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九八回
第九八回-旧臣新计另寻宦途,双侣单心绝畏弃苦
胡人进驻帝京皇城,百姓闻风闭户未敢出,商铺也大多临时设置了摊架,只于几个时辰开放以备民需。
这数月之中风云改换,城中四处净是空荡萧索之景。此时无人敢妄言国土将要归至谁手,夹着尾巴,竖着耳朵,便为大多百姓此时情态。
“疫病未消,呼兰部既然败北私逃,蛮军也望而却步,我看倒不如暂且先着人往去燕北同破多罗氏人交涉指令。此时胜败势明,若是能引其在北部同王都内留守族军相呼应,清理掉燕蛮残余,想来定会方便许多。”赫胥猃单手搭在椅周的燕檀木上,皱眉朝下首人道。
宗政羲摇了摇头:“不可,狼主低估了蛮军野心。他们盯下毗邻他们族土的这块燕地许久,不会善罢甘休,选择在这个时候退而求其次。况且我一直心疑,这渭水中的水质有异,蛮人或许于其中脱不掉干系,只是现下未经考证,也不得轻易断言。”
“察萨而今是何打算?”赫胥猃道,“贾晟昨日特地亲来向我辞行,起先本也就是这么说的。我看他和寻常燕人也不同,跟蛮人没有那么多深仇大恨,故而也没有再跟着我们的念头。其实,依他的本事,倘若肯留下来,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他。将来田地荣华,论功行赏,不会比我等自家族众短上什么。”
“狼主心中忧虑,应当是这燕土管制之难罢。”
“察萨敏锐,”赫胥猃喟叹道,“按照当初誓约,燕国的普通百姓无由屠尽,只这燕军杀了不在少数,有些既已归降,大敌当前,我还是存着相用的心思。”
宗政羲垂目道:“仇某不才,无立场要求更多。惟有一点谏言狼主:倘若要经治这广大燕土,少不得燕臣燕民的拱卫。若是哪日狼主欲仿效破多罗氏施那惨绝人寰的屠城之举,胡人在此,定不长久。”
“……察萨说得有理,”赫胥猃眯眼眺向殿外,“实则那日我统兵破了黔川军防之时,心中所想,也并非旧恨得报的快意,而是一种难以言道的释快感。到底人非人,物非物,即便是要报仇,也不知得寻谁……只是我这般想,同我一齐领兵的自家弟兄却并非这样想。又何况那些燕民燕臣,现在屈从一时,心中难道还全无芥蒂?”
“于百姓而言,江山易主乃是常态,”宗政羲沉声道,“他们所关心的,只是自身利益是否受到侵损。若是其自己生活安稳富足,又何须再冒着生命之危胡乱生事?狼主应当熟悉,现在新建的铁骑中过半为从前燕地百姓、囚役组成的义军,若非走投无路,何至于先落了贼寇,后又联了外族。归根究底,是朝廷官员同富族勾结相护,使常人不可活。现时狼主若有抱负重演新气象,还得要上下政制重新纠改一遍方成。至于这改制的细方,仍非燕臣不可。”
赫胥猃双眉愈拧愈紧,道:“……现下蛮人那处还未根定,可不知要从何纠起了。”
“若说能担起此任的燕臣,仇某可向狼主举荐一人。”
“谁?”
“从前燕廷的尚书令,朝中要员――邵潜,”宗政羲道,“他是个难得能审时度势又兼才干的。从前燕国国政渐起没落之相时,便只为保全太子退居于后。想来,这时候若同他提及此事他也必是愿意显能的。”
“他能不顾这族别之分,甘为外族臣?”赫胥猃心疑。
“仇某以为,旁人未必,他可以,”宗政羲道,“若狼主心宜,仇某临行前,可做一说客代为引见。”
“那便有劳察萨了,”赫胥猃道,“方说那铁骑之事……于贾晟之事上,我倒还想再挽几分。前些日子歇战时有意透露了信出去,义军之中的头领晁耀宗原先本同破多罗氏有些芥蒂,若非后来贾晟在中牵线,他们也未肯在这燕地行军上出谋得策。这时候贾晟走了,只怕他们也难免要生起乱来,若是哪日他们又联合着当地燕众要自立门户,我真是要招架不及。现时察萨同贾晟居一处,趁他走前,何不先同其言讲我将予他的权财王爵,哪怕他去意已决,可否再等至蛮人那头消停了再作决断不迟。”
“狼主怕是强人所难,”宗政羲直视着他,“他若是贪恋富贵之徒,一开始也不必犯险北上入胡。与其如此,狼主反倒不如拿这爵利诱于旧燕义军,想必他们之中还当有不少舍身取财之人。”
赫胥猃起初难免抱着些一劳永逸的便捷之法,现下见宗政羲如此说,知其所为所行至今算是仁至义尽了,也不便多言,只得应声作罢。
自旧日燕宫出来,已是暮落之时。
黄昏日影簌簌洒落在街道上,将一兀立人影拉得细长。
付尘在宫门外留候许久,此时见人出来,便抬步迎上。
宗政羲神色缓和几分:“怎么在这儿干站着?宫门四处人寡景疏,也不嫌烦闷得慌。”
“倒不是一直在这等着……何况等你有甚么累处,”付尘被自己的话笑噎了一下,尴尬将手中物递上,“喏。”
一串亮晶晶、红彤彤的冰糖葫芦。
在夕照下绚丽地像染上华彩一般。
宗政羲睨了他一眼,见得此物,挑了挑眉,还是伸手接过,细细捻转了一圈签子,神情莫测:“……你喜欢这个?”
“嗯哼。”
付尘咬了咬唇,躲过视线,转而向直路上走,未顾身后人。
男人在其后轻笑了一声,不高不低,正能让前面人听到。
他转椅行轮跟上青年,仪态端闲,慢条斯理地在其侧旁缓行,边叹:“我这么大年纪,跟你这小孩子胡闹……”
“方至不惑,你才是正当年。”付尘撇撇嘴,余光看到宗政羲嘴角衔红,就势也弯翘了唇线,情不自禁。
沿路物事皆被晚霞渲染成一片暖橙色,柔和得把日晷中的影子都扯慢几分。
上下两片薄肉正吸附在糖葫芦粘黏的釉质之上,宗政羲蹙眉拔出双唇,闭口时,甜意已由唇齿延脉入喉,是从未得尝过的滋味。
路上行人寥寥,静谧却不孤单。
“连这卖糖葫芦的小贩都知道照卖营活不误,”付尘眯眼瞧着街巷尽头斑斓的色块,缓缓道,“这燕廷的臣子,有的还不如百姓拎得清楚……”
“哦?”宗政羲放下手中物,道,“你去寻谁了?”
“冯儒,冯大人,”提及此,付尘薄叹,“……何处不是施才之地?我是真不知他在执拗甚么……眼前的大好机会,这下没有奸人钳制,他尽可伸展腿脚……若非知晓冯大人平素为人,我还要以为他仍然介怀当初之事,以为是我故意欺瞒他。但当此救济百姓可为之事,孰轻孰重,他不应该如此糊涂……抑或,是我想错了……”
“你想得没错,你只是找错人了,”宗政羲道,“士子名节,忠孝操行。你未在他那般环境走过,自然不晓得许多东西在其心中的分量。”
付尘无奈摇首,许久又道:“听你这般说,似是有更好的人选?”
“我现下不就是准备前去一谒?”
后知后觉,付尘步趋间方意识到这街道不是来路所行,思量下,方道:“……邵潜?怎么想着他?”
“你对他了解几分?”
付尘想了想,只道:“并不多,但有耳闻冯儒当初与其做同僚时多有冲突。据传同姜华于政务上多有勾结,只是后来倪从文整治阉党旧臣之时,也没见扒出这号人物。”
这般一提,料是付尘也明晓了宗政羲的来意。从前不打眼的燕臣,实则已暗自在两方斡旋来回,可见其人别有能耐。
“其实除此之外,还在于他是二弟的人。”
“太子?”
付尘挑眉,方欲细问,便见男人右拐进一处私宅:“到了。”
付尘上前叩门,同小厮讲明了来意,便被引至内屋书房相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