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这几天来日晴风间,家户商铺各扫门前雪,那些公用场地清扫事就都包给了大柳营和府衙,平均年龄二十出头的大柳兵无一例外,上至谢岍下到管账文笔集体扛着平口铁锹出动铲雪。那边谢岍早出晚归忙军里的活,姚佩云自然也有许多自己的事情要做。
她拎着管谢岍要来的炭笔与本,把附近几条街共七八家饭铺食肆挨家蹲点蹲过去,再挨家挨户尝过去,还要观察这附近的往来,包括食客以何种职业为众,三餐时客多愿至铺子取哪餐等等诸如此类,开饭铺不是脑门一热贸贸然说开就开的,前期要准备的事也很多,光是观察客流与地段就不是三两天能结束,何况还要相找菜蔬米面等食材原料的最佳供应。
这日傍晚姚佩云回家迟了整整一个饭点,好巧不巧在半路遇见打马回来的谢岍。
勒绳跳下马背,谢岍一见到这虎妞就忍不住嘴角笑意,抬手兜了下姚佩云那就快滑下肩头的围巾,说:“哎呦,做啥去了累成这样,都蔫儿了,上马呗,驮你回去。”
有气无力的姚佩云看看这匹祁东血脉的高头大马,耸肩阐述事实说:“它太高,我爬上不去。”
“来来来,给你抱上去不就妥。”谢岍把人拽过来,嘴里叨咕着,从侧面拦腰抱住了,好像就那么稍微把人往上一提,没怎么用力的样子就把姚佩云翻上了马背。
姚佩云没骑过马,趴在那里抱着马脖子不敢动。
“不用怕,战马听话的很。”谢岍把两边马蹬长度调短让她踩好,在她背上拍了拍说:“坐好嘛。”
姚佩云:“不要,坐不好,累。”
“行,那咱回去咯。”一路奔马回来的谢岍脸上带着冬月霜寒,有笑意攒起时,浓眉深目在苍凉日下浮光跃金。
“谢~重~佛~呐,”姚佩云趴在马背上感叹说:“你咋长这么好看呢。”
战马识途,似也知背上的人是颠不得的宝贝,甩着漂亮的尾巴自顾一步一步平稳往家的方向走,跟载谢岍行进时完全两种风格。
谢岍则是手牵缰绳走在旁边护着怕姚佩云掉下来,闻言她先吸了吸鼻子,声音带上笑腔,说:“没办法,谁让咱长相随老子长呢,哎你没见过我小时候,小时候更好看,浓眉大眼,唇红齿白,人见人爱,不信你问你哥,不过后来就让祁东和大原的风沙烈日给吹晒成现在这德行了。”
“现在也很好看的,我就很喜欢呀,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军者。”姚佩云试图伸手去够走在旁边的人,多年沙场磨练使得这人气质凌厉卓然,五官线条如镌如刻,就连下颌线都带着舍我其谁的桀骜,越看越喜欢。
俩人在一块待着不一定就只能有事说事,闲说那个趣谈这个也是乐趣,谢岍很喜欢这种随便闲扯,掖几下下巴处的围脖回应着握了握姚佩云伸过来的手,说:“你没见过我哥,他才是真的好看,听说他长的像他老娘,但他不让别人说他长相,回头有机会带你见见他,这几年他蓄起须了,唔,穿着甲时也像个文人。”
姚佩云的身体随着马儿前进微微颠簸着,身上疲惫感似乎被颠得都在往两只脚上沉淀,懒懒说:“之前我和蒋家嫂嫂聊天,她就说过你们家的人都长得可好看,你哥哥嫂嫂,还有你侄儿侄女,尤其是你侄儿侄女,粉雕玉琢,特别可爱。”
“谢岍。”她忽然这样唤了一声。
“嗯?”谢岍扭头看过来,脸上带着不知不觉的笑意。姚佩云与她目光接触,说:“你以后的孩子肯定也特别可爱。”
“想什么呢……”谢岍摸摸她的头,眉梢一挑,没个正形说:“你给我生么?你生我就要,不然不要,烦死个人那些小玩意。”
以前谢岍开始胡说八道时姚佩云都会无奈地岔开话题,这回却听她感叹说:“我长的不好看,生不出粉雕玉琢的娃娃。”
“我记得你小时候也是挺可爱的啊,脸蛋好像比现在圆,胖乎乎的,说起话来能样样,似个小辣椒。”谢岍顺嘴就接出这样的话来。
姚佩云顿时惊讶,从马背上支棱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比现在还胖?!”
“啊,”谢岍用力一点头,那小嘚瑟的模样呦,如果长有尾巴现在肯定就是翘起来在咻咻乱晃了:“我见过啊,那年你去祁东给你哥送棉袄,我曾见过你,不过是看见你现在这副冻红脸又疲惫不堪的样子,这才想起来以前曾见过你。”
“是嘛?!”姚佩云不可置信,诧异一笑差点把口水喷出来,捂着口鼻说:“那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你?!”
谢岍笑着哼哼说:“就您那宽心大肺,记着个啥。”
“我有记得的,”提起那次胆大包天跋涉千里随商队去祁东军给哥哥送棉袄,姚佩云记忆犹新,甚至还小带骄傲:“把我送入官家客栈的士卒唤八斤,哥哥那时听命于一位叫六哥的年轻人,我在军镇住了好几日,还见过你们祁东军练兵呢!”
“是么,”谢岍试图帮助姚佩云唤醒点什么记忆,说:“还记得在何处见过那位六哥不?”
眼瞅将到家,稍微缓解疲惫的姚佩云起了点兴致,点头说:“记得,那时哥哥听说我来了就抽空来见我,我俩在客栈门口才没说几句话,那位六哥就带人来找哥哥,说是有军务,然后哥哥就跟他们走啦。”
“你还记得是‘他们’哈。”谢岍说:“还记得六哥。”
姚佩云抓紧马鞍,想了想说:“他们当时来了好像有七八?七八个人吧,那位六哥站在最前面,个头比其他人都矮些,所以我记住他了。”
到家了,谢岍勒住马伸开双臂示意姚佩云下来,说:“而你之所以觉得郁六个头矮,完全是因为我们站在她身边。”
郁六其实不算矮,奈何身边都是大高个。
把人从马背上接下来,谢岍进了家门继续叨叨说:“我当时好像就站在郁六旁边来着,我是营长她是副哎,风头咋还都让她出了,我亏不亏啊。”
“啊,”说到这里,谢营长脚步一停,抬头看着对面房顶的天空长长叹了口气,说:“这些年来好像所有风头都是让郁六给出了的,我真是,想想似乎有些亏。”
姚佩云被逗乐,拍谢岍手臂一下示意她赶紧把马领马房去,自己边朝北屋去,恍然大明白地说:“郁六啊,就是你那位好友!”
“对哒,是她,”谢岍扬声说着牵马进马房卸马鞍:“十八部阵前广为流传那句——‘谁能破城杀郁六,封他王侯食万户’,就是说的她,柴爷爷亲封守城第一人,郁孤城!”
唔,说出来的怎么竟是夸赞之言呢,马房里的人又忽然探出个不服的脑袋,欢乐地补充了句:“绰号郁小个子,打架从没赢过我。”
“看你得瑟的,一堆人里就你厉害,傻大个。”姚佩云站到屋门口拿挂在门边的拂尘甩自己身上扑的灰尘,在拍厚衣服沉闷的砰砰声中笑说:“那我们小个子怎么啦,看不起谁呢,郁将军被十八部看得那样重,悬赏都是封侯拜将食万户,你嘞,你在十八部眼里值个啥嘛?”马房里传出谢营长欢乐的声音,模仿着十八部里不知哪个部落说汉话的口音,咧咧歪歪欢快说:“姓谢的歹徒来啦,快跑啊~”
歹徒。
“……噗,哈哈哈哈!”姚佩云一个没忍住放声笑起来:“十八部在我们眼里是凶徒,你在他们眼里是歹徒,真是谁也没比谁好到哪里去了。”
谢岍跟着嘿嘿傻笑。
十九岁那年,大野之战前一年,她为报“东渡衣冠”之仇而违抗帅命,当着十八部和谈使团面活埋了千余十八部精兵俘虏,得此“歹徒”诨名。
杀降不祥,为军者最忌,可换俘现场上,当谢岍亲手接过十八部归还的曾穿在她同袍身上的一套套血淋淋褴褛衣冠时——八百祁东军俘虏为十八部烹而食肉,只有沁血衣冠送归,那个境况下,礼教大度是什么?上国风度是什么?大帅之命是什么铁血军规又是什么?!
什么都压不住腔子里的凶狠暴虐,会晤台上长刀挥下,十八颗使臣头颅纷纷落地,血洒苍茫丘原,千余俘虏尽偿命。
衣冠东渡!何等残忍!!
朝廷内外轰然沸腾,九边驻军勃然大怒,贺氏集团的“划分祁东共谋和平”在最后一刻被彻底周翻,那个名为谢岍的骑兵营女营长,以“仇弗与共戴天”之名,在祁东掀起血不流干誓不休战的惊涛骇浪,决要与十八部血战到底。
再也没人能阻拦祁东军彻底收复祁东与西大原的脚步,谁也撼动不了祁东军剿杀十八部主力的心神,谢斛得九边近百万驻军支持,祁东军番旗飘扬从此稳驻西疆,谢昶像利刃一把扎入三台,硬生生撬开了贺氏集团把持柴家朝堂的坚固壁垒。
那些复杂的事情跟她们现在过日子没有什么关系,祁东和西大原已经收复,贺氏集团倾覆多年,三台宰执拱卫天子朝堂,远在边陲的谢岍把血泪中挣扎的过往笑着述说。
飞尘滚滚,烈/士安息,英雄旧事皆归苍茫大野,还活着的人收刀拂衣,从此深藏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