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送别
第四十三章送别
这一个孩子和姜云逸不一样,它来得悄无声息。
杭柳梅当时正在负责112窟南壁的《观无量寿经变》,其中有一处唐代壁画以及整个莫高窟壁画的代表形象——反弹琵琶。舞者将琵琶高举于颈背之后一手向上摁弦,一手弯向身后拨弦。飘带与宝冠同色,眉眼淡然而身姿轻盈,用线条传递着音律。
“反弹琵琶”的临摹不容有误,杭柳梅连着几个日夜都在琢磨中心人物和左右两排演奏着不同乐器的乐者。她想完成一幅完美的作品。
这天杭柳梅又看着窗户上倒映的影子回想出神,老姜收了衣服回来逗她:“还痴迷着呢,今天可不准再熬了,再熬你身子肯定扛不住了,而且我也要吃醋了。我看我这老婆啊,想飞天的时候比想我的时候还要多。”
杭柳梅回过神来,问他:“飞天飞天,现在倒是信手拈来了,飞天到底是什么你说得上来么?”
“一个叫乾闼婆,一个叫紧那罗,一个是敲锣的,一个是打鼓的。”老姜说得半认真半玩笑。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杭柳梅指正,“俩名字说对了,但人家一个是乐神,一个是歌神。”
老姜斜着身子跳上炕补充:“还都是天龙八部里的,一个天龙,一个八部。”
杭柳梅站起来佯装生气:“你这个人,乍一听还挺正经,然后开始胡说八道。不和你说了。”
“这么晚了,你去哪啊?”
“肚子疼。”
杭柳梅以为是拉肚子,出去一圈并没有情况,回来的路上莫名口渴,去水缸边舀水烧着喝。
半片月亮落在水面上,人人都说镜花水月不好,但镜花水月是真的美。天上的月亮那么远,水里的月亮那么近,虽然一碰就碎了,可晃一晃就又复原了。
杭柳梅对着水面突发奇想模仿反弹琵琶的动作,她比划出来总是少了点美感,难怪画也画不对。
杭柳梅较上了劲,回想着画面,把胳膊使劲向后弯,突如其来一股尖锐的疼痛顺着胳膊一路蔓延到小肚子,她放下手来,感觉到异样。一阵风吹得她浑身发冷,再低头一看,一滩血染红了衣裤。
杭柳梅捂着肚子回到房间,老姜吓得从床上跳下来扶住她问怎么了。
“来事了吧,不知道这个月怎么这么厉害,大概是这几个月熬夜熬的。”
当晚杭柳梅硬忍着疼痛睡去,半夜迷迷糊糊地被老姜叫醒。
“小梅,小梅!还能听见我说话吗?你醒醒!”
“怎么了?”杭柳梅睁眼,只觉得半个身子像在冰窟窿里,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想要说话,还没开口就先累了。老姜一手抓着她的肩膀,一手全是血:“你到底怎么了?以前也从没这样过吧!快起来!我带你去医院!”
杭柳梅吓了一跳,身下小半床褥子上都是血。她全身无力,裹上衣服就被老姜抱上了车,到医院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你怀孕了怎么都不小心点呢,本身体质太差了,孩子掉了。再复查一下,妊娠物质完全排出了的话就可以回家休养了。回去以后也得注意身体,不光得补,最重要好好休息。”
医生最后几句话是对着老姜讲的,杭柳梅那样子已经让她不忍心再说重话了。
回到莫高窟旁的小屋,杭柳梅躺在炕上休息,醒来时老姜已经出门上班了。桌子上给她留了早饭,用碗扣着。杭柳梅掀开被子下床,撕下最外层的馍皮在嘴里嚼着,突然发现老姜把书桌上的镜子收起来了。
她拉开抽屉,拿出镜子,里面是一个脸色暗黄、嘴唇干涸的憔悴女人。杭柳梅没有当回事,把镜子支在面前,端起碗喝了一口稀饭。
同事们会不会都觉得她很娇气,怀孕生子乃至流产难产对于女人来说似乎都是常事,杭柳梅刚从医院回来的时候,有年长的前辈关怀她是怎么了,听说是流产,她们安慰说,不是大毛病,你们俩还年轻,想生还会有的,或者说我以前也掉过一个,那会月份比你这都大了呢。
好像只有她把这当作天大的打击和痛苦,仔细想想,也没什么过不去的,是她和这个孩子缘分太浅。杭柳梅昨天想通了,也就不哭了。别人可以,她也可以。
睡前她叮嘱老姜早上叫她一起起床,她要照常去上班,可这老姜只当耳旁风。
肚子里像有个秤砣似的坠着疼,杭柳梅往嘴里送了一筷子咸菜又咬了一大口馒头。疼怎么了,生孩子那么疼都过来了,该吃吃该喝喝,总会好的。
吃完饭杭柳梅就往石窟去,她要接着画“反弹琵琶”。走到半路杭柳梅浑身出冷汗,还眼前发黑,她两手撑着膝盖站在原地休息,静静等待这阵眩晕缓过去,被路过的龚老师看到,她小跑过来扶住杭柳梅的胳膊催促她回去休息。
“你才刚回来两天,画画是个体力活,你逞强这一时半刻,回头身子彻底垮了怎么办?而且你现在不能吹风,流产就是小月子,就得和坐月子一样,听我的,和我回去。”
龚老师把杭柳梅安顿回床上,过了一会端着一碗香气扑鼻的东西进来。有红色的汤汁随着她的步伐洒在她的手上,龚老师说了一句“好烫”,加快小碎步走到杭柳梅身边,刚把碗放在她眼皮子底下,手就立刻捏着耳垂降温。
是红糖水,里面还有红枣、生姜和荷包蛋。整个房间都是红糖的甜味,龚老师看杭柳梅不动,拿起勺子轻轻搅着碗给她讲解:“我们老家的女孩子最讲究吃这个红糖炖蛋了,尤其是当了妈的人。玉玉第一次来那个以后我就给她做了一顿,这孩子吃了一次就忘不掉了,你也赶快尝尝。”
“谢谢龚老师,”杭柳梅小声说罢,端起碗,沿着碗边浅浅舀了一勺送进嘴里,“真甜,但是龚老师,我真的没事。我生过孩子我知道,头三个月就是不稳的。”
龚老师听她说完,心疼地安慰:“你是当妈的,掉的是你身上的血肉,经历这么一遭怎么会不难受?我也是女人,你就别和我嘴硬了,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看杭柳梅的神情瞬间萎靡下去,龚老师又说道:“你们家老大也送出去养了一段时间了吧?孩子不在身边当妈的最操心,你现在最重要恢复身体,等你好了,也才能把孩子接回身边,有个孩子围着你,心情总是不一样的。”
龚老师走了,她的话点醒了杭柳梅。
晚上老姜回来了,知道了她白天自己跑出去的事,和她怄起了小气,杭柳梅坐起来靠在炕头和他聊天。
“我前段时间吧总觉得心神不定的,好像就是要发生点什么事,流产这事情发生了以后,我以为心上这个石头该落地了,但还是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你能猜到我想着什么了吗?”
老姜坐在炕边,只给她一个后背,不搭她的话。
杭柳梅就不管不顾地继续说:“还是儿子的事,老人都说生孩子也要看这些孩子有没有兄弟姐妹缘分,你说是不是这个大的不在,小的觉得来了没意思,所以就不来了?”
老姜还是不吭声。
杭柳梅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戳他的后背:“怎么了?下定决心这辈子不理我了?好,那我就等你明天上班以后悄悄去火车站,我回河南接我儿子去!”
“你这个人啊!”老姜猛地转身过来,皱着眉看着杭柳梅,“我就是上辈子欠你的!明明现在是我在生你的气,你还跟个没事人一样火上浇油。你还去河南,你你你,你本事大得很,你怎么不去苏联?!你怎么不上月球?!”
说完老姜又不忍心和她继续置气,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杭柳梅靠到老姜的肩膀上说:“真的,我还是感觉心里没底,下个月不是要放两天假?你再多请两天,把儿子接回来吧。”
“也不是不行,那现在请了假,马上中秋了,回你家的时候怎么办?”老姜把杭柳梅的手揣在怀里给她暖着。
两人结婚以后约定中秋回陕西,过年回河南。说到回家,杭柳梅突然意识到家里的信最近好像来得少了。
年初的时候外婆病了,她和老姜赶回去了一趟,医生说是胆囊炎,老人年纪大了,又拖得太久,有了一些并发症。病床上的外婆看着着实可怜,她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老去,不论她如何向杭柳梅强调只是小病,杭柳梅所看到的都是这场病重伤了她。
结婚之后杭柳梅才明白外婆说的“见一面,少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