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陆怜,过来。”
陆怜一愣,桌上的人更是惊讶,几位夫人窃窃私语,三房的叔叔一脸疑虑,问,“大哥,那不是……的孩子?”
郑老爷没答他,又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
众人视线汇聚,那块昏暗忽然成了这厅上的焦点,陆怜成了被赶上架的鸭子,硬着头皮走到厅前,面对一屋子惊讶的脸,镇定地拱手行礼,道,“郑大人。”
陆怜行过礼便站定,扬起下巴看着主位的郑老爷,郑老爷亦看着他,两人目光交汇,只有在他们中间的郑芳寻看得出火星子,郑芳寻手心出了汗,生怕陆怜乱说话,一个劲朝他背后的有升使眼色,有升颔首表示领会,郑芳寻又急切地扫视厅下,终于在昏暗角落找到邬思明。
“来,过来。”郑老爷招手,陆怜没动,厅上的人都看着他,有升立刻出来领路,“公子这边请。”
陆怜不咸不淡地扫了一眼厅上,郑老爷脸色阴沉,郑芳寻着急写在脸上,其余人的表情更是花样百出,陆怜缓缓吐气,既然决定回来,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既然猜不到老狐狸想干什么,就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陆怜露出乖巧假笑,绕过一桌子人走到郑老爷身边,亲切地叫一声郑伯伯,郑老爷站起身,也假笑着摁住了他的肩膀,对桌上的人道,
“这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本性纯善质朴,如今他家里遭了变故,我不愿见他受苦,更不愿故人九泉之下不安,今日我便收他为义子。”
这话如投湖石子,立刻在席上激起涟漪,五房当即反对,“大哥!他可是罪臣之子,怎、怎能让他入我郑家?”
几房叔叔和夫人也都轮番起来劝,各种话说了一箩筐,担心的害怕的,这座金子堆成的华楼之上,容不得半点脏污。
所有人都在说话,郑老爷微笑着一一都听了,唯有郑芳寻和陆怜沉默,郑芳寻沉默是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陆怜不说话是因为疼得说不出来,老头好像是知道他肩上有被邬思明打的伤,死死地抠着他的肩膀,掐得陆怜冷汗直冒。
“怜儿,跪下。”
大手狠掐着往下摁,陆怜死死顶着,他不解,死老头真想给自己当假爹?可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膝弯忽然一痛,不知从哪飞来一粒石子打在他腿窝,陆怜腿一软险些跪下,硬生生顶住了,但很快又来第二颗,很坏的认准一个地方打,看样子非得要他跪下不可。
陆怜一咬牙,主动弯了膝盖,扑通跪下。
“好,好孩子,我受你这一拜,今日起你便改姓郑,入我郑家家谱,做我郑海的儿子。”
一语惊起席上轩然大波,这哪里还是义子,改了姓氏入了族谱,这不就和亲儿子一般?满屋子喧闹不止,陆怜此刻却异常冷静,他本来坚信老头是一定要他性命的,毕竟自己这么大个隐患,说不定就引火烧身了,他难道会为了郑芳寻而兜住自己?可如果真入了族谱,自己的性命就和郑家扭在一起了,以后郑家兴盛,他未必沾光,但若是郑家倒了,陆怜必死无疑。
“今日在座的都是见证,以后我这儿子若有不孝顺不恭敬的,各位做叔叔婶婶的,只管替我教训他。”反对的话都被郑老爷这一句堵了回去,陆怜费力抬头,对上一双浑浊但威严的眼睛,郑老爷居高临下,道,“郑怜,还不快叫爹。”
一道殷红的血从陆怜的嘴角渗出,郑芳寻看见了,他早就坐立不安,此刻更是捏紧了拳头,忽然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邬思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背后,死死按着他,两人僵持。
陆怜死咬着牙,父亲已经替这人送了命,如今还要自己认贼作父,改他的姓,管他叫爹,如何不荒谬?他到此刻才认识到自己的天真,才真的看清自己的位置和处境有多低微,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逃出过郑家这个笼,要束手就擒吗?陆怜为这一瞬间的念头感到愤恨,他要博,为了死不瞑目的家人,更为了自己,既然没有筹码,那就赌上自己,赌上他的命。
陆怜弯下腰,脑袋重重地在地上一磕,“爹!”
满屋的人看着,头顶的神佛看着,泉下的爹娘也看着,陆怜跪在那里,久久没有抬起头。
郑芳寻看着那个瘦得过分的背影,此刻他应该放心的,可不知为什么,心头却好像空了一块。
知府白家儿子婚宴,郑家的马车停在白府大门前,知府亲自出来迎,郑芳寻坐的第二辆马车,下了车就见父亲正和知府寒暄,身后的一堆下人中,衣着朴素的陆怜站在最末,郑芳寻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不敢上前。
自从家宴过后,父亲一直把陆怜带在身边,小厮一般伺候笔墨车马,有时远远见上一面,陆怜也都会很快避开,今天再见,他似乎又瘦了一点,脸上阴沉得没有半分生气。
还没开席,郑芳寻随着人群往里走,前院披红挂彩,到处是人,父亲正和知府往前厅走,郑芳寻找准机会凑上前,抓住陆怜的手就往花园走。
一直到花园无人处,陆怜才甩开他的手,扭头不说话。
“隐白……你、你这几天还好吗?”
“少爷看我好,我就好。”
“那天的事我真的不知情,我也不知道父亲会这样,他……我不好在背后议论父亲的,只是一样,我回去就求父亲,让他答应你跟着我,绝不叫你再受苦。”
陆怜笑了声,转头看着他,“少爷说笑了,我何曾受苦?”
郑芳寻心都揪起来,“隐白,你别这样……”
陆怜转身要走,郑芳寻忙拽他手臂,陆怜忽然整个人一抖,身形一歪差点倒下去,郑芳寻才发觉他不对劲,忙把人轻放到花丛石头上坐下,撩起他袖子一看,竟然一片乌紫。
“这、这是?!”
陆怜抽回手,把袖子放下抻平,不说话。
“你身上呢?还有没有?”
陆怜仍是不说话,表情淡淡的望着别处。
郑芳寻气急了,两眼泛起水雾,咬着牙瞪着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急切地抱住他肩膀,“隐白!”
“你知道又如何?你做不了主,你执意要带我回来,难道没想过我会是这个下场?”陆怜语气平静,神色更平静,才不过几天,他已经跟一具行尸走肉没有区别了,“行了,再不回去你爹要生气了。”
陆怜推开他,起身就走,郑芳寻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拐角,眼泪无声地从脸颊滑落。
入夏了,花园里有蝴蝶穿花,角落里无声地走出来一个人,默默站到郑芳寻背后,郑芳寻抹了脸上的泪痕,捏紧拳头,“是不是你?”
邬思明没说话,郑芳寻转身就是一巴掌,“说!”
脸上很快泛起红印,他这一巴掌用了十成的力气,邬思明神色如常,只是低垂着眼睛,他答,“是你爹的意思。”
“是鞭子……还是板子?”
“用我的剑。”邬思明看见他捏紧的拳头,看见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大人让他跪着侍奉,若有不服就罚,五十下起,他晕过两次,都用参汤救回来了。”
郑芳寻说不出话来,眼睛模糊了,又滚下一颗泪,邬思明心头一颤,想伸手,忍住了。
郑芳寻转身走了,邬思明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抬手碰了碰还烫着的脸,叹了一声。
假山后有草动,邬思明警觉回头,摘叶飞去,却只见两只鸟儿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