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奇病症求治遇良医恶挑夫欺人遭毒手
话说黄石屏见那院长再三逼着要点穴,只得答应道:“我试验一次给你看使得,不过你得依我的办法,找一个律师来,写张凭据给我;据上得写明白,被点之后,或伤或病,甚至因伤因病而死,完全是出于本人情愿,不与点穴人相干。并由律师出名保证。你能这么办,我便不妨试验一次给你看。”院长大笑道:“黄先生过虑了,我既是为欲研究点穴的事,是否确实有效,再三请求你试验;你肯试验给我看,我就牺牲了生命,也感激你的好意,难道还借故与你为难吗?这一层请你尽管放心好了。”
黄石屏道:“不是这种说法,这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我受师傅的传授,有这一类方法,但是从了到于今,一次也不曾试用过。在学理上我虽相信绝无不效,或有差错的事;然因从来不曾试用的缘故,不见得要将你点病,便断不至将你点伤,或将你点死。如果我和你有仇,或你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人,我想点你一下,使你受伤或害病,那却非常容易,因为要点伤的点病了,要点病的点死了,都不要紧。于今你和我是朋友,并且是异国的朋友,又是存着要试验的心思,我下手的时候,或不免矜持。本来是打算将你点病的,倘若结果将你点伤了甚至不幸将你点死了,在你本人出于情愿,当然没有问题。你的亲族朋友,未必便知道你是为研究学问,情愿牺牲。你现在亲眼见我替人打针治病,尚且不相信有点穴的事,何况你的亲族朋友呢?那时如果有人出来控告我,我不是有口难分吗?无论如何,你不能依照我这办法,我断不能动手。”
院长说道:“你既是非找律师来写凭据,不肯试验,我只好照办。我请好了律师就同到这里来,随便那一天都可以试验么?不须一定的时期么?”
黄石屏点头道:“你带律师来签好了字,即时便可以试验,没有一定的时期。”
院长听了即起身说道:“我一方面去请律师,一方面还得预备后事。伤了病了倒无关系,不能不提防被你点死。我为研究学术而牺牲,是很值得的。我今年已六十八岁了,去老死的时期,已极近了,我还有什么顾虑,不愿牺牲?”
黄石屏惊讶道:“什么呀!你今年六十八岁了吗?”
院长看了黄石屏这种惊讶的神情,不觉楞了说道:“我不是六十八岁?”
黄石屏笑道:“我看你的精神皮色,都像比我年轻。我今年四十六岁,不论教谁人估量你的年纪,至多不能说你过了五十八岁;我若早知道你已六十八岁了,任凭你如何要求我点穴,我便有天大的胆量,也断不肯答应。”
院长道:“这怎么讲,难道有六十八岁,便不算人了吗?”
黄石屏道:“因为年老的人,气血己衰,伤了病了都不容易恢复原状。”
院长着急道:“你不可拿我的年纪老了来推诿,我的年纪虽老,精神还自觉不衰倾。”
黄石屏看了这院长着急的情形,不由得肃然起敬道:“你放心,我绝不推诿。我真钦佩你这种求学术的精神,在年轻的人如此,尚且难得,这么高的年纪,还能不顾性命的研究学术,真是了不得!怪道你们西洋的科学,在这几十年来,简直进步得骇人,大约就是因为像你这种人很多的缘故。”
院长见黄石屏称赞他,也很高兴的说道:“我这种举动,在我德国医学界,算不了什么。你于今既应许我试验点穴,我可以说一桩事你听;可见我国医学界的人,对于学术的牺牲精神,像我这样的算不了什么。和我同学的一个医学博士,在某港开设医院,声望极好。有一次来一个害肺病的中国人求诊,这人的年纪虽只有三十多岁,身体非常瘦弱。这博士诊察的结果,认为肺病已到第三期,没有治疗的方法,这人复问既没有治疗的方法,究竟还可希望活多少时日?博士经慎重的诊断,说至多不能再延长半年的生命,应赶紧预备后事。这人问何以能这般确实的断定?博士说:‘我用爱克斯光照了你的肺部,见你的肺已烂去了半截,还有治疗的希望吗?’
“这人听了自然相信,非常忧虑的跑回家去,日夜办理身后的事务。过了一个多月,病状越发严重了。一日偶然遇着一个中国医生,诊这人的脉,说尚有一线生机,就由这医生开方服药。不料这药服下去,竟有绝大的效力,病状一日一日的减轻;药方并不更改,每日服一帖。经过三个月,所有的病态,完全去了,身体也渐渐肥胖起来;不到一年,居然变成一个十分强壮的中年人了。这人心里自是高兴,然想起这博士诊断他至多不能延长生命到半年的话,便忍不住气忿,逢人便毁谤西医不可靠。但犹以为不足出气,特地带了药方,及这博士的诊断书到医院里来,指名要见这博士,博士当然出见。
“这人开口就问道:‘你认识我么?’博士端详了几眼说道:‘对不起,我这里珍病的人多,虽是面熟,却想不起来。’这人道:‘怪不得你不认识我,我就是一年前,经你用爱克斯光诊察我的肺部,说我的肺已烂掉了半截,至多活不了半年,教我赶紧预备后事的某某,你此刻还记得有这回事么?’博士陡然想起来了,又惊讶又欢喜的说道:‘记得记得,你在那个医院里将病治好了呢?’这人忿道:‘你们外国医院都是骗人的,怎能治好我的病?我那病是我中国医生,用中国药治好的。你说我非死不可,今日我特地到这里来,你再替我诊察诊察,看我还能活多久?’
“博士听了他这话,并不生气,不过很怀疑的,请这人到诊察室里,再用爱克斯光照看。尚待求证。只见肺部很显明的两种颜色,从前烂掉了的半截,此时已完全好了,但是颜色和原有的肺色不同;原有的是紫红色,补好的是白色,呼吸的效力,和平常健全人的肺量一样。博士看了,不由得异常纳罕,当下向这人要求道:‘你这肺病,于我医学界的贡献极大,我想请你多坐一会,等我用摄影机,在爱克斯光下摄取一影,使后来患肺病的人,得到一种可靠的治疗方法,不知你愿意不愿意?’这人当然答应。博士立时就正面后面摄了几张照片,然后问这人道:‘你服的是中国什么药?现在还有药方没有?’这人取出药方来说道:‘我始终服这药方,服了一百帖以上,病就完全好了。’
“博士虽认识中国字,但是不了解中国医术,更不懂中国药性。看了药方,仍不明了;一面留这人坐着,一面打发人去药店照方买了一帖药回来。这人就许多药中,检出一味分量最多的药说道:‘治我这肺病的主要药,就是这一味白芨。我国在数千年前的医书中,便已发明了白茨可以治肺病;你们西医见不到,却妄说肺病到了第三期不治,不知误了多少人的性命。所以我的肺病治好了,忍不住要来给你看看,使你以后不再误人性命。’博士欣然立起身对这人行礼道:‘我其所以欢迎你,也就是为以后患肺病的人,请你再多坐一会,我去取出方才的照片来看看。’
“博士向助手取出底片,对电光照看了一会,觉得还不十分满意,独自沉思了一阵,匆匆走出来望着这人毅然说道:‘我现在为世间患肺病的得有效治疗起见,决心要向你借一件东西,你得允许我。’这人问是什么东西?博士说:‘就是你全部的肺!我要寄到柏林皇家医院去。’这人骂道:‘你胡说!我的肺在我身上,如何能借给你寄到柏林去?’博士笑道:‘能寄与不能寄,是我的责任,你可不过问,只问你肯借不肯借。’这人生气道:‘放屁!我没有肺不是死了么?’博士道:‘你本来早就应该死的人,此刻已是多活了半年。牺牲了一条性命,能救活以后多少患肺病的人;这种牺牲是世界上最有价值的,比较一切的死法都宝贵,你难道不同意吗?’
“这人做梦也想不到博士会向他借人身唯一不可缺乏的肺,一时又气又急,立起身要打博士;不提防博士已从衣袋中掏出了实弹的手枪,对准这人头额,枪机一动,只劈拍响了一下!这人便倒在地上死了。这人死了之后,博士叫助手帮着移到解剖室,匆匆忙忙将尸体解剖了。以身殉道。把全部的肺制成栗本,写了一篇详细的纪录,并一篇遗嘱,一切手续办好之后,对准自己头部,也是一枪。这人的家庭,原是要向法庭对医院起诉的,只因结果博士也自杀了,除却自认晦气而外,没有一点儿报复的法子。两年前的事,这人的肺搮本和照片,及博士的纪录,药方药样,都一一陈列在敝国柏林皇家医院。这博士比我的年龄大五岁,死时已七十一岁了。这种为学术为人类牺牲的精神,真值得人称赞。”
黄石屏叹道:“这博士实可钦佩!你们西医最重实验,自非将人体解剖,不能得到结果。像这博士牺牲了人家的性命,自己也把性命抵了,人情国法都说得过去,当然是了不得的纯粹救人慈悲之念。我自到上海设诊所以来,时常听得有人传说外国医院,每每将病人活生生的解科剖,本来不至于死的病,一经解剖自无生理了。去年报纸上,不是曾刊载过一桩惊人的某医院看护妇同盟罢工的新闻吗?十几个看护妇的照片,选在报上登了出来。报上说某大医院,设备之完全为上海第一,素以手术极好著称。这次有一个无锡的中年妇人,因病住院已有半月,诊治毫无效验,妇人想要退院,医生坚留不许。妇人有个亲戚,在院里当看护妇已多年了,医生不知道这看护妇是妇人的亲戚,因她在医院里资格最老的关系,医生开秘密会议,并不禁她旁听。
“她这日听得医生商议要将妇人趁活的解剖,吓得她什么似的,连忙跑到妇人跟前,把消息说给妇人听,并帮助妇人悄悄的逃走。一会儿医生将要实行解剖,想不到妇人已逃得无影无踪了。医生大怒,查得是这看护妇走漏了消息,打了这看护妇几个嘴巴,并革去她的职务。同院的看护妇都是中国人,平时看院里医生解剖活中国人的事,已是很多了,人各有天良,看了早已心怀不平。这次见同事的为这事受了大委屈,更动了公愤,同盟罢工出来,将事情在报上宣布。次日那医院也登报否认,然尽管申辩,上海人已不敢再去那么院诊病了。”
这院长点头说道:“这类事在贵国人眼中看了,觉得非常奇怪,若在欧美各国,却是很寻常的。欧美各国的人,在病时自愿供医生解剖的很多,遗嘱上要送医院解剖的,更是随时随地都有;这种解剖,完全是为人类谋幸福,绝对不能说是没天良的举动。像黄先生是有知识的,又是做医生的人,若也和普通人一样,攻击医院解剖的举动,对于医学前途的影响,不是很大吗?”黄石屏道:“我是中医,认定解剖是没有多大效验的,拿活人去解剖,尤觉不妥,你我两人以后各行其是罢。”这院长知道中医的主张,多有与西医根本不同的地方,便也不再往下说了,当时作辞出来。
过了几日,这院长将应办的后事都办妥了,这日邀了一个律师,并一个在公共租界巡捕房的副总巡,同到黄石屏诊所来。这两人都是德国人,与这院长素来是极要好的朋友,副总巡同来,并非作证,也没有旁的用意;只因听得院长说有点穴的事,为好奇心所驱使,要求同来看看。到诊所后,院长介绍两人和黄石屏会了面,黄石屏也约好了一个律师,这院长坐定,黄石屏就用电话将预约的律师请来。
黄石屏当着副总巡和两个律师对这院长说道:“你执意要试验我中国的点穴术,我若图免我个人的麻烦,尽有方法可以推诿;只因你为人非常诚实,与我虽结交不久,但是我钦敬你的人品,真心愿意和你做朋友。既是承认你是我的好朋友,说话当然不能略带欺骗的意味,今日你果然遵照我说的办法,带了律师来,我为慎重起见,也请了这位律师作证。照现在的情形看,试验点穴的事,是势在必行的了,不过我终觉得这事是很危险的;前几日我虽曾对你详细说过,然那时只你我两人,这三位不在跟前,今日我还得说说:我中国点穴的方法,在知道的人实行起来,是极容易的一桩事,比较我每日替人治病打针,还容易数倍;所难的就在不容易学得方法,及实施的手术。
“古人所以不轻易将方法传给人,也就为学会了之后,要人死伤或害病,毫不费力。一个人一生到老谁不害病,只要病不至死,应该没有什么可怕。然寻常一切的病,都不可怕,惟有因点穴而得的病,却比较任何大病痛苦,实没有一种可以勉强忍受的;害病的时间,最短也须一礼拜,方能恢复原状。我敢发誓,我这话绝对不含恐吓你的意味在内。你的年纪有这么大了,万一因受不了病的痛苦,发生出意外的危险来,我是不能担保的。”
这院长十分庄重的说道:“你这些话我已听明白了,你说这些话的意思,我也了解。我此来已准备将性命送给你手里,连遗嘱都已凭律师写好了,我性命尚且不顾,还管什么痛苦?若点死了毫无问题,倘得侥幸不死,我便还有绝大的希望。”副总巡和两律师都称赞这院长有毅力。当下将证书写好,四人都签了名。院长亲手送给黄石屏道:“凭据在此,请你放心试验罢。”
黄石屏一手接过那证书,一手在这院长的肩头上拍了一下,随即举起大梅指向副总巡和律师笑道:“我们中国恭维年老有毅力的人,说是老当益壮,这院长真可称为老当益壮。”说毕,将证书折叠起揣入怀中,回到炕上躺下去吸大烟,一连吸了多口,坐起来闲谈。
这院长见黄石屏收了证书,和没事人一样,绝口不提到试验点穴的事,倒闲谈许多不相干的话。忍不住问道:“今天已不能试验么?”黄石屏故意装做不明白的反问道:“今天为什么不能试验?”院长道:“既是能试验,就请动手罢!是不是要把衣服除掉?”黄石屏摇头道:“我治病尚且不要脱衣服,点穴要脱什么衣服?”院长走近黄石屏面前道:“不要脱衣服更省事,应点什么地方请点。”黄石屏道:“点穴最好不使被点的人知道,因为一经知道,或是动弹或是存心咬紧牙关抵抗,点时便比较的难些;你身上我早已点过了,你请坐下罢。”
院长很诧异的问道:“已经点过了吗?是何时点的?我怎的一点儿也不觉得?”黄石屏笑道:“在称赞你老当益壮的时候点的。”院长点头道:“不错,你伸手接证书的时候,曾举手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当时觉得脚筋有点儿发麻,身上打了一个寒噤,我认为这是常有的现象,不疑心是点穴的作用,所以不注意。”黄石屏道:“本来被点之后,身体上就得感觉痛苦,我为你在我家,特给你留下回医院的时间;此时我也不再留你多坐了,过一礼拜再见罢。”院长心里怀疑着,与副总巡律师同作辞回医院。
他因见黄石屏拍的很轻,认为是和催眠术一类的作用,可以用极强的意志抵抗。回医院后,全不把这回事搁在心上,换了衣服,打算照常工作。无奈渐渐觉得头昏眼花,背上一阵一阵的发麻,好像伤寒怕冷的神气,勉强撑持不到一刻钟,实在撑持不住。好在他自己是个医学博士,对于这类普通病状,有极效之治疗方法。当即认定所有的现象,是偶然病了,叫助手配了些些药服下,蒙头睡在床上,以为睡一觉醒来,痛苦必可减去。
谁知服下药去,忽发生一种意外的反应,全身无端战栗不止,正和发了极严重的疟疾一样,绝对不能自主。接着用他种方法治疗,说来奇怪,每服上一种药,便发出一种奇离而难受的病症;直闹了半日一整夜,不曾有一分钟能合眼安睡。然仍咬紧牙关忍受,邀请了上海几个有名的西医,想用科学的方法,救治这种痛苦。那几个西医听了黄石屏点穴时的情形,无不称奇道异,大家细看被点的肩头,并无丝毫痕迹,他们既研究不出点穴致病的所以然,只好仍旧按照病状下药。
所幸痛苦虽重,神智倒很清明。然因为神智清明,便更感觉痛苦不能忍受。他捶床捣枕的又过了一日,第三日实在因治疗方法都用尽了,不得不相信点穴确有道理。打发人把黄石屏接到医院来。院长对黄石屏说道:“我于今已试验中国点穴的方法,相信有极精微的道理,就是我们在上海同业的朋友,也都认为是一种值得研究的学问;尤其是我们业医的人,应该切实研究,将来医学界,必能得着极大的助力。我此刻接你来,只因你事先所声明的话应验了,这三日来所发现的痛苦,无论如何强硬的人,也不能忍耐;我们西医所有特效治疗的方法,都曾使用过,不但没有效力,由服药反应所发生的痛苦,倒比较不服药时厉害。所以请你来,求你替我诊治,我想应该很容易的治好。”
黄石屏道:“你这三日来的痛苦,果然是因点穴而发生,但你若不用种种的西法治疗,痛苦也不至发生到这般厉害。好在我早说了,这痛苦是有期限的,期限已过了一半,到第七日自然会好。点穴所发生的病态,有可治疗的,有不能治疗的,你这种是不能治疗的。若点的是哑穴昏穴之类,情形尽管比较你这种严重,治疗倒甚容易;只要我伸手摸一下,立时可以使所患若失,也不必点穴的本人来治疗,凡是会点穴的,看了情形都能治疗。你这种被点的地方,在点穴的方法中,是极轻微极安全的,但在七日之内,任人也无法治疗,不是我不肯替你诊治,你安心睡到第七日,我们再见。”
院长见黄石屏这么说,知道不是虚假,也不再说了。从此不用西法医治,痛苦反觉安定些。流水光阴,七日自然容易过去;刚经过七个昼夜,就和平常一样,什么医治的方法也没使用,全身一点痛苦没有了。
院长抱着满怀钦佩和欣羡之念,到黄石屏诊所来,见面行礼说道:“我今天是竭诚来拜师求学的,望你不要因我是外国人,不予指教。”黄石屏道:“你这话太客气了,我有何能耐,够得下使你拜师。”院长表示很诚恳的说道:“你这话真是太客气,我不仅要学点穴,并要学打针。我是十二分的诚意,绝无虚伪。”
黄石屏道:“点穴算不了一种学问,不值得一学。因为学会了,一点儿用处没有,在有人品道德的人学了还好,不过得不着点穴的益处,也不至受点穴的害处;若是没有人品道德的人学了,于人于己都有绝大的害处,就和拿一枝实了弹的手枪给疯子一样。所以中国的古人对于这种方法,不轻易传授给人。像你这高尚的人品,传授当然没有问题,但是你没有学的必要;即如我当日学这方法,及练习使用时手术,无间寒暑的整整练了一年,才练习成功。然直到现在,方因你要试验使用第一次,逆料我以后无论再活多少年,绝不至有使用第二次的机会。我听说你们西洋人研究学问,最注重实用,这种极难学而又极无用的东西,你说有学的价值吗?”院长见黄石屏说得很近情理,只得点头说道:“点穴的方法,我虽有心想学,然也觉得非救人的学术,你不传授我也罢了,你这针法,我却非拜你为师不可。”黄石屏道:“世界的医术,世界人公认是德国最好;你又是德国有声望的医学博士,在上海更负一时的重望,加以这么大的年纪了,如何倒来拜我为师?不但有损你个人的声望,连你德国医学在世界上的地位,都得受很大的影响,这怎么使得?”
院长很庄重的说道:“人类对于学术,哪有年龄的分别?只看这学术对于人类的关系怎样,看研究学术的人,对于这学术的需要怎么。中国孔夫子不是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话吗?临死尚须闻道,可知学术只要与人类有重大的关系,便是临死还有研究之必要。我此刻年纪虽大,自知精力尚强,不至在最短时期就死,怎么便不能求学。
“至于我德国的医学,诚然在世界各国医学当中,占极重要的地位;但就过去的事实观察,一年有一年的进步,可知这学问没有止境,现在还正是研究的时期,不是已经成就的时期。中国的医学,发明在四千多年以前;便是成就的时期,也在二千多年以前,岂是仅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西医所能比拟?我这话不是因为要向你学针法,故意毁谤西医,推崇中医。我是德国人,又是学西医的,断没有无端毁谤西医名誉之理,我所说的是事实。凡是知道中国文化的外国人,无不承认我这种议论。
“倒是中国青年在西洋学医回国的,大约是因为不曾多读中国书的关系,对中国医学诋毁不遗余力。你是平日常听一般推崇西医,毁谤中国的议论,所以觉得我若拜你为师,可以影响到德国医学在世界上的地位,我是绝对没有这种思想的。更进一步说,我德国医学之所以能在世界占重要地位,就是由于肯努力研究,没有故步自封的观念。如果我德国研究医学的人,都和中国学西医的一般固执,便永远没有进步的希望了。”黄石屏点头道:“话虽如此,你要学我的针法,在事实上仍不可能。”院长连忙问道:“为什么仍不可能?”
黄石屏道:“不是我不能教,是你不能学。本来我这针法,不能随便传人,我老师当日传授我的时候,曾说为想求一个可传授的徒弟,亲自游历南北各省,物色了二十年,竟找不着一个称心如意的徒弟,业已认定此道必从他老人家失传了。后来无意中在宜昌遇了我,他老人家直欢喜得什么似的。一不是因我有过人的聪明;我的六亲眷属,无不知道我当时是一个形似白痴的小孩。二不是因我有坚强的体质;我因是先父母中年以后所生,体质素来最弱,完全是因我有学此道的缘法。我老师当日传授我,既是这般不容易,他老人家圆寂的时候,又对于传授徒弟,有非常重要的遗嘱,我自然不敢轻易传人;惟对你是例外,你求我传授,我是愿意传授的,无奈你不能学。
“你自己不因年老而气馁,自是很好,然人到中年以后,记忆力就渐渐灭退;针法所必要强记的周身七百多穴道,不是记忆力强的少年,绝不能学。针法所必要读的书,如灵枢、素问、内经、难经、伤寒论之类,在中国文字中都是极难了解的;中国的文人读这些书,尚且感觉困难,对中国文字毫无研究的外国人,当然没有可能!至于打针时的手术,更不用说,非少年手指骨节活泛,不能练习;在练习这手术以前,还得练习内功拳术,因为不练内功拳术,不能将全身所有的气力,由手膀运到指尖,再由指尖运到针尖。你是一个医学博士,明白事理的人,应该知道我所说的,确系事实,不是故神其说。你且计算研究中国文字、练习内功拳术、记忆全身病道、练习打针手术,至少得若干时日,是不是你这六十八岁的外国人所能学得?”
院长听了这些话,仿佛掉在冰窖里,浑身骨髓里面都冰透了,一句话也没得说,低头坐了半晌才说道:“我之想学针法,并不是为我个人营业上谋发达。我相信这种针法,传到德国以后,世界的医学,必起绝大的变化,可以为西医开辟出一条绝大的新途径来。我即为资格所限不能学,只要你肯教,我可以打电报给柏林院,选派十个或二十个资质聪明的青年到上海来,不限年数,请你依法教授。你要享一种什么权利,才肯这么办理,请你直说出来,我也得电告皇家医院,求其承认。”
黄石屏道:“我很抱歉,我这针法,虽非不传之秘,但绝对不能公开教授,尤其不能为权利去教授人。我老师傅授我的时候,他老人家不仅不曾享受一点儿权利,并且为传授我针法,牺牲了他自己种种的利益,和四年的光阴。他老人家在遇见我以前,也曾有许多人送极丰厚的贽敬,要求拜师,都被拒绝了。这种态度,我中国有高尚技艺的人,都是如此;我中国有许多技艺每每失传,便是这个缘故。我心里纵不以这种态度为然,只是不敢违背我老师的遗教,忽将态度改变。”院长见黄石屏说的这般慎重,一时不好再往下说,只好等有机会再来磋商。
黄石屏虽拒绝了这院长的请求,心里却很想物色一两个可传的徒弟,无如每日接近的人虽多,在他眼中认为可传的,简直连一个也没有。这日忽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陪同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到诊所来求治。这男子指着姑娘对黄石屏道:“这是我舍妹,从十四岁得病,每月发一次,直到现在,不知经过多少中西有名的医生医治,非但无效;近半年来因在汉口住了一个多月医院的缘故,原是每月发一次的病,现在每月发三四次不等了。闻黄先生的针法神妙,特地到上海来求治。”
黄石屏在这人身上打量了几眼问道:“足下尊姓,此番从汉口来吗?”这人道:“我是湖南衡山人,姓魏名庭兰,在四个月以前,因汉口医院对舍妹的病,谢绝治疗,只得退院回到衡山,此番是从衡山来的。”黄石屏问道:“足下曾学过医么?”
魏庭兰望着黄石屏似乎吃惊的样子答道:“先生何以知道我曾学过医?我医虽学过,只是一知半解,对于舍妹这病,一筹莫展。”黄石屏点了点头,详细问了一会病情笑道:“这病本非药石之力所能治,还喜得以前服药无大差错,若在二三年前进了医院,此刻已不能到上海来找我了。”魏庭兰道:“未进医院以前,服的是中国药,我毕竟能略知一二,与病情相差太远的药,便不敢服;医院里用的是西药,就是毒物我也不知道,所以越医越糟。”
黄石屏取针替这姑娘打了几下。吩咐魏庭兰道:“令妹这病,既跋涉数千里来此求治,今日打了针回去,不问效验如何,明日仍得来诊。这病不是容易好的,恐怕没有半个月的时期,不能希望完全治好。”魏庭兰见黄石屏说话非常诚恳,当然感激。次日来诊,已有一部份见效,于是每日一次,足足经过两星期才完全治好。这两星期中,黄石屏每次必细问魏庭兰的学医经验。
魏庭兰这人,小时候因家境异常艰窘,只略读了几年书,自知不能从科甲中寻出路,一时又没有相当的生意可学,他母亲便送他到衡山一个略负时誉的老医生家学医。为的是做医生常年有诊金的收入,不像做生意的,自己做怕蚀本,帮人家怕被人家停歇生意。魏庭兰的天分极平常,为人又老实,初学几年,为医学一无所得;喜得他天分不高,读本草纲要及汤头歌诀等书,能下苦功夫,书虽读的不多,却是极熟。跟着那老医生诊病,有相当的临床经验,因此成年以后,挂牌应诊,对于不甚重大的病,每能应手奏效。在他家乡附近数十里的地方,也都承认他是一个少年老成的医生。行医数年,家中渐渐有了些积蓄,只对自己胞妹的病,没有办法,他胞妹原已定了人家,就为得了这无法治疗的病,耽延着不能出阁。这番经黄石屏治好了,魏庭兰自是十分高兴。
因黄石屏屡次问他的学医经验,他便也问这金针的方法,是否容易学习。黄石屏笑道:“方法哪有难易,须看学习的人怎样,学习的人肯下苦功夫,难也容易。”魏庭兰问道:“此刻上海能和先生一样用金针治病的,共有多少人?”黄石屏道:“能治病的人,多得不可胜数,和我一般用金针的,此刻还没有。”
魏庭兰道:“如此说来,可知这金针是不容易学习的了,若是容易学习,像上海这种繁华地方,何以只有先生一个?我有心想从先生学习,只以自知天资太笨,恐怕白费先生的精神,将来败坏先生的名誉。”黄石屏道:“你倒是一个可以学得的人,不过现在为时尚早,你此时想学的心,还不坚定;你且把令妹送回家乡,办了喜事,看你何时动念想学,便可何时到我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