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谭曼伯卖友报私嫌黄石屏劫牢救志士
话说张同璧听了屈蠖斋的话,羞愤得大哭起来。屈蠖斋拉他到床沿一同坐下说道:“你用不着难过,不要以为这番的举动,对不起我,你的用心,我完全知道。”张同璧听了屈蠖斋这些慰藉的话,一时心中又羞愧又感激,情不自禁的双膝往地下一跪,将头脸偎在屈蠖斋腿边哭道:“我是在这里做恶梦么?人世如何会有这样怕人的境界,你不是到日本留学去了吗?我分明亲自送你上了海船,并且接了你在东京寄的到岸信,怎么现在却在这地方与你见面呢?”屈蠖斋复将她拉起坐下说道:“我已对你说了,是特地假造出这个环境来,使你相信环境陷人的力量,是极强而猛烈的,此刻你已经尝试过了,可相信了么?”张同璧道:“住在我贴邻的陈家,是你走后才搬来的,他家是两代做官的富贵人,他们怎的肯帮着你来试我?”屈蠖斋笑道:“你本是一个脑筋很灵敏的人,怎么忽然这么糊涂起来了。你说他家是两代做官的富贵人,是亲眼曾看见他家两代的官吗?他们真是姓陈吗?真是婆媳母女吗?”张同璧道:“那么成季玉是谁呢?”
屈蠖斋笑道:“他是你的目的物,也是这个环境的主要份子,当然有使你知道他是谁的必要;让我重新介绍你和他会面罢,以后你也好跟他多亲近亲近。”张同璧揩着眼泪说道:“你还是这么剜苦我,我真是没有脸活在世上做人了。”
屈蠖斋正色说道:“我说的是实在话!我有意造成这环境来试你,于今又对你说剜苦话,还算得是真心爱你的人吗?你坐坐,我就叫他来罢!你见面自然知道我的话不错。”说着起身走到房门口,高声向楼下喊道:“如如师请上楼来坐坐。”随即听得楼下有人答应。
张同璧这时正如热锅上蚂蚁,恨不得地下登时裂开一条大缝,好把身躯颜面藏到裂缝里去。但是这种理想,既无实现可能,身躯仍在亭子楼;便只好索性放大胆量,等候成季玉上来。眨眼之间,只见一个年约二十四五岁,面容生得十分标致的光头尼姑,身着灰色僧袍,手执念珠,走进房来,笑盈盈的合掌说道:“对不起屈太太,贫僧实因却不过屈先生再四的恳求,只得假装男子,托名成季玉来欺骗屈太太。贫僧出家人,本不应有这种举动;为的屈先生用心还好,目的是要借这番举动,好使屈太太将来得保全贞操,你夫妻可以维持恩爱,望屈太太不要怪贫僧无聊多事!”
张同璧见成季玉变成了一个尼姑,羞愧的念头,立时减去了大半,当下忙起身让坐。看这尼姑的眉眼神气,确是那日同桌、打过几圈牌的成季玉。只是此时看去,完全没有一点像男子的地方,自己也不明白何以当时竟认做真男子,绝不怀疑。世间真有这般温柔美丽的男子,他心想怎能怪我迷恋。因对屈蠖斋说道:“你如此设成圈套试我,你试一百回,我不能只九十九回上当。经你这一试的结果,不特你对我发生不信任的心思,连我自己也不信任我自己了。我从来自信力极强的,尚且落进了你的圈套,从此失去了自信力,倘若再遇到类似此番的环境,岂不更加危险?”
屈蠖斋摇头道:“不然不然!为人处世,有因自信力强得到好处的,而因自信力太强失败的,更居多数。你此后能信自己有保全贞操的力量,然要维持我们夫妻的恩爱,又非能保全贞操不可,便自然不敢轻易与男子接近了。你此番其所以上当,直到这里见了我,听了我说出有意设成圈套试你的话,你心里还不明白陈家和这位托名成季玉的是何等人,就是因为你自信力过强的缘故。你一向是认定只要自己有把握,任何环境都不相干的,所以对于处处可疑的事实,都丝毫不生疑心,以致越陷越深,完全落入我的圈套。
“你试想想,你我家里虽算不了大富人,然与我们来往的富贵中人也不少,何尝见过有人家老太太每天借打牌消遣,输赢这么大的?并且陪着打的是自己的媳妇和孙女?陈家既是讲规矩,有礼法的人家,何以有这般举动?这是可疑的,你不生疑。你认识陈家之后,每天就是你陪着他家三个人打,没有第二个外姓人到他家,陪他老太太打,除了这位假名的成季玉而外,不曾在他家见过客来,这也是可疑的,你不生疑。你与他家不过是初识面的邻居,绝无其他关系,居然拿一千五百块钱给你打牌,若非设成的圈套,绝无如此情理!你对这一层也不生疑。
“这位假名的成季玉,原是光头戴上的假发,在白天又相隔很近,稍微细心的人,便应看出破绽来;加以他是初次干这种男装的玩意,在见你的时候,已低头红脸,现出极不自然的神气,并且始终不肯开口说话,世间岂有这种男子!尤其不像是出洋留过学,现在海关办事的人,这也是使人大可生疑的。他见你一面之后,既是发生了极爱慕的心思,你每天在陈家打牌,他何以不再到陈家去,和你会面?无论海关上的公事如何忙碌,你应该知道没有在夜间办公的海关。他明知你是有夫之妇,更是上等社会的人,仅有一面的交情,怎的会一听到你打牌输了钱,就要托人转送五千两银子给你,这岂是寻常情理中所有的事?凡此种种,皆由你自信过甚,不以环境为意的结果。”
张同璧问道:“你几时回上海来的?怪道接了你一封到岸信之后,直到此刻,不曾接到你一个字。你已回到上海好些日子了么?”屈蠖斋笑道:“你怎么越说越糊涂了,倒来问我是几时回上海的,你记得你陷入这环境,是几时开始的么?”张同璧仰面思索一会儿说道:“这事就更奇特了!我仿佛记得你动身不过一星期,还没接着你的到岸信,那陈家便已搬到隔壁人家来了;难道你到日本来回不过一星期吗?”屈蠖斋道:“我始终没离开上海,到岸信是托东京的朋友代寄的。”
张同璧指着这尼姑问道:“这位师傅的法名叫什么?她是在那个庵堂里的?”屈蠖斋道:“她法名如如,她俗家和我屈家是几代的亲戚。她丈夫和我小时同学,在三年前去世了,婆媳二家,都没有多大的产业,又无儿女,因此劝他改嫁的很多。他是一个读书识礼的女子,并且从来信奉佛法,遂剃度出家,但是不住庵堂,与娘家哥嫂住在一块,分了一间小房子,每日念经拜佛。我是极敬仰她,并极力维持她生计的人,所以这回能恳求她出来。这里就是她哥嫂的家,这亭子楼即是她的卧室。”
张同壁听了起身趋近尼姑身边,握着尼姑的手道:“我此时心里倒很感激你,倘若你不依蠖斋的请求,蠖斋势必去请别人;如没有相当的女子,蠖斋一时因急想试探成功,说不定找一个生得漂亮的真男子来,那时我的生命,十九断送在他这一试了。即算我贪生不肯死,也绝不能继续和蠖斋做夫妻了。”屈蠖斋笑道:“我的心思是要试你,并不是存心要破坏我们自己夫妻的关系,何至于找一个漂亮的男子来试你呢!我们回家去罢,今天为我们的事,把如如师的晚课都耽搁了。”张同璧遂跟着屈蠖斋辞别如如,一同乘车回家。
过了几日,屈蠖斋方真个动身到日本去留学。这时孙中山正在日本集合革命同志,组织同盟会,眼光远大的留学青年,多有加入革命工作的。屈蠖斋到东京不上半年,也就当了同盟会的会员。那时在国外的革命团体,叫做同盟会,在国内的革命团体,叫做共和会。同盟会的革命手段,重在宣传,不注意实行,一因孙中山的主张,宣传便是力量;二因会员中多是外国留学生,知识能力比较一般人高,而牺牲的精神,反比较一般人低了。
共和会的革命手段,恰与同盟会相反。全体的会员,都注重在实行,不但不注意宣传,并且极端秘密;有时为实行革命而牺牲了生命,连姓字多不愿给人知道。凡是共和会的会员,大家都只知道咬紧牙关,按着会中议决的方略,拚命干下去,如刺孚奇刺李准、炸凤山炸王之春、杀恩铭炸五大臣种种惊天动地的革命运动,都是共和会的会员干出来的。在那时满清政府的官吏,和社会上一般人,多只知道革命党行刺,也分不出什么同盟会共和会。
但是南洋群岛的华侨,及欧美各国的学生,平日与革命党接近的,却知道同盟会中人,并没有实行到国内去革命的;除却首领孙逸仙,终年游行世界各国,到处宣传革命而外,其余的党员,更是专门研究革命学理的居多。然每次向各国华侨所募捐的钱,总是几百万;共和会倒不曾向华侨募捐过钱,也不曾派代表向华侨宣传过革命理论。因此之故,华侨中之明白革命党中情形的,不免有些议论同盟会缺乏革命精神。
同盟会中人听了这种议论,倒有点儿着急起来,凑巧这时候首领孙逸仙从欧洲到了日本,开同盟会干部会议。屈蠖斋入会的时期虽不久,革命的精神,却非常充足,在会议席上慨然说道:“我们同盟会成立在共和会之先,因一向只在宣传上做功夫,实际到国内去的革命运动,反远不如共和会的努力;对国内民众还没有多大的关系,惟有失去一般华侨的信仰,于我会的关系最大。我会以革命为号召,每年向各地华侨捐数百万的金钱,倘若因失去了信仰,断绝了此后的饷源,将来便想回国去实行革命,也不可能了。”当时到会的人听了这番话,自然没有不赞成的。孙逸仙也觉得同盟会自成立以来,成绩太少,当下便定了一种活动的计画,指派了数十名精干的会员,回国分途进行。
屈蠖斋被派在江苏省,担任一部份的事务。他是一个极精明强干的人,加以胆大心细,家虽住在租界,为革命进行便利起见,在上海县城内租了一所房屋,做临时机关;招引各学校的有志青年,入会参加革命。凡事没有能终久秘密的,何况这种革命的大事业,经屈蠖斋介绍的青年,有一百多人,消息怎能毫不外漏呢?这消息一传到上海知县耳里,立时派了几名干差,侦察同盟会会员的行动。
干差中有一个姓张名九和的,年龄只有二十五岁,也曾读过几年书,是上海本地人。他父亲是上海县衙门里的多年老招房,张九和从小在衙门中走动,耳闻目见的奇离案件极多,心思又生成的十分灵敏;因此在十四五岁的时候,便能帮助衙中捕快办理疑难大案;各行各帮的内幕情形,他尤为清楚,历任的县官,对他都另眼相看。共和会的革命志士,经他侦察逮捕送了性命的,已有十几人。
屈蠖斋也是一个十分机警的人,回上海进行革命运动不到一个月,便知道张九和这小子可怕;费了许多手续,才认识了张九和的面貌,正待设法先把这个专与革命党为难的恶物除掉。想不到这胆大包天的张九和反化装中学生,经会员介绍入会,也来参加革命。介绍他的会员,当然不知道他就是心毒手狠的张九和。喜得屈蠖斋早已认识了他的面貌,尽管他化装学生,如何能逃出屈蠖斋的两眼。当下屈蠖斋明知张九和忽来入会,是受了上海知县的命令,来侦探会中行动的,却不动声色;只暗里知会几个预闻机要的会员,使他们注意,不可把秘密给张九和知道,本人倒装出与张九和亲近的样子。
张九和见屈蠖斋的举动言语,对他比较对一般会员来得格外亲密;也逆料是被屈蠖斋识破了,心里已打算下手逮捕。只因他知道屈蠖斋的党羽甚多,都是散居各地,并有一大半是住在租界内的;若冒昧动手,反是打草惊蛇,逮捕不着几个。他知道屈蠖斋已定期二月初一日,在临时机关召集会员开会,此时离开会的日期只有三天了,他计算索性等到二月初一日,好一网打尽。不过在这三天之中,他又恐怕会中发生别的事故,临时变更开会的时期地点,不能不每天到会中来侦探。
这也是张九和心地过于狠毒,平日害死的人命太多,他自己的一条小性命,合该送在屈蠖斋手里。这日屈蠖斋邀张九和到三马路小花园一家小酒馆里吃晚饭。另有两个会员同席,这两个会员,便是介绍张九和入会的;张九和虽已怀疑屈蠖斋识破了他的行径,但绝不疑心动了杀他的念头,以为租界上人烟稠密,要谋杀一个人,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四人在酒馆里吃得非常畅快,大家都有了几分醉意。屈蠖斋有心计算张九和,因时间太早了不便动手,故意缓缓的吃喝。四个人猜拳估子,直闹到十一点钟,屈蠖斋既存心要把张九和灌醉,安有不醉之理?四人吃喝完毕,走出酒馆,张九和已醉得东倒西歪,两脚不由自主,口里糊里糊涂的不知说些什么。屈蠖斋伸左手将张九和的右胳膊挽住,示意一个气力强大的会员,同样的挽住左边胳膊,是这般两人夹着张九和,在马路上写之字一般的行走。此时马路上已行人稀少,往来走过的人,看了这三个醉汉走路的情形,多忍不住好笑,并连忙向两旁避让。
走过了几条马路,到了一段路灯极少,没有行人和巡捕的地方;张九和被几阵北风吹得酒涌上来,忽然张口要吐,屈蠖斋觉得下手的时机到了,连忙从腰间拔出涂满了白蜡的尖刀来,趁张九和停步张口吐出腹中酒的时候,猛然对准胸窝一刀刺下去!
这尖刀是从日本买回来的,锋锐无比,只一下便刺到了刀柄。因刀上涂满了白蜡,刺进胸腹中不但没有血喷出,被刺的人并不能开口叫喊,也不至立时倒地,或立时死去;必须等到拔出刀来,才能出血倒地。屈蠖斋恐怕这一刀不能致张九和的死命,低声向那挽左膀的说道:“我们夹着他多走一会罢!”遂拖住张九和仍往前走,只见张九和低着头,哼声不绝。屈蠖斋和那个会员,虽都是极精干有胆识的人,然这种亲手杀人的勾当,究竟不曾干过;在未下手以前,两人的胆量很壮,下手以后,两人倒都不免有些慌急起来。
又走了数丈远近,见路旁有一条很黑暗又仄狭的弄堂,屈蠖斋将张九和拖进那弄堂,两人同时用力一推,张九和扑地倒下,再使劲在他背上踏了一脚。不料刀柄抵住水泥,经这一脚踏下去,刀尖竟在背上透露出来,喜得屈蠖斋穿着皮靴,底厚不易欢破,若是寻常薄底朝鞋,说不定还得刺伤脚底。两人料知张九和经过这么一刀,又在大醉之后,万无生理,即匆匆走了出来。还有那个会员,带着手枪远远跟着望风,准备万一被巡捕发觉的时候,好出其不意的上前帮助。凑巧这段马路上既无行人,复无巡捕,使两人好从容下手,毫无障碍。
次日各报的本埠新闻上,就登出这事迹来。报馆访员探听消息真快,详情虽不曾披露,但已登出张九和的真姓名,及奉令侦探重大案件的情形来。在半夜一点钟时,即被人发觉,报告附近巡捕,因地上没有血迹,加以酒气扑人,还不知道是被人刺杀了;以为是喝多了酒,并发生了什么急症。那巡捕一面叫车将张九和送进医院,一面报告捕房。医生看见胸前刀柄,露出一寸多长,才知道是被人刺了,只得将刀抽出。
说也奇怪,不抽刀时,不出血不出声,刚把尖刀抽出,便大叫一声哎唷!鲜血和放开了的自来水管一样,直射到一两尺高下,再看张九和已断气了。检查身上,在内衣的口袋里,搜出几张名片来,张九和的姓名住址,片上都有,当即由捕房派人按着住址,通知了张九和的父亲。他父亲到医院看了自己儿子惨死的情形,始把奉令侦探要案,化装冒险与匪党来往的缘由说出,这回惨死,十九是落了匪党的圈套。
屈嫂斋自刺杀了张九和,便不敢再到城里去活动了,就是租界上的住宅,也即日搬迁到亲戚朋友不知道的地方。这时官厅缉捕凶手的风声,非常紧急。杀人要犯,却不比国事犯,得受租界当局及外国政府的保护;只要中国官厅知道了凶犯的姓名住址,就可以照会捕房,协助逮捕。屈蠖斋在做革命工作的时候,虽改变了姓名,然既犯了这种重案,自然是提心吊胆,不敢随意出外走动;便是本会的会员,也不肯轻易接见。
这日因一个住在法租界的亲戚家办喜事,张同璧定要屈蠖斋同去吃喜酒,屈蠖斋无法推托,只得夫妻两个同到那亲戚家去。真是事情再巧也没有了,正在下车的时间,屈蠖斋刚从怀中掏出钱来开车钱,忽觉背后有人在马褂衣角上拉了一下,他是一个心虚的人,不由得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原来是一个同从日本回国做革命运动的会员,姓谭名曼伯,原籍是江苏常熟人,生得一副极漂亮的面孔,却是生成一副极不漂亮的心肠。到上海后,屈蠖斋拿了几百块钱给他,派他去干一件很重大的事,谁知他钱一到手,差不多连他自己的姓名都忘记了;在一家么二堂子里,结识了一个扬州姑娘,一连几夜住下来,仿佛入了迷魂阵,终日昏头搭脑的;不仅把自己的任务忘了,连出外的功夫也没有。
新学会了一件看家本领,便是吸鸦片烟,每日须上午两三点钟起床,模模糊糊用些早点,就开始吸鸦片烟。普通人家吃饭,他才吃第一顿饭,恋奸情热,既到夜间,当然又舍不得出门了。是这般把么二堂子当家庭,闹了一个多月,手中所有安排做大事业的钱,已是一文不剩了;还是舍不得就走,暗地将衣服当了,又闹过几日夜,实在无法可想了,这才打定主意,回见屈蠖斋。胡乱捏造了一篇报告,打算哄骗屈蠖斋,再骗些钱到手,好继续去行乐。
哪里知道屈蠖斋当日派遣他的时候,已提防他不努力工作,或因不谨慎陷入官厅的罗网,随即加派了两个会员,也去那地方。一面在暗中侦察谭曼伯的举动,一面暗中保护,万一失事,也有人回来报信,以便设法营救。谭曼伯既是还不曾前赴目的地,对于那地方各种与革命运动有关的事情,不待说是毫不知道,反是屈蠖斋因早得了那两个会员的报告,很明了各种情形,谭曼伯凭空捏造的报告,怎能哄骗得过去呢?
当下屈蠖斋看了这篇不伦不类的报告,不由得心中忿恨,将谭曼伯叫到面前,故意一件一件的盘问。谭曼伯哪里知道屈蠖斋有同时派人侦察的举动,还想凭着一张嘴乱扯,只气得屈蠖斋拍着桌子骂道:“你知道我们此刻干的是什么事么,这种勾当也能由你虚构事实的吗?你老实说出来,你简直不曾到那地方去,我早已侦缉明白了,你究竟躲在什么地方,混了这些日子?领去的款项,如何报销?你不是新入会的人,应该知道会中的纪律,从实说来,我尚可以原谅你年轻,希望你力图后效;若还瞒着不说,我便要对你不起了,那时休得怨我!”谭曼伯以为自己在么二堂子里鬼混的事,没有外人知道,料想屈蠖斋纵精明,也找不着他嫖的证据,哪里肯说!一口咬定所报告的是真情实事。屈蠖斋气忿不过,也懒得和他多费唇舌,一张报告到东京总会,请求开除谭曼伯的会籍,两星期后指令下来,谭曼伯的会籍果然开除了。
谭曼伯此时手中无钱,不但不能回东京去;便想回常熟原籍,也不能成行。屈蠖斋因他熟悉会中情形,恐怕他流落在上海,将于革命运动不利,复将他叫到面前,和颜悦色的说道:“你这次开除会籍,虽是由我呈请的,只是你是个精明人,素来知道我们会中的纪律;我今日既负责在此地工作,关系非常重大,对你违犯纪律的举动,不得不认真惩办。你应明白我对你绝无私人嫌怨,现在你的会籍既经开除了,自不便再支用公款,我只得以私人交谊,赠你四十块钱,作为归家的旅费,希望你即日动身回常熟去,万不可再在上海停留。”谭曼伯当时接了四十块钱,似乎很诚恳的感激,说了许多表示谢意的话,作辞走了。
屈蠖斋以为他必是回常熟去了,想不到这日在亲戚家门口下车的时候,又遇了他,回头看他身上穿得倒很华丽,不好不作理会,只得点点头道:“你怎么还在这里,难道不回常熟去吗?”
谭曼伯笑道:“我已去常熟走了一趟,因先父的朋友介绍,得了一件糊口的差事,所以回到上海来了。我前次荒唐,干了无聊的事,使老哥心里着急,又承老哥的盛情,私人赠我旅费;自与老哥离别以来,我无日不觉得惭愧,无时不觉得感激。有一次自怨自艾的整整闹了一夜,决心次日去求见老哥,要求老哥宽恕,予我以自新之路;不料一绝早跑去,老哥已经搬迁了,向那看管弄堂的人打听,他也不知道搬到什么所在。从此便无从探听,今日无意中在这里遇着,真使我喜得心花怒放,我于今正有一个极好机会,可以替会中出一番大力,以赎前大荒唐的罪孽,只苦寻不着老哥,不知老哥此刻可有功夫,听我把这极好的机会,述说一遍?”
屈蠖斋见他说的诚恳,自不疑心他有什么恶念,遂据实说道:“此刻委实对不起,你瞧!这办喜事的人家,是我的亲戚,我是特来吃喜酒的;你既能悔悟前非,倘果能从此改变行径,以你的聪明能力,何愁干不出绝大事业?我和你今晚七点钟在青莲阁见面罢,有话到那里去谈。”谭曼伯连说很好很好。屈蠖斋回身挽了张同璧的手,同走进亲戚家去了。
他这家亲戚,是个生意中人,很有点儿积蓄,这日为儿子娶媳妇,来了不少的男女贺客。屈蠖斋虽和这人家是亲戚,并且也是以经商起家,只是因屈蠖斋是个漂亮人物,又是一个出洋的留学生,夫妻两个的人品知识,都高人一等,这亲戚家也特别的殷勤招待。主人夫妇陪着他夫妻俩谈话,一会儿外边爆竹声响,西乐中乐同时奏曲,新妇花轿已进门了,傧相立在礼堂高声赞礼。屈蠖斋瞧热闹,和张同璧走出礼堂来,只见礼堂两厢,挤满了男女老幼的来宾;四个女傧相等媒人开了花桥门,一齐把花枝也似的新妇,推推拥拥的捧出轿来。
屈蠖斋定睛看了新妇几眼,对张同璧笑说道:“新妇的姿首不错,你看他眉目面貌,不是很像如如师么?”张同璧瞟了屈蠖斋一眼摇头说道:“快不要这么随口乱说,人家听了不痛快。”
屈蠖斋正待回答,忽见一个男子急匆匆的,双手分开众人,挤到屈蠖斋面前说道:“屈先生,对不起你,请你同我去救一家人的性命罢!”屈蠖斋听了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自然摸不着头脑,愕然望着那人说道:“你是哪里来的?姓什么?我不认识你,无端教我去哪里救谁的性命?”
那人表现出非善意的笑道:“屈先生当然认不得我。我是西门路沈家的亲戚,我姓王。屈先生前日在沈家闲谈几句话不打紧,害得沈家大太太和姨太太日夜吵闹不休。昨夜姨太太气急了,吞生鸦片烟寻死,直闹到天明才救转来。大太太因受了老爷几句话,也气得吊颈。于今一家人简直闹的天翻地覆,沈老爷急的没有办法,只好打算请屈先生前去,把前日所谈的话,向姨太太大太太说明一番,免得他们闹个无休歇。”屈嫂斋道:“我在沈家并没说什么话,使他家大小不和,请你回去,我夜间有功夫就到沈家去。”姓王的还待往下说,屈蠖斋已挥手正色说道:“你走罢,这里不是我的家,是我的亲戚家,此刻正在行结婚礼的时候,不要在这里多说闲话罢。”
姓王的没得话说,刚要退出,忽从门外又挤进两个蛮汉,直冲到屈蠖斋前面,一边一个将屈蠖斋的胳膊揪住高声说道:“人家因你几句话,闹出人命关天的大乱子来了,你倒在这里安闲自在的吃喜酒,情理上恐怕有些说不过去。走罢!同到沈家去说个明白,便没你的事了。”屈蠖斋急得跺脚!恨不得有十张口辩白,但是来的这两人,膂力极大,胳膊被扭住了,便不能转动;连两脚在地下都站立不牢,身不由主的被拉往外走。
张同璧不知道自己丈夫在沈家说错了什么?满心想对来人说,等待吃过喜酒再去,无奈来人气势凶猛,竟像绝无商量余地的样子;加以来人的举动很快,一转眼的功夫,屈蠖斋已被扭出大门去了。主人及所有来宾,都因不知底细,不好出头说话。张同璧毕竟是夫妻的关系不同,忍不住追赶上去;赶到大门口看时,只见马路上停着一辆汽车,三个人已把屈蠖斋拥上汽车,呜的一声开着走了。
张同璧知道步行追赶是无用的,折身回到亲戚家,对一般亲友说道:“西门路沈家和屈蠖斋虽是要好朋友,彼此来往亲密;只是他家大小素来不和,吵嘴打架的事,每月至少也有二十次,算不了什么大事。我蠖斋说话从来异常谨慎,何至因他几句闲话,就闹出人命关天的大乱子来?我觉得这事有些可疑。沈家我也曾去过多次,他家当差的我认识,刚才来的三人,我都不曾见过;并且来势这么凶恶。沈家没有汽车,不见得为这事特地借汽车来接,我委实有些放心不下,得亲去沈家瞧瞧。若真是沈家闹什么乱子,我去调和调和也好。”亲友中关切屈蠖斋的,都赞成张同璧赶紧去。
张同璧慌忙作辞出来,跳上黄包车,迳向西门路奔去。到沈家一问,不但屈蠖斋没来,大太太和姨太太并没有吵嘴寻短见的事。这一来把张同璧急慌了,只得仍回到亲戚家,向一般关怀的亲友,说了去沈家的情形,即托一般亲友帮忙援救。当下有主张报告捕房的,张同璧以为然,便亲去捕房,自己并向各方探听。倒很容易的,就探听得当时三人将屈蠖斋拥上汽车,直驶到法租界与中国地相连之处;汽车一停,即有十多个公差打扮的人,抢上前抖出铁炼,套上屈蠖斋的颈项,簇拥到县衙中去了。
张同璧探得了这种消息,真如万丈悬岩失足,几乎把魂魄吓出了窍!随即带了些运动费在身边,亲到县衙探望,对门房衙役牢头禁卒都送了不少的钱。这些公门中人,没有不是见钱眼开的。不过这番因案情重大,县知事知道屈蠖斋的党羽极多,恐怕出意外的乱子;特地下了一道手谕,无论何人,不许进监探望,并不许传递衣物及食品,故违的责革。既有了这一道手谕,任凭张同璧花钱,得钱的只好设辞安慰,说这两日实因上头吩咐太严,不敢作主引进监去,过两三日便好办了。张同璧无可奈何,只得打听了一番屈蠖斋进衙后的情形,回家设法营救。
屈家是做生意的人家,平日所来往的,多系商人,与官场素不接近,突然遇了这种变故,只要心中所能想得到的所在,无不前去请求援救。偶然想得数年前同学黄辟非身上,估量黄石屏是一个久享盛名的医生,必与官场中人认识,亲自前去请求帮忙,或者能得到相当的结果。因此跑到黄石屏家来,将屈蠖斋被捕的情形,泣诉了一遍,只不肯承认是革命党。
黄辟非生成的一副义侠心肠,听了张同璧的话,又看了这种悲惨的情形,恨不得立时把屈蠖斋救出来,好安慰张同璧。无如自己还是一个未曾出阁的小姐,有何方法能营救身犯重案的屈蠖斋,脱离牢狱呢?当即对张同璧说道:“既是你屈先生遭了这种意外的事变,以你我同学的感情而论,凡是我力量所能办到的,无论如何都应尽力帮忙。不过这事不是寻常的困难问题,非得有与上海县知事或上海道关系密切的人,便是准备花钱去运动脱罪,也不容易把钱送到。若没有多的钱可花,就更得有大力量的人,去上海县替你屈先生辩白,这都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办到的。好在此刻家父还没出外,我去请他老人家到这房里来,你尽管当面恳求,我也在旁边竭力怂恿,只要他老人家答应了,至少也有七八成可靠。如果绝无办法,他老人家便不得答应。”
张同壁道:“老伯的为人,我是知道的,只是我平日对他老人家太少亲近,于今有了这种大困难的事,便来恳求,非有你从旁切实帮我说话,我是不敢十分相强的。”黄辟非道:“这事倒用不着客气。”说着待往外走,张同壁赶着说道:“我应先向老伯请安,如何倒请他老人家到这里来呢?”
黄石屏的诊所房屋,前回书中已说过是一所三楼三底的房子,楼上的客堂楼,是黄石屏日常吸大烟,及会客之所。西边厢房,便是黄辟非的卧室,张同璧来访的时候,黄石屏正在客堂楼上吸大烟。黄辟非见张同璧这么说,便将他引到客堂楼来,向黄石屏简单介绍了张同璧的来意,张同璧抢步上前向黄石屏跪下说道:“侄女平时少来亲近老伯,今日为侄女婿遭了横祸,只得老着面孔来求老伯救援。”黄石屏忙立起身望着辟非说道:“痴丫头,立在旁边看着,还不快搀扶屈太太起来。”黄辟非扶张同璧在烟榻前面一张椅上坐下。
黄石屏问了问被捕的情形说道:“我记得前天报上曾登载一件暗杀案,报上虽没有刊出凶手的姓名来,但是据一般传说,那个被暗杀的,是上海县衙门里的有名侦探,专与革命党人为难;这番就是奉命去侦探革命党,反把性命送了。一般人多说必是革命党杀的,并且听说凶手用的刀,是日本制造的短匕首,锋利无比;刀上涂满了白蜡,刺进胸膛或肚子,不抽刀即不能喊叫。大家推测这凶手多半是从东洋回来的,你家屈先生凑巧刚从东洋回来,大约平时与那些革命党,不免接近,所以这次就受了连累。究竟他的行径你知道不知道呢?”张同璧流泪答道:“侄女知道是知道的,不过得求老伯原谅。侄女自遇了这种横祸,心也急碎了,自知神经昏乱,像这样关系重大的事,侄女怎敢胡说乱道呢?”
黄石屏点头道:“这事是在外面胡乱说不得的,你不相信我为人,大约不至到我这里求救,请你将所知道的情形,照实对我说罢,我不知道实情,便不好设法去救。”张同璧知道黄石屏平日为人极正大,在当时社会上一般正人,除却是在清廷做官,所谓世受国恩的而外,大概都对于革命党人表同情,存心摧残党人的最吵。张同璧逆料黄石屏必是对他丈夫表同情的,遂将屈蠖斋回国后的情形,详细诉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