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张同璧深居谢宾客屈蠖斋巧计试娇妻 - 近代侠义英雄传:大刀王五·霍元甲 - 平江不肖生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七十六回张同璧深居谢宾客屈蠖斋巧计试娇妻

话说张同璧对黄辟非说出丈夫被捕之后,抽咽不止。黄辟非只得安慰他道:“事到为难的时候,着急哭泣是无用的,请把情形说出来,大家想方法去援救便了。革命党被官厅捕去了的也很多,毕竟杀了的还是少数。你是事主,你的心一乱,便什么事也没有办法了。你我已有好久不会面了,你近来的情形,我一点儿不知道,只听说你结婚后,感情很好;屈姐夫在东洋留学,是何时回国来的,如何会被侦探当做革命党拿去,请你说给我听罢。”张同璧遂详细将别后的情形说出。原来张同璧的丈夫,是江苏无锡人,姓屈单名一个伸字,号蠖斋。生得仪表堂皇,思想敏锐。他父亲虽是个在洋行里当买办的人,家中所来往的多是市侩,但屈蠖斋生成一种高尚的性质,从小就想做一个担当国家大事的人物。在大学校的时候,就喜欢运动,所有运动的方法,他无不精密研究。张同璧也是一个好运动的人,因在运动场与屈蠖斋认识。张同璧本来生得整齐漂亮,一张粉团也似的脸儿,对人和蔼可亲,总是未开口先含笑;凡是见过他一两面的男子,没有不希望与他接近的。他对待一般欢喜与他接近的男运动家,都是一视同仁。

那些男运动家希望与他接近,当然多不怀好意。但是张同璧每遇到男子有挑逗他情形发生的时候,他虽不恶声厉色的拒绝人,只是自有一种严正的神态,使人知难而退。他对于曾经挑逗他的男子,都敬而远之;就想再和他接近一次,或对打一次网球,不问如何要求,是绝不可能的了。因此张同璧在运动界的声名虽大,结交的男朋友虽多,却是没有敢拿他当玩物看待的。屈蠖斋在初见张同璧时,心里也未尝不与旁的男子一样;不过屈蠖斋自视人格甚高,同时也极重视张同璧的人格,从来不肯有轻侮张同璧的举动;在张同璧眼中看屈蠖斋的人品学问,觉得一时无两,加以屈家富有产业,一般欢喜与张同璧接近的男子,举动没有能像屈蠖斋这般慷慨的。无论如何有学问有道德的女子,择婿虽不以财富为先决条件,然手头阔绰,举动慷慨,总是一项极有吸引力量的资格。张同璧既觉得屈蠖斋事事如意,而爱他又是情真意挚,便不知不觉的动了以终身相托的念头。屈蠖斋其所以对张同璧用情真挚,当然也有相与偕老之意。

无如此时恋爱自由,结婚自由的潮流,虽已传到了中国,但远不及民国成立以后的这般澎湃。张同璧的父母,对于女儿这种婚姻,固不赞同,就是屈蠖斋的父亲,也极反对这种自由结合的办法。屈蠖斋为这事和他父亲冲突了好几次,经亲族调解的结果,许可屈蠖斋讨张同璧为妻室;惟不与父母同居,由他父亲提出一部份财产给屈蠖斋,听凭屈蠖斋自立门户。屈蠖斋只要能达到娶张同璧为妻的目的,什么事都可以迁就。张同璧既决心要嫁屈蠖斋,也顾不得自己父母的赞同与否,双方都是自作主张的就把婚结了,成立一个小家庭。

这时屈蠖斋在某大学读书,还不曾毕业,仅能于星期六晚回家歇宿,家中就只有张同璧和一个老妈子。张同璧自从结婚之后,欢喜运动的习惯,虽不像在学校时那般浓厚,然因终日在家闲着无事,屈蠖斋又须隔数日始能相聚一次,不免有些感觉寂寞无聊,有时同在一块儿运动的朋友来邀,只好同去玩玩。屈蠖斋虽相信张同璧的人格,只是总觉年轻女子,时常和年轻男子在一块儿运动,一则恐怕外人说起来不好听;二则也防范一时为情感所冲动,失了把握,便劝张同璧少和男子接近。

张同璧忿然说道:“你难道还不相信我的为人吗?在未和你结婚以前,绝对没人干涉我的行动,我尚且没有给人訾议的行为;难道此刻倒不能与男子接近,一接近便有苟且的事做出来吗?学问能力,我不敢夸口,至于节操两个字,我敢自信是我所固有的,用不着去寻求,用不着去学习。我常说中国自古以来,无论男女都一般的注重节操,男子之所谓节操,有时不能保全,或许还有环境的关系,可以原谅,因为男子节操的范围不同。女子的节操,就是本身一个人的关系,我本人要保全便保全,不能向环境上推诿。古今失了节操的女子,确是自贱,没有可以原谅的理由。”

屈蠖斋笑道:“你这话似乎有理,实际却不是这般容易的事,像你这样说来,女子守节算不得一回事了。社会上如此重视节妇,而本人又都是矢志不失节的,何以社会上毕竟能守节的,并不多见呢?由于自贱的,固然也有,关系环境的,仍占大多数。你之为人,我相信你不至有自贱的事,一说到关系环境,就不能一概而论了。”张同璧极端反对这种论调,屈嫌斋无法争执,好在张同璧的性情还柔顺,口里虽与屈蠖斋争辩,行为上却已不再和运动界男子接近了。

屈蠖斋在大学毕了业,准备去日本留学,心里仍是有些着虑上海地方的风俗太坏,张同璧独自带着一个老妈子住家,难保不受人诱惑。这日又对张同璧说道:“我此番去日本留学,在一年半载之内,不见得能回家来。你的人格虽高尚,行为也老成,只是年纪究竟太轻。我确实知道一向在你身上转念头的就不少;我总希望你能始终保持和我未结婚以前,对待那些轻侮你的男子的态度,不为任何环境所转移。我对你说这些话,明知你心里绝不痛快,以为我是信不过你,实在是因为我对于男女的关系,在结婚前有不少的经验;深知要战胜一切的环境,是不容易的。你平日的主张,以为自贱不自贱的权,操之本人,与环境没有关系。我深觉这种观念,不是全部正确的观念,希望在我未动身去日本以前,要使你把这一点认识清楚才好。”

张同璧听了这些话,本极不高兴,只是屈蠖斋说话的态度极和缓,素来两口子的爱情又极浓厚,方能勉强将火性压下说道:“你这话是根本不相信我的人格,于今我也懒得和你辩论,将来的事实,是可以做证人的。我自你动身之日为始,绝不与一切男子见面,你一年不回家,我便一年不出外应酬交际;你两年不回家,我两年不出外应酬交际,无论如何得等你回来,才恢复你在家时举动,是这样你可放心了么?”

屈蠖斋笑道:“倒用不着这么认真,我只希望你此后随时随地不轻视环境而已!如已陷入不好的环境中,便有力量也不易自拔了。”屈蠖斋经这般几番叮咛之后,方收拾行装,动身前赴日本。张同璧亲送到海船上,将近开船了才洒泪分别。

张同璧既送丈夫去后,回家即吩咐老妈子道:“少爷此刻到外国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来,此后不问有什么男客来了,你只回说少爷不在家;若有紧要的事,请写信到日本去商量,我是绝不接待的。”老妈子当然答应晓得。张同璧真个和修道的人闭关一样,整日关在楼上,不是读书写字,便是用手工编织御寒的衣物。如此过了两星期,他原是一个生龙活虎也似的人物,生平何尝受过这样拘束?自觉得非常闷气,想出外逛逛罢,又恐怕因去看朋友,反引得许多朋友到家里来,只好打断这番心思,还是不到外边去。

又过了些日子,这日接了屈蠖斋到东京的信,心里安慰了许多,但是越感觉独自一个人在家的孤寂,在万分无聊的时候,仅能找着老妈子东扯西拉的闲谈一阵。

这日老妈子对张同璧闲谈道:“隔壁新搬来的邻居,家里很阔,他那老太太小姐和太太们为人真好,对待下人们,又和气又大方。他家的老妈子对我说:‘他们老太爷在广东做官,老爷在安徽做官,姨老太姨太太跟在任上,少爷也是在外国留学。他家因没有男子,所以只用了三个老妈子,三个丫头,连门房和当差的都没有;从前还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账房当家,此刻小姐已大了,能知书写字,就由小姐当家管账。他家的规矩,也严得厉害,太太小姐不用说,终日不出外,不与一切男子见面;就是老太太都不出门,每天只有他太太娘家的侄女,到这里来陪老太太打小牌消遣,像这样的人家,真是享福。’

“他老妈子还说:‘他太太知道我家少爷也在外国留学,我家太太是再规矩不过的好人,他想过来拜望拜望;后来因听我说,我家太太自从少爷动身去后,终日只在楼上读书写字,亲戚本家都不接见的话,因此他就不敢过来。’”

张同璧听了笑道:“你真是一只糊涂虫!我不接待亲戚本家,是男子不是女子;他家既是这么规矩,又是两代做官的好人家,一个男子也没有,来往一下子有什么要紧?他们是做官的阔人,又是新搬来的,我若先去拜望他,显得是我去巴结他,我不愿意。他们太太能先来拜我,我就不妨去回拜,你特地为这话去说,也可以不必。如果他家老妈子再向你提起,你就说我也想过去看他老太太。”老妈子照例是欢喜主人家有阔女客来往的,若能时常打牌,更是欢迎。

老妈子一来为迎合张同璧意旨,二来为谋他自己的利益,虽则不特地为这话到隔壁去说,既同在一个弄堂,老妈子同伴是随时可以会面的。次日隔壁家太太,便带着两个伺候的丫头,由自家老妈子引导到张同璧家来。张同璧连忙下楼接着,看这太太年纪,不过三十多岁,模样儿虽不甚漂亮,然戴带的衣服首饰,都极入时极阔绰;便是两个丫头也是穿得很整齐,比普通人家的小姐还要漂亮。这太太与张同璧见礼之后,两个丫头齐对张同璧请安。

张同璧本是一个极会说话的女子,当下陪着这太太谈了一阵,才知道这太太姓陈,他丈夫在安徽是个候补知府,老太爷在广东当厘金局长。老太太一生没有旁的嗜好,就只欢喜打麻雀牌,牌的大小不论,钱却是要认真的。他自己不问一场输多少,照例当场兑清,旁人输给他的,也不能少兑一角给他;兑给他之后,回头再向他借转来,甚至输一百元给他,倒向他借两三百元都使得,那一百元输账,是不能不经过偿还手续的。陈太太并说老太太的娘家姓成,很富足,是常州有名的钜富。娘家的侄儿是个美国留学生,在上海江海关办事,每月有二三千两银子的收入,就是事情忙碌得很,除却礼拜,没有一时间散。

张同璧见陈家这般豪富,又无男子在家,正在一个人感觉寂寞无聊的时候,觉得与这种人家来往,是再合适没有了。当日就到陈家回拜,陈家老太太年纪虽有了六十多岁,精神倒比中年妇人,还来得健旺,耳聪目明,毫无龙钟老态。陈家的小姐才十八岁,容貌虽不如何艳丽,却装饰得和花枝儿一样。一家三代人陪着张同3话,老太太先开口问道:“听老妈子们说你家少爷到东洋去了,屈太太一个人在家里,不是枯寂得很吗?”张同璧道:“有时也是觉得枯寂。”陈太太笑道:“我家老太爷老爷终年在外,我家也是清净得很;倒难得我们两家是邻居,彼此来往来往,我们也多得一个谈话的人。”

陈老太太问道:“听说屈太太是在学堂里读书的,平日只在家里读书写字,麻雀牌想必是不会打的。”张同璧道:“此刻不会打麻雀牌的人,恐怕是很少,不过我近来不常打罢了。”陈小姐喜道:“这就好极了,我们奶奶别无所好,就只欢喜打麻雀牌,平日是我的表姐姐到这里来凑一个脚,陪我奶奶打,今天我表姐姐忽然病了,方才打发他家老妈子来说:‘刚服了发散药,不能出门。’我奶奶正在着急,家母想打发人去请舅母来,他老人家又嫌我舅母目力不好,牌打的太慢。屈太太今天得闲么?”

张同璧道:“闲是没有一天不闲的,一我已有好几年不打麻雀牌了,目力虽不坏,恐因生疏的关系,也和府上的舅太太一样,打的太慢。”

陈老太太笑道:“我哪里是嫌人家打的太慢啊,我自己打的还不慢吗?屈太太今日是初次到舍间来,不曾见过我们那位舅太太,他是一个牵丝绊藤的人,赢了钱倒也知道要,输了钱就麻烦起来。牌品又不好,赢了便高兴的不得了,不说的也说,不笑的也笑;一输了就立时把脸子沉下来,不骂自己的牌拿得不好,即怪人家的牌打错了。有时连牌都打得飞起来,寻不见落在什么地方去了。我们家常打的虽是小牌,输赢没有关系,但是打牌是为寻快乐,和他打起牌来,倒是寻烦恼了。屈太太说我这话对也不对?”张同璧道:“我也是和老太太一般的脾气,最不愿意跟那欢喜发输钱气的人打牌。”

张同璧和老太太谈话的时候,丫头老妈子已忙着将场面布置好了,请张同璧上场。陈家三代人同桌。张同璧不顾问多少钱一底,因听得陈家婆媳屡次说打小牌,以为用不着问,打一牌之后,看他们付钱便能知道。不料头一牌是张同璧和了,照三人付的钱算来,方知道是一百元一底。张同璧的娘婆两家,虽也都是有钱的人家,但是不仅自己不曾打过一百元一底的麻雀牌,并不曾见父母和旁人打过;待要求改小点儿罢,觉得这话说出来太寒酸。只略一迟疑,第二副牌已起上了手,并且起了三张中字,一对本风,心想就是这么打下去罢,倘若输了,以后不再来打便了,逆料一次也输不了多少钱。

张同璧的手风很好,第二牌又和一副两番,胆量更大了,于是就这么打下去。八圈牌打完,张同璧赢了三百多块钱,输了陈太太一个人。陈老太太也赢了几十块,张同璧只拿了三百块钱,余下的几十块钱,分赏了陈家的丫头老妈。陈老太太兴高采烈的说道:“屈太太的牌品真好,我近来只有今天的牌,打得痛快!平常赢三五百块的时候也有,在打的时候,总有些事使我不痛快。前几天我就教我媳妇过屈太太那边拜望,他偏听老妈子的话,说屈太太什么客也不见。若是我们早会了面,不是已经是这么打过好几场了吗?”陈小姐笑道:“以后的日子过得完的吗?屈太太就住在隔壁,每天可以请她过来,我和妈也可以陪奶奶过那边去。”陈老太太道:“那么明天请屈太太早点儿过来,我们可以多打几圈儿。”张同璧既赢了三百多块钱,当然不好意思说不来打了。

次日张同璧不等陈家的丫头来请,就走了过去,这场牌又赢了一百多块钱,陈家的人异口同声的称赞他牌打得好,他也自觉不差。这种钱来的太容易,心里又高兴,便拿了些钱赏给自己老妈子。这般接连打过几天之后,和陈家的感情也深了,牌也打得仿佛上瘾了,每日吃过就想去动手。一日他走过陈家去,刚走进就听得里面有牌声,他边走边问陈家老妈子道:“已打起来了吗?”老妈子点头应是。

张同璧以为是陈太太的侄女来了,迳走进打牌的房间一看,只见陈家婆媳母女同一个洋装男子正在打着,心想退出来,陈老太太已看见了,连忙笑着说道:“屈太太请进来罢。这孩子不是别人,是我娘家的桂儿。”张同璧本来不是怕见男子的人。见陈老太太给他介绍,只好走过去。这男子忙起身对张同璧弯了弯腰,连头也没抬起望张同璧一下,仍低头坐下看牌。陈老太太笑道:“季玉老是这么不长进,小时候见着面生的女子脸红,话说不出;于今在外国留学五六年,回国后在江海关又办了两三年公事,不知怎的还是这么小姑娘似的。”陈老太太这么一说,这男子的脸越发红了。

张同璧记得陈太太曾说过,老太太娘家姓成。当下看这成季玉生得面如冠玉,齿白唇红,陈小姐的姿色,在单独看起来,虽不甚艳丽,也不觉丑;此刻和成季玉坐在一桌儿打牌,便显得陈小姐是泥土了。张同璧见成季玉害羞的样子,也自觉立在旁边不安,即作辞要走。陈太太一把拉住笑道:“不要走,我这一晌实在输得气馁了,早已不愿意再打,只以奶奶没有人陪,我不能不凑一个数,你来了极好,我原来准备让你打的。”说着起身将张同璧按住坐下。张同璧从来与男子接近惯的,本不知道有什么害羞的事,但是这番因成季玉现出害羞红脸的样子,却把他也弄得不知怎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被陈太太按着坐下,她低头不敢再望成季玉;接着打过几圈,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一颗心全不似平日安静,无缘无故的跳个不止,牌也不知打错了多少。成季玉仅打了四圈,就说与人约会的时刻到了,有紧要的事去办,告别走了。陈太太仍继续上来。这一场牌,张同璧因前四圈糊里糊涂的打错了,输了将近两底。后四圈成季玉虽不在座,然张同璧心里还是不得安定,仿佛遇着困难问题,着急无法解决一般;究竟有什么困难问题,他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结果共输去三底。张同璧回到家中,兀自不解是何道理?还喜得陈太太一般人都只顾打牌,没人注意到她的神情举动。她心想假使当时陈太太婆媳,看出她失常的态度来,传说出去,岂不笑话。

她自己以口问心,在学生时代所遇见的美少年,总计起来,没一百也有八十;并且那些美少年,十有八九用尽若干方法,对她表示爱慕。她那时心里只当没有这回事,丝毫没有印象留在脑中。难道在结婚后,爱情有所专属的时期,是这般偶然遇见一个男子,并不曾对望一眼,对谈一句话,便神思飘越,不能自主了吗?越想越不能承认,却又寻不出第二种理由来。这夜睡在床上,也不似平日容易睡着。次日早起,自觉这种现象很危险。心想要避免这种危险,惟有从此不去陈家打牌,随即又转念与打牌没有关系。那成季玉的事情甚忙,到陈家来的时候极少,以后如果成季玉在场,我便不上桌,或是在去陈家以前,打发老妈子先去问问,成季玉来了,我就不去。不管我昨日神思纷乱的现象,是不是因他的关系发生,我此后不与他会面,总没有损害。

她想罢,还恐怕自己忘记,当时特地对老妈子说道:“我有一件要紧的事,说给你听,不要忘记。隔壁陈家,在平日是没有男客来往的,所以我愿意每天到他家里去打牌,不料昨日他家来了一个姓成的男客,虽然只同我打四圈牌就走了,我怕将来说到少爷耳里去了,使他不放心。然那姓成的也是个上等人,又是陈老太太的侄儿,他们要我同打牌,我不能说不打;最好你先去陈家看看,没有男客我就过去,有男客就不去。”

老妈子道:“我听得陈家的丫头冬梅说:‘老太太的侄儿,今年二十六岁了,还不曾定老婆。他的脾气古怪得很,每月有两三千银子的进账,除却欢喜穿漂亮衣服,打几圈麻雀牌而外,一点儿旁的嗜好没有。他海关同事的人,爱嫖的居多,他独不肯走进堂子里去,别人请他吃花酒都不去的。多少富贵人家有小姐,托人去成家说媒,经他一打听,总是不合意的。’他平日不肯和面生的女子同打牌,昨天居然和太太打了四圈,陈家的丫头老妈子都觉得奇怪,他和太太同打牌,是很难得的事。他的公事非常忙,昨天是礼拜日,他尚且只能打四圈就走了,平常日子更是没有间功夫,太太倒可以放心。

“陈家除了这个成少爷,没有第二个男客;他家是最讲规矩的,若不是成少爷这种规矩人,他家的太太小姐绝不至同桌打牌。昨夜冬梅还在这里说起好笑,他说:‘成少爷见了你家太太,脸上就和泼了血一样,打几圈牌没抬过头,比什么贵家小姐的面皮都薄。’像这种人太太怕他做什么?”

张同璧想了一想,也觉不错,到了平日去陈家的时候,情不自禁的又过去了。这日成季玉没来,依旧是陈家婆媳母女同打。

张同璧不间断的打了七天牌,每天多少不等,都是有赢无输,昨日因成季玉的关系,输了三百元,把手风输坏了,这日竟输到五百多元;心里不服,隔日又打,又输了几百。七天赢来的钱,不到三天早输光了。陈太太显得很诚恳的说道:“你这几天的手风,和我前几天一般的不好,须加几十和底子,才容易赢回来。我们老太太是一百块底打惯了,他老人家说一百块底好算账,二百块三百块底是不高兴打的,惟有把底和加大些,他老人家倒愿意。”张同璧的胆量打大了,极以这话为然。

不过屈蠖斋去时,只留了几百块钱做家用,除去这三天输去一部份外,已所剩不多。她知道陈老太太打牌是不喜欠账的,恐怕输了拿不出难为情;一时又没有地方可借,只好把金珠饰物兑换了七八百块钱,带到陈家;上场就加了三十和底子,这一来输赢就更大了。结果输十五底,自己所有钱的不够。陈太太在旁看了他为难的神情,知道他是为少了钱,暗中塞了五百块钱钞票给他,才把输账付清了。

陈小姐道:“屈太太这几天的手风太坏,依我的意思,暂停几天再打罢。我表姐的病也好了,明天还是约他来陪奶奶,不知奶奶的意思怎样?”老太太笑道:“你真是小孩子,屈太太这几天手风不好,就永远不转好的吗?你妈前一晌不是场场输吗?这几天何以又场场赢呢?屈太太连赢了一个礼拜,只输了四天,算得什么。我们打这种小牌是为消遣,不可把输赢放在心上。屈太太的牌打得多好,我愿意和她同打。”

陈太太借故将张同璧邀到自己卧室里,低声说道:“我们老太太待人,件件都好,就只因为他老人家自己是阔小姐出身,带着十多万妆奁到陈家来;我们老太爷又不断的干着阔差事,手中有的是钱,便不知道旁人的艰苦。每每拉着人家打牌,手风好赢了他老人家的,倒也罢了,他老人家输!万八千,眉头也不皱一下。但是遇着手风不好的时候,输给他老人家,在别人便受了大损失。

“小女知道屈太太家里虽富足,然你家少爷现在往国外去了,家中不见得有成千累万的钱搁着,因恐怕使你为难,所以是这么对他奶奶说。想不到他奶奶还是把输赢看得这般平淡,不知你的意思是怎样?你若是不愿意再打了,明天请不过来,我就对老太太说:‘你有要紧的事到杭州或苏州去了。’只要混过几天,老太太也就不一定和你打了。不过害你输了这么多钱,我为希望你捞本,主张你加几十和底子,不料反害你输多了;若就这么不来打了,我心里又觉对不起你。”张同璧道:“你母女的好意我很感激,你家老太太固然是阔家小姐出身,不知道人家的艰苦,实在我输这一点儿钱,也是算不了什么。我所着虑的便是你家老太太的脾气,不欢喜输的牵丝绊藤。我明日倘若更输多了,一时付不出现钱来,原想是陪你老太太开心的,不是反使他不痛快吗?若不是着虑这一层,便输一万八千,我也不见得就皱皱眉头。

“我家的存款多是定期的,一本活期存款的摺子,在我少爷身边。还有一家南货店里,曾借我少爷几千块钱;我少爷临动身时,亲带我去交涉好了,在半年以后,每月可以去取二百元作家用。此时不便去拿,就去也只能取二三百元,一时要支取一千或八百,却没有这地方。如果真发生了紧急的事故,非有钜款不可,那倒有办法。于今为要打牌,有些亲戚家,明知他有钱可借,也不好开口。你我虽会面的日子不久,承你把我当自家人看待,所以我把这实在情形对你说。今天多谢你垫我五百块钱,我心里真是感激。”

陈太太道:“快不要说这些客气话,我们亲姊妹一般,有什么话不可说,什么事不可通融?我是从来不愿意管家事的,老账房走了之后,就由小女当家,存款折据,也都归小女收着。若家事在我手里,我暂时垫三五千给你,难道我还怕你跑了吗?我于今每月只有三百元月费,总是不够用,今天借给你的五百块钱,还是我娘家侄儿分家的几千块钱,想买一所住宅,因还没有看得相安的房屋,暂时寄存在我手里。我怕你钱不够难为情,就在这笔钱里抽了五百元。你若再想打牌,手风转好了便罢,万一再输下去,我这几千块钱,暂时挪拉一会子,也还可以。我那侄儿在房屋没有买妥以前,这款子是用不着的。”

张同莲喜道:“我就着急一时取办不出现款,恐怕万一输给你家老太太,我面子上过不去。手边一有了现款,未必我的手风场场坏;只要你肯帮忙,给我垫一垫,也许一块钱不动,把我连日所输的都赢回来。我最初一个礼拜之内,每场都是上场就赢,带在身边的钱,原封不动的带回去。”

陈太太点头道:“你的牌本来打的。这几天我留神看你打牌的神气,疑心你有什么心事。我曾对小女说过,小女说,必是你家少爷近来没有信回。我说仅不回信,不至使你神情态度,这般改变。我听人说过,东洋的女人最不规矩,世界上都称东洋为卖淫国,中国留学生在东洋日本。读书,烧饭扫地多是年轻女子;我猜想多半是你家少爷,在东洋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事,给你知道了,你心里着急,所以在打牌的时候,显得有心事的样子。”张同璧听了,不由得暗吃一惊!临时又找不出掩饰的话,不知不觉的红了脸,一颗心又上下不停的跳动起来,好一会讪着笑道:“你真精明,能看出我有心事,更能猜透我的心事,明日再来罢,我得回去歇息了。”

张同璧回到家中,独自思量道:“幸亏陈太太疑心我是为少爷在东洋放心不下,若猜到成季玉身上,岂不显得我这人轻浮吗?那日和成季玉在一块儿打牌的时候,我记得陈家三个丫头都立在旁边,还有一个老妈子,陈太太那日不在场,当然不至生疑。陈小姐是个闺女,加以在用心看牌,必不会有什么感觉;但不知道他们丫头老妈子怎样,我何不问问自己家里老妈子,他们同伙的无话不说,看他听了什么谈论没有。”遂将老妈子叫到跟前问道:“你每天和陈家冬梅在一块儿说笑,说些什么话?”

老妈子没头没脑的听了这话,不知是何用意,连忙带着分辩的形式说道:“我和他家冬梅没有说什么话,我到上海来帮了多少东家,素来不对人说东家什么话的。”张同璧笑道:“你弄错了,我不是怪你对冬梅说了我家什么,我是问冬梅对你说了些什么?”老妈子摇头道:“他也没说什么。”

张同壁问:“那两个丫头和他家老妈子呢?”老妈子道:“他们也没说什么。”张同璧道:“并不是我疑心你说了我什么?也不是疑心他们说了我什么,我是闲着无事,问着玩玩。我每天看见你和他们说笑,所以问说笑些什么,想你谈着开开心,不会拉扯出是非来的。”

老妈子这才放了心似的说道:“我们在一块的时候,随便什么事乱说一阵子。这几天大家都议论太太打牌,手风一不好,连牌也打坏了,不知是什么缘故?他们都希望太太多赢钱,太太赢了钱,他们都有红分,他们东家赢了,是得不着好处的。”

张同璧问道:“还说了些什么?”老妈子道:“他们说那天成少爷也打错了几牌,成少爷为人最精明,牌也打得最好。那天太太上场的第二牌,他自己的南风,右手摸一张进来,左手将原有的一张打出去;打过了才看出是南风,已不好收回了,只得把这张也不留。隔不了一会,又摸一张,这张他却不打了,手上牌的搭子还不够,倒拆一对九索打掉,后来九索仍摸成了对,不知他如何胡里胡涂的是那么瞎打?所以只四圈牌,上场的时候,还赢了十多块钱,结果反输了一百多块。他们说:‘好在成少爷有的是钱,就是每天像这么输几场,也不怕没有钱输。’”张同璧问道:“那成少爷的牌,既是打的最好,为什么是那么瞎打呢?他坐陈老太太上手,不是有意拆九索给陈老太太吃吗?”老妈子道:“这个我不知道,没听他们说这话。”张同璧问道:“他们还说成少爷什么没有?”老妈子道:“成少爷那天临走的时候,曾向冬梅问太太住的是那几号门牌,家里有些什么人,少爷是干什么事的?”张同璧听了向旁边啐了一口道:“要他问这些话干什么,有谁和他做朋友拉交情吗?”老妈子笑道:“像太太这样规矩的人,上海地方去哪里找第二个。陈家的人说:‘有多少女学生想嫁成少爷的,还有好几个在外国留过学的,想和成少爷结交做个朋友,成少爷都不愿意。’我因为怕太太生气,不敢对太太说。陈家的人都说:‘成少爷的脾气真古怪,对那些想嫁他的女学生和贵家小姐,偏要搭架子,见了屈太太的面,倒失魂丧魄似的,连牌也不会打了。’”老妈子说着,现出忍不住要笑的样子。

张同璧红着脸半晌说道:“我知道你们在一块儿说笑,必没有什么好话说,一定还说了我什么,你说出来,我不生气。”老妈子道:“太太不生气我就说,他们说太太那天的魂也掉了。”

张同璧道:“放屁!陈家的丫头老妈子都不是好东西,以后不许你和他们再这么胡说乱道了。你想这些无聊的话,万一将来说到少爷耳里去了,少爷虽不必相信,但是我面子上总不好看。如果他们下次再敢这么胡说,姓成的怎样我不管,我是绝不答应他们的。你们这些人要知道,人的名誉最要紧,常人说:‘名誉是第二生命。’我独说名誉比生命还要紧,我为名誉可以不顾生命,因为我这种名誉,关系我和少爷的爱情;于今爱情就是我的生命,岂可以听凭他们丫头和老妈子随意毁坏!你们真是不知轻重,我今天若是不盘问你,不把这事的利害说给你听,还不知道你们在外面将如何乱说。”老妈子被责骂得不敢嘻笑了,鼓着嘴说道:“我就为怕太太听了生气,所以不敢对太太说。”

张同璧挥手叫老妈子出去。暗自寻思道:“蠖斋自到东京后,除写了一封很简单的到岸信给我而外,至今没有第二封信来,他平时不是这么冷淡的。在学校时每星期六回家歇宿,星期三尚且有一封信给我,何以这番到日本,反如此冷淡起来;难道真个受了日本卖淫国的卖淫女子包围,把我丢在脑后去了吗?陈太太对我说的那些话,必有来由,陈太太的儿子也在东京留学,说不定有信回来,写了蠖斋在东京的事。陈太太不便向我说明,藉我打牌输钱的事来点醒我,我明天去他家,须认真向他问问;如果真有这种事我又何苦这么死守善道,连亲戚朋友都不接见,游戏场夜花园都不去逛逛?为了就是他能守义,我便应守节。”张同璧越想越觉情形可疑,恨不得亲自跑到东京去,监督屈蠖斋的行动。

翌日饭后去陈家打牌,陈太太邀他到楼上卧房谈话,正合他的心愿。陈太太开柜取出一叠钞票给他道:“这是一千块钱,暂时垫给你打牌,巴不得你的手风好转,原封不动的交还我,我将来也好原封不动的交还舍侄。现钱本来没有分别,无论那家银行的钞票,都是一样的使用。不过舍侄寄存在我这里的,一色是花旗银行五十块钱一张的钞票,我非万不得已,不愿意动用他的。”

张同璧接过来说道:“我当然希望原封还你,好在同场打牌的没有外人,便是我把这钱输了,还钱的时候,仍不难调换回来。我此刻有一句紧要的话问你,希望你把我当亲姐妹看待,不要瞒我。你昨天猜我有心事,说恐怕是我家少爷在东洋有外遇的话,是不是有来由的,求你将实在话说给我听罢。”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