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大柳马场在望春城东不远一处依山傍水地,大原地势高多坦途,草木茂盛极其适合畜牧,加之此处有固定水源,实在是块谁看了都会心动的风水宝地。奈何姚佩云不懂打仗,看不出来这片地方从军事角度而言有哪些优劣,她一个外行人,只能从感觉上评价能在望春城附近找来这么个景色宜人的好地方专门养马,可见当初谢岍确实花了心思在其中。
带毡蓬的勒勒车孤零零行走在原野,不留神被地上凹凸不平的旧车辙印绊了个晃,坐在车前处的姚佩云摇得肩膀磕在木车架上,又晃回来撞到驾车的人,她撑了下谢岍后背,哎呦着说:“你没想过修修这段路?”
坐在车口赶车的人声音挡在御寒遮面下,闲适悠然:“欲通富,版筑路,我也想修啊,可是大姐,这里是草原,城外牧民年年转草场,逐水草而居的民族你如何给修路。北来的得过了离上,西来的得进了黑关,踏上咱们大周关内疆域,那才得以有条条官衢通汴都啊!”
“何况修路是也要花大钱的,”姚佩云对花钱这方面似是天生的敏[gǎn],掰着指头从打基到人工粗略算出马场通望春修路的巨额花费,最后两手一摊得出结论:“怪不得老祖宗说,修桥铺路是几世积功德的大好事。”
谢岍说:“大柳营目下每年额外营收远远不够大举修路,来年,来年春我打算把大小胡干两关的树全给它种上,张青阳也非常同意,住在这里百姓不能一辈辈人被风沙苦害下去,再说,望春城望春城,年年望不见春怎么行。”
车下官道后往来就稀少,此刻远近只这一辆勒勒车在跑,四野白雪皑皑,偶见几棵枯秃树挺拔于雪中,云高原阔,唯觉天地浩大而人渺小。
“七娘,”谢岍落拉下遮面冲着空旷的莽莽大原喊话,低沉中音响于天地,欢喜雀跃:“七娘!”
姚佩云笑起来,两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冲一望无际的原野喊话回答:“做什么?”
谢岍大声喊说:“我要种下三千里杨柳,抗风固沙,把家乡的春风引过玉门关!”
家乡的春有舟船往复,有烟柳画桥,有目野所及举国朝力襄共盛世之繁华!
“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门!”姚佩云扬起声音喊着回应:“我陪你啊!”
“好,你陪我!”谢岍乐呵呵冲前面喊话,转过头来声音低回正常,用被寒风吹得冰凉的额头碰了下`身边人的侧脸,说:“一辈子怎么样?”
而立之岁的为军青年从非是会花言巧语与人许诺来世今生之人,亦从不曾说过那些风月里的海誓山盟,甚至打心眼里瞧不上那糊弄人心作践感情的话,可每当为军的与姚佩云共一处时,往常看来肉麻兮兮恶心人的话此时便是如此直白说出口来,却竟也表达不了满心满腹满到咕嘟咕嘟直往外溢的欢喜与珍爱。
她怎么就,怎么就这样喜欢这女子呢?
脸部对触觉尤其敏[gǎn],姚佩云直观感受到谢岍冰凉额头下的热血滚烫,一辈子的许诺就在眼前,她可轻而易举点头回应,给日后的回忆多添一笔甜蜜,可是她没有,她始终冷静而清醒。
她对未来的计划里始终有谢岍身影,但她无法确定谢岍能和她走多远,年轻时候能遇见谢岍这种惊艳她岁月的人,怎么都是没有遗憾的。
“自是妥的,”兴高采烈的姚佩云指向出现在视线不远处成排的房屋建筑,激动得直拍谢岍肩膀:“你快看,马场到啦?!”
“是,那个就是马场了。”谢岍笑起来,并不急于得到回答。
天寒地冻,马场空地上有十几号人骑着马在那边玩抢狐狸的游戏,晴光万里雾凇沆砀,天与云与远山,女郎男儿纵马雪原,是无拘无束的自由。
马场负责人亲自带人迎接到门外,先把人往屋里引边不停地用大原话和谢岍交谈,姚佩云听不懂,进门前为热闹动静吸引偷偷往不远处的人群瞧。
正在微微偏头与人交谈的谢岍也不知怎么发现她注意力转移的,边听马场负责人那日苏说话,边牵住姚佩云手低头过来说:“忍一忍,过会儿陪你过去那边看热闹。”
“……”瞧见面前二人这般亲密举动,那日苏嘴里流畅的的话语不小心在舌头尖上打了个大磕绊,心说这世上终究还是没有汉子能入自家营长的眼。
身边跟着许多马场的人,姚佩云脸腾地红起来,她暗暗挣手想让谢岍松开,未遂,略显慌乱的视线不期然与马场这位满脸络腮胡高大魁梧的大原汉子撞在一起,二人具是一愣。
迈步间将人请进屋后,温暖如春的屋里紧接着响起那日苏豪迈的笑声,嗓门粗犷,汉话多少还带着大原口音,明知故问地问谢岍:“这位姑娘是哪里的客人嘞?”
都是大原上吃钢咬铁搏狼斗虎的糙汉子,没谁说话像关内的讲究人之乎者也客客气气,习惯就好。
“哦,”谢岍不着痕迹把姚佩云往身边又拉近些,为二人互相介绍说:“那日苏,这是姚七娘,老姚他妹。七娘,这是那日苏,我营里骑兵将领,跟你哥一茬儿的,现在在这边帮我照顾马场这摊子。”
脸上羞红未退的姚佩云向那日苏颔首问好,那日苏抱拳回礼,大嗓门说:“原来你就是七娘,早就听丁俊他们说过你,比他们说的还可爱漂亮!”
从关内人的审美角度来看,七娘乖巧玲珑可爱漂亮,的确容易招人喜欢。
“谢谢你的夸奖,”姚佩云站在谢岍身边,微微仰头看这个魁梧壮硕的大原汉子,说:“你也是勇士,是大原的□□。”
大概是那日苏太久太久不曾和这样温声软语的关内女子说过话,又或许他更是为自家营长感到高兴,爽朗豪放的大笑声几乎要震碎头上屋顶,当即取下手腕上一串珠串套上女子纤细手腕,倒杯马奶酒三洒天地与姚佩云脑袋,嘴里说了一大串祝福的大原话,又用汉话热情说:“欢迎你,我最最尊贵的客人!”
话说咱家姚佩云也不是那扭扭捏捏小家子气的人,手边没什么东西可作为回礼,干脆与那日苏回了汉家拱手礼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道绵柔裹着火辣直淌肺腑转眼侵入四肢百骸,身体即刻见暖,屋里顿时爆发出阵阵大原语的叫好与喝彩,那日苏一愣,旋即大笑着拍手,就连谢岍也在旁笑得眼眉舒展。
不过一杯马奶酒,至于大家这样起哄?姚佩云心中存疑,却是终究没有找到机会偷偷问谢岍,不过看谢岍也没没说别的而且还在跟着笑,她便放心下来知道不会有事。
约莫花一盏茶时间与屋里其他马场负责人简单交流后,他们起身离开,只剩下那日苏还坐在长桌对面的椅子里和谢岍继续谈事,原本只是脸颊有些发热的姚佩云慢慢有些头晕起来。
是那杯马奶酒,仅仅一杯下肚而已,后劲上来时她有些遭不住,身边谢岍还在用大原话和那日苏谈事,从二人神色和语气语速等方面可判断所谈事情并非闲杂庶务,姚佩云晕乎乎没出声,谢岍低而舒和的声音响在侧,她听着听着就靠着谢岍眯了过去……
再醒来时那日苏已不在,静谧屋里只有姚佩云和谢岍,外头的嘈杂就凸显出来。面前放着燃烧正旺的火盆,谢岍一只手掌心朝外伸着烤火,另只胳膊被姚佩云靠着没有动。
“……哎呀,”姚佩云腿脚发麻,低低呢喃着坐直身子,搭在身上的毛皮毯从身前滑落:“抱歉,不小心睡着了。”
谢岍似乎也在发呆,慢吞吞眨眼回过神来,回手帮姚佩云截住了即将滑落到地的毛皮毯,吸吸鼻子说:“也就打了一时半刻盹,感觉还头晕么?”
“唔,好多了,”姚佩云有些羞赧地笑起来,搂住谢岍胳膊靠着,低声说:“那是什么马奶酒,后劲这样大。”“原液是军里喝的烈酒,你喝的是那日苏自己又加工过的,”谢岍用侧脸贴贴姚佩云额头,感觉不是那么热了,说:“有驱寒暖身的效果,喝猛了容易上头,不过酒意散的也快,你的豪爽把那日苏都吓到了。”
姚佩云忍不住拍谢岍手臂,说:“你在旁边也不提醒我一下。”
“唔,”谢岍嘴角快速扬了下,而后她笑起来,笑得嘴角两边括弧深深,似自言自语般低低说:“我也是没想到,没想到他们这样喜欢你……要出去转转看看么,他们在外面套马驯马。”
“套马?!”姚佩云再次坐直身体,方才还略带惺忪的眼睛立马晶晶亮起来:“听说特别热血沸腾,我还没见过呢!”
“热血沸腾。”谢岍重复学她的话,说:“走,那就看看去。”
走出成排成排的屋舍,向东行约莫二十射远来到粗木桩子围成的大半人栅栏前,早已晕了方向的姚佩云微微踮起脚趴到根粗实的横木栏杆上,探身往数马奔腾的场地中央看。
木栅栏圈出跑道,要被驯化的烈马从马棚里奔腾而出,手持套马杆的男女纷立长直跑道两侧,当马鬃飘扬的烈马从面前跑过,骏彩飞驰,相中哪匹尽可套。
姚佩云兴头十足看着。
有人出手啦……哎呀没套住那匹红鬃。哎又有人去套那红鬃——套上了套上哎呀,被挣脱了!先后三四人出手都没能套住马匹膘肥体壮的红鬃马。
有人套住其他马了,双脚作刹被拖行出一段距离,地上尘土腾然扬起,未被驯服的马既烈且野,扽着人毫不费力往前跑,套马杆子从为策安全的持杆者手中脱出,人由惯性后仰倒地,眼看着后面马匹紧随其后,姚佩云不由捏把汗。
正值此时,只见套马者就地一滚,直接从旁边的围栏空隙灵巧地滚出直道,成功避免了被后来马匹踏伤,这边看热闹的姚佩云轻轻松口气,原来套马这样危险。
看了小一会儿,没人能套成功,还有几人差点遇到危险被马踏着,姚佩云拍拍栏杆说:“你的事情都处理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