,那他们这些跟随营长出生入死的边将,还要继续为这样的烂人们卖命么?.
朝廷还在追祁东监军司卓青山身死的事情,都察院非要祁东给说法,把祁东军送来的相关文书翻来覆去抠字眼,最后得出结论一口咬定是祁东军从中作梗害死卓青山。
边军和监军司之间本就有不可调和之矛盾,祁东军与祁东监军司之间关系尤其微妙,此前听说谢岍还动手打了祁东监军司里的官员,可见他们两方关系之恶劣,如今院督御史天天到皇帝门外上本参告祁东军,要求皇帝将卓青山之死立案彻查。
起初群臣也都是觉得这都察院有些小题大做,可随着院督御史对祁东军对谢斛坚持不懈的参告,大家对此开始议论纷纷。
卓青山的死或许真和祁东军有什么说不得的利害关系?更甚至,卓青山是否正如都察院所怀疑就是死在祁东军手里?万若是如此,那么祁东军想干什么,谢斛想干什么?谢斛的父亲谢相又想干什么?
谢昶如今稳居相位,嫡子谢斛年纪轻轻镇守一方疆域,麾下铁骑八万,谢昶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兵有兵,他是不是想学当年的贺氏,削弱皇权重揽朝纲?
当今皇帝膝下无子,东宫空悬,江山如此不稳,谢氏狼子野心究竟想干什么?!
就在朝臣们对此众说纷纭时,汴都有几位官员家里出了邪乎事,纷纷上表入中说是闹鬼,还让皇帝请了谢昶当面对峙,因为闹的那个鬼,似乎是谢岍。
整天一个头两个大的皇帝正被立储之事搅闹得心神不宁寝食难安,外头都察院御史又拿着这不死不休的架势非要找祁东军麻烦,九边各军与各方敌人间摩拳擦掌,西南开山军已经跟庸芦孙子干几场了,庸芦在周的常驻使臣天天来哔哔,不见他他就到各国使馆天天哭诉卖委屈,搞得大周很没脸,这些棘手的事情一件没解决,得,这会儿又蹦出来个闹鬼。
老柴大爷光是当皇帝就已经当了三十年欸,他能不知道所有魑魅魍魉牛鬼蛇神的幕后都布满人的活动足迹,都充斥着人的肮脏欲望?于是他老人家趁着头痛病没有发作的间隙,把钦天监那帮整天在官署里闲得招猫逗狗的家伙都给薅来,尤其是几个五官灵台郎,下旨让他们去搞搞清楚这个闹鬼的事。
钦天监里一堆研究天文历法星象寰宇的家伙没人会抓鬼,但皇帝让你去你又不能抗旨,也不知道这帮人搞什么,最后给皇帝反馈的折文里叨逼叨一大堆,什么哪个星往哪里移动冲了哪个宫之类云云,导致人间什么什么气阴阳不平,最后建议不要把最近新殁的勋贵身后抬得太高。
新殁的勋贵,那满天下不就只有刚追封了一等定国公的骠骑大将军谢岍?!
未几日,皇帝在大臣们“早说了不能给一个女人如此殊荣”之类的屁话里,高高兴兴下旨平了小谢公爷的坟头,撤了谢氏祖坟修的功德牌坊,甚至连谢岍的灵位也用一方红布兜头罩起来。
当汴都闹鬼的事情刚刚过去,奉旨护送鞑靼部落大汗来汴都的祁东军大帅谢斛,他可就已经入城了。
谢斛回京,流言蜚语哗然四起,祁东军适才护卫着鞑靼汗落脚皇家官驿,下头的窃窃私语闻着味儿跟上一军之帅的脊梁骨。
七尺男儿难敌软舌刀,沙场上的铮铮铁骨选择了沉默。
与鞑靼汗一起来汴都的还有他儿子鸿格尔,小红毛此刻趴在二楼雕花绘彩的美人靠上垫着下巴笑话人,说:“我原本以为你来汴都后,至少会受到和祁东差不多的尊重,但事实看来你在汴都的地位远不如在祁东,呐,连那个端茶送水的小民都敢斜眼瞥你。”踩着楼梯上来的谢斛脚步未停,径直从鸿格尔面前路过,更也不会跟他浪费口舌。
“哎你说句话嘛,谢伯升!”鸿格尔起身跟上来,似乎一心想从谢斛这里得到点什么有趣的料,好打发他人生里那些漫长而无趣的时间:“我知道你们在密谋什么,跟我聊聊嘛,我又不会告诉别人——哎!”
“砰!”一声关门声响起,鸿格尔“嗷”地差点被夹住尖尖的鼻子,谢斛冷酷无情地把他拍在门外,鞑靼汗储叉起腰无声念了两句什么鞑靼话,最后在左右两个守门大汉的警惕目光下摸摸鼻子悻然离开。
而谢斛之所以会甩手拍上门,是因为谢岍此刻就在谢斛屋里。
她哥进来时她就大剌剌坐在那边桌子前吃炒河粉,这世上能吓到谢斛的事情实在不多,他老妹的宽心大肺算一个,若换成门外方才跟来的是别人,谢斛许也无妨,但那个鸿格尔,啧,那的确是个让谢斛有些拿不准的家伙。
鸿格尔像个疯子,疯子无论做什么事你都琢磨不透,疯子无论做什么事似乎都不让人意外,所以面对鸿格尔时谢斛总会格外谨慎。
“那红毛小傻逼老粘着你干啥?欠收拾,揍他一顿就安生了。”谢岍塞了满嘴炒河粉一下下咀嚼着,脸颊上横结着道痂,吃东西时有点不方便。
谢岍对鞑靼部落的了解和谢斛一样,十八部都崇尚强大,但鞑靼部并不像东厥作风强硬,鞑靼这个部落恶心人的很,你把他揍得越狠他就越尊重你,但凡你对他宽容大度点,他就蹬鼻子上脸开始在作死边缘疯狂试探,这个部落看似是十八部里最有礼貌的,其实骨子里是最阴险狡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