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第九十一章照着舒晴不愿麻烦人的性格,她不假思索摇头拒绝这个提议,说:“不好去少帅家叨扰,或许衙署差舍有什么偏僻地也妥,漏风漏雨也不怕,”
说着说着,有些话跟话赶话般就嘀咕了出来,隐约带着些许委屈:“你说包吃住我才来给你干活的,你不能不管,而且我也不要住你那里。”
于冉冉有些哭笑不得,心说古人诚不欺我,真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妮子都能跟自己这样说话了,不过也挺好。
“当然要管,”于冉冉调子轻快说:“我让人给你现找地方,按照衙署正常住宿标准来,另再给你点外宿补贴,争取寻个离衙署近的房子住,你看如何?”
舒晴思量片刻,问:“大约何时能找好?”
“倘顺利,起码也得十来日,倘遇上运气不佳,个把月也是不好找,你知道的,这边多公门衙署,地价贵如黄金,住处不太好找,”于冉冉好整以暇说:“往远处去倒容易找,你来回车费得花不少,或许你自己再买个小驴车?”
那反而更不划算,舒晴垂眼飞速计算,嘀咕说:“可我两日后住的客栈就到期了呀。”
她手里也实在没钱了。
“那怎么办嘞,”于冉冉沉静模样一本正经,说:“不然我出钱给你在客栈续几日。”
舒晴定然不会答应,这下可好,似乎所有选择都没有了,既然如此:“不如我去谢……”
“舒晴,”于冉冉轻轻唤她姓名,清亮眸光无有丝毫杂念:“我只是觉着,住我那边对你目前境况而言是最好的选择,这几日来你也看到了,我忙起来常宿衙署,那边房子空也是空着,仅此而已。”
这样一说,舒晴的确觉得是自己防备过头,乃至于有些不识好歹了,低下头低声说:“那就谢谢您了。”
一句一个您啊您地叫,陌生又疏离,听得人心里百般不舒服,于冉冉神色沉静依旧,心里可不得劲,又故意说:“饥不饥,去喝羊汤吧?”
看样子是摆脱不掉喝羊汤了,说实话舒晴心里也有点想去,更露骨些说,和于冉冉在一起时她还是会觉得高兴,没来由的高兴,但是她不能答应:“不去了,还有点别的事。”
看眼放回桌上的申请书,她说:“那我就先放衙走了,大统领回见。”
“回见。”于冉冉已把这辈子挽留人的手段都用上,再有就是谢岍教的厚脸皮甚至是不要脸死乞白赖了,性格使然,她始终无法像谢岍那样自由自在表达想法。
天冷喝羊汤是都人百年来所传习惯,阴云低沉整日,天色擦黑后风里零零星星打下来碎冰粒子,下雪了,礼部鞠应劫来找于冉冉喝羊汤。
后桥头的老高家羊汤在寻常百姓间最为出名,鞠应劫不是那种会出入豪华场所的有钱人,首选请于冉冉来老高家。
见大统领脸色不算太好,鞠应劫没多呼索,只点两中号碗羊汤,两张烤得不那么焦脆的烧饼。
烧饼很快送来,羊汤还需要点时间,鞠应劫拿起张烧饼撕着上面烤焦的地方,说:“是不是又胃疼了?先喝口热水缓缓,给你要了份白粥,索唤估计一会儿就能送过来,喝不得羊汤就先喝点粥。”
于冉冉一手捂着胃,微微佝下腰说:“好。”
粥店离这里不远,白粥几乎和羊汤一块送到面前的,刚吃过早午饭没多久的于冉冉还没什么胃口,拿起勺子尝了尝热腾腾的白粥。
“慢点吃几口,”鞠应劫把剥好的烧饼芯递过来,他珍惜粮食,另只手同时将剥碎的烧饼皮泡进自己碗里就羊汤吃,说:“怎么忙成这样,三坛护卫防御的事还有很多?”
“许多事要等三台拿定我们才能安排,照章办事,章都没出来我们不可乱办。”于冉冉抬手接住软乎的饼芯。
她胃疼时吃不得硬东西,这事普天之下只有三个人会注意到,一个是舒晴,一个是友人谢二,还有一个就是小时候浅浅有过交情,但后来由于身份敏[gǎn]而逐渐疏远的表兄鞠应劫。
鞠应劫泡烧饼喝羊汤,胡椒的辣和羊汤的热三两口便喝得他在初雪天里通身发汗。
发出汗后身上没恁冷,他挽着袖口随嘴闲聊:“三台文书下来你最好也别急着开干,先看看禁卫和三营什么反应,可着全汴都你都再找不到比那两拨人更猴精的,满朝文武勋贵咸等祭三坛看你内御卫动静,风势吹向只要有点变化,保证没人能逃得了他们在汴都城织下的天罗地网。”
“整那些花里胡哨有啥用,不如干干净净做个纯臣,”于冉冉把饼芯撕碎泡进羊汤,吃两口粥后准备喝羊汤。
咽下粥,她眉心微皱地停顿了下,说:“看出风向又如何?我听说了,朝臣们都在猜测公家已找到当年遗落,不然对查办翟曲二王拿不出合理解释,可为何没人去想,翟曲二王违犯大周律法,查办他们是理所应当?”
“大捷呀,”鞠应劫轻轻叹声气,语重心长劝慰犯犟的人,说:“大周开国至今百年,世家也好党派也罢,沉疴顽疾绝非一人一力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纯臣,”
“呵,”鞠家庶子神色复杂地轻笑出声:“院试、乡试会试,三场辛苦磨成鬼,两字功名愁煞人,多少满腔热血的读书人原地死在三试考场里,又有几个醉心名利徒活到现在,你去黎泰殿看看,如今立在朝堂的那些禽兽补服,你扒开那些朱蓝补子去看看,看他们到底还有几个是有血有肉的活生人?”
对面的于冉冉要紧牙关,不知是否因为胃太疼,额角渗出隐约细汗。
“纯臣呵,”鞠应劫的笑容里多了几分鲜少流露的辛酸,嗓音淡淡的,在背景嘈杂的羊汤馆里显得很平静:“你知道哥有多羡慕你?那年你被送走后,哥也曾求父亲放我去祁东军,他不答应,他既不允我光明正大在家读书,也不肯放我入军去生死由命,
父亲说,世家子没有那么好当,所以我被他选中,成为那个躲在阴暗里搅弄风云的卑鄙小人,大捷,哥不想做纯臣么?”
于冉冉放下粥勺,肘搭桌沿手掌按住前额,另只手仍旧紧紧捂在胃部,说:“有个人告诉我,国朝集权和土地归属密不可分,乡绅世家能把持地方,正是因土地集中在他们手中,
农人分到的土地被日益严重的税收迫成隐田,朝廷收不上税就加税,更重的税迫使农户变卖土地成为佃户,等农人从土地那里讨不到活路,他们就会不顾一切该奋起反抗,推翻腐朽的旧朝,建立一个能分给他地的新朝,周而复始,这是个死循环。”
有个垂髫小儿手举件耍货和玩伴嬉闹追赶着从旁边跑过,店小二急忙举起刚出锅的羊汤小心避让,孩子母亲追在后面直呼小心有危险,安然无恙的孩童喜哈哈跑远;
那边刚进门的大汉拍着身上雪粒唤伙计给他找桌,到处热气腾腾,喧嚣热闹,没人注意到某个角落里,有人在用风轻云淡的语气聊着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敏[gǎn]话题。
“赵长源说的吧?”鞠应劫摇头失笑:“我和他同科入仕,也算知他一二,倘非大公子想法常常太过逆天,三台不得不压着他,否则以他经国治世才,恐怕早已继承赵中台衣钵,和谢重佛一样封侯拜相了。”
说起标杆式的风流人物赵长源,鞠应劫惋惜说:“他有些想法其实很为百姓好,只可惜他是世家子,再根正苗红不过的世家子,生来注定和天下百姓站利益对立面,哪怕有朝一日他学当年赵三爷要变祖宗法,也落个热血三尺扬,想来也无法把遮在百姓头顶的世家天幕撕开半个口子。”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从古至今,王朝政权几轮覆灭兴起,春秋迭代天行有常,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始终只有老百姓。
打仗,冲上去流血牺牲的是老百姓的孩子;闹灾,饿病淹死的是老百姓的孩子;徭役,干死干活客死他乡的还是老百姓的孩子!
青史评价世家之于国朝如骨骼之于人体,其重要可见一斑,但是世家子弟学习的青史里不曾点出,没有百姓的国朝等同于没有筋脉血肉的人体,那堆撑起人体皮肉的骨骼就空是堆没有丝毫价值的枯骨,算个球。
“而我们,”鞠应劫似乎并不理解那些最底层的挣扎,他用一根手指在自己和于冉冉间指两个来回,说:“我们和他不一样,他可以无忧无虑天真烂漫做纯臣,我们做不了,我们这些生来就是为拱卫嫡子的家伙,肮脏卑鄙都是我们的,纯臣二字,即便想做,也是配不上,玷//污。”可赵长源是那种心思单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良善茬儿么,于冉冉对鞠应劫的言论不置可否,只是不紧不慢说:“我方才说的那些话不是赵长源所言,是谢重佛,”
说完,在鞠应劫顿时集满错愕、惊诧、茫然以及质疑等多种复杂目光的注视下,于冉冉平静地重复说:“给我分析世家和土地以及百姓三者间关系的人,是世人以为的粗鄙蛮人谢重佛。”
赵、谢、鞠,大周如日中天的三大世家,其中赵谢两家正当年的子弟明确发出这种与世家利益冲突的言论,这意味着什么?鞠应劫不是分析不出来那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动静,他只是陷在震惊中一时难以接受。
“不、不可能,”片刻,鞠应劫拿着筷子的手开始发抖,平静的神色肉眼可见无措起来,努力压低的尾音不受控制地发颤:“赵家有三个嫡子,赵大一个人的想法说明不了什么。谢家呢,谢重佛虽厉害,说到底只是庶出,谢伯升怎么说,谢伯升对此是何态度?”
长江后浪推前浪,众人多是关注皇权继承,以至于会忽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附庸皇权而存在的世家后代子孙也在不断成长,并终有一日会像东宫取代天子那样取代他们的父兄,成为世家下一任掌权宗主。
说句更夸张的话,各家下任掌权宗主是什么样,可能下任大周天子就会是什么样!不信你看本朝,三台相风格不争行事温和,公家在朝多年来从不曾颁布过激烈激进的政令举措,前期被贺氏集团祸害得满目疮痍的大周天下也得以在平稳中慢慢恢复元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