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回班诺威假设欢迎筵黄石屏初试金针术
话说彭庶白见问笑道:“到这时自然有我的任务。当时我见柳君摔了一个流氓下河,料知这些流氓便同时将柳君围住攻击,有柳君这种能耐,也足够应付;何况那木桥不到一丈宽,就是三四个人上前,也不好施展呢。只要柳君能将流氓堵住,桥上即用不着我了。我想那少妇半夜独行,这些流氓虽被堵住了,过桥去是中国地方,流氓也还是很多,难保不又生波折,我不能不追上去保护到底。在柳君举起第二个流氓的时候,就飞身跑过木桥,不料有几个强悍的流氓,脚下也很快,居然跟着我冲过了桥。那少妇先见有许多流氓跟着,已是惊慌失措,他心里自无从知道我两人是特去保护他的。忽听得桥上打将起来,他更料不到是救他的人打流氓,以为是流氓自相火并,险些儿把魂都吓掉了。“一个青年妇女,遭逢这种境地,心里越着急,脚下越走不动,双手所提的东西,也越觉沉重了。正在急的无可奈何之际,加以听了我和几个流氓追赶的脚步声,安得不大呼救命。我这时心想上前去,向他说明我是好心来保护他的罢,他绝不相信。而且一时我也说不明白,他也听不明白,反给那几个追赶上来的流氓,以下手的机会。既不能向他说明,是这么追上去,他势必越吓越慌,甚至吓得倒地不能行动,这时我心里也就感得无可奈何了。忽转念一想,跟在我后面追来的,不过几个流氓,我何不先把这几个东西收拾了再说。如此!转念,便立时止步不追了。
“那几个流氓,真是要钱不要命,见我突然停步在马路中间立着,一点儿不踌躇的对我奔来。我朝旁边一闪,用中食两指头,在他软腰上点了一下,不中用的东西,点得他即时往地下一蹲,双手捧着痛处,连哎呀也叫不出。我还怕他一会儿又能起来,索性在他玉枕关上,又赏他一脚尖。第一个被我是这么收拾了,接连追上来的第二个第三个,却不敢鲁莽冲上来了;分左右一边一个站着,都回头望望背后。我料知他们的用意,是想等后面那些流氓追到切近了,他两个方上前将我困住,好让那些流氓冲过去下手。
“我哪里还敢怠慢?估量站左边那个比较强硬些,只低身一个箭步,就蹿到了他身边,正待也照样给他一下不还价的;谁想那东西,也会几手功夫,身手更异常活泼;我刚蹿到他身边,他仿佛知道抵敌不过,不肯硬碰,忙闪身避过一边,飞起右腿向我左胁下踢来。我不提防他居然会这一手,险些儿被他踢个正着。我因为脚才落地,万分来不及躲闪,只好用左手顺势往后面一撩;恰巧碰在他脚背上,他的来势太猛,这一下大概碰的不轻,登时喊了一声哎呀!便不能着地行走了。
“我恐怕右边那个再跑,正打算赶过去,那东西已回头朝来路上跑去。他既回头跑,不再追赶少妇,我当然不去追他。也是那东西活该倒楣,跑不到十多丈远近,就迎面遇着柳君。柳君此时打红了眼,一把将他擒住,往街边水门汀上一躀,直躀个半死。我问柳君,那一大群流氓怎样了?柳君说有三个摔在河里,其余的都四散跑了。我两人再去追赶那少妇时,已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追寻了一阵,不见踪影,各自回家安歇。我到家已是三点一刻,可说是耽搁了一夜的睡眠。”
霍元甲道:“可惜不曾追着那少妇,不知道他为什么,半夜三更的独自是这般惊惊慌慌的行走?”农劲荪道:“想必是人家的姨太太,不安于室,趁半夜避夫逃走?断非光明正大的行动。”霍元甲笑道:“上海这地方,像这样差不多的事情,每日大约总有几件,那少妇真是造化好,凑巧遇着两位热肠人。我看柳君的年龄,至多不满二十岁,不知是从哪里练的武艺,这么了得!请问贵老师是那位?”
柳惕安笑着摇头道:“我从来不但没有练过武艺,并不曾见旁人练过武艺,也不曾听人说过武艺。胡乱和那些流氓打打架,如何用得着什么武艺?”
霍元甲听了惊诧道:“老哥这话是真的吗?”柳惕安正色道:“我从知道说话时起,就时常受先慈的教训,不许说假话,岂有现在无端对霍先生说假话之理!”霍元甲自觉说话失于检点,连忙起身作揖说道:“不是我敢疑心老哥说假话,实因不练武艺而有这般能耐,事太不寻常了。我恐怕是老哥客气,不肯说曾练武艺的话,所以问这话是真吗?我生平也曾见过不练武艺的人,气力极大,一人能敌七八个莽汉;但是那人的身体,生成非常壮实,使人一望便可知道他是一个有气力的猛士。至于老哥的容貌身材,和气概举动,完全是一个斯文人,谁也看不出是天生多力的。听庶白兄所述老哥打流氓的情形,并不是仅仅会些儿武艺的人所能做到,这就使我莫名其妙了。”
彭庶白道:“我初和柳君见面的时候,不也是与四爷一般的怀疑吗?后来与柳君接近的次数多了,才渐渐知道他在六岁的时候,便在四川深山中从师学道;近年来因不耐山中寂置,方重入社会,想做一番事业。”农劲荪点头笑道:“这就无怪其然了,学道的人不必练习武艺,然武艺没有不好的。中国有名的拳术,多从修道的传下来,便可以证明了。练武艺练到极好的时候,也可以通道,只是很难,是因为从枝叶去求根本的缘故,这也不仅武艺,世间一切的技艺皆如此。若从修道入手,去求一切的技艺,都极容易通达;因为是从根本上着手的缘故,这道理是确切不移的。”
霍元甲听说安六岁即曾入山学道,很高兴的说道:“怪道柳君这么轻的年纪,这么文弱的体魄,却有那么高强的本领,原来是得了道的人。修道人的行为本领,兄弟从小就时常听前辈人说过,那时心里只知道羡慕;后来渐渐长大成人,到天津做买卖,也经常听人说些神奇古怪的事迹,但这时心里便不和小时相同了,不免有些怀疑这些话是假的。如果真有修道的人,修道的人真有许多离奇古怪的本领,何以我生长了这么多岁数,倒不曾遇见一个这样的人呢?直到于今,还是这般思想。今日遇见柳君,实可以证明我以前所听说的不假。不过我得请教柳君,道是人人可学的呢?还是也有不可以学的?”柳扬安笑道:“彭庶白先生替我吹嘘,说我在深山学道,实在我并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叫做道。”
彭庶白笑道:“柳君这话,却是欺人之谈!承柳君不弃,对我详述在青城山的生活情形,是因为觉得我不是下流不足与言之人。霍四爷的胸襟光明正大,是我最钦佩的,农爷与四爷的交情极厚,性情举动,也是一般的磊落;因此我才把柳君学道的话说出来,都不是外人,何必如此隐瞒呢?”
柳惕安很着急似的说道:“我怎敢作欺人之谈,我在山上经过的情形,无论对什么人都可以说;不过恐怕给人家听了笑话,所以我非其人,不愿意说。我在山里学的东西很多,确是没有一样叫做道,我学的时候是独自一个人,学了下山也没有教过旁人,不知道是不是人人可以学。不过我曾听得我师傅说过,要寻觅一个可以传授的徒弟,极不容易。照这样说来,或者不是人人可以学,如果人人可学,又不要花钱,如何说要寻觅一个徒弟不容易呢?”
农劲荪笑道:“无论什么技艺,都不能说人人可学,何况是解决人生一切痛苦的大道呢?当然是在千万人中,不易遇到一个。”霍元甲长叹了一声道:“我也是这般着想,倘若道是人人可学的,那么世间得道的人,一定很多,不至四十多年来,我就只遇着柳君一个。我还得请教柳君,像我这种粗人,不知也能学不能学?”
柳惕安道:“这不是容易的事,我不敢乱说。”霍元甲问道:“要如何才能知道呢?”柳惕安道:“须得了道的人才能知道。”霍元甲道:“照柳君这样说来,凡是修道的人,必待自己得了道,方能收徒弟么?”柳惕安笑道:“收徒弟又是一回事,修道的不见得人人能得道,就是因收徒弟的不知这徒弟能不能学道。”霍元甲问道:“那么自己不曾得道,也可以收徒弟吗?”柳惕安道:“这有何不可?譬如练拳术的,不见得能收徒弟便是好手。”霍元甲又问了问柳惕安在山中学道时的情形,柳惕安才和彭庶白一同告辞而去。
柳彭二人走后,霍元甲独自低头沉思,面上显出抑郁不乐的颜色。农劲荪笑问道:“四爷不是因听了学道的话,心里有些感触么?”
霍元甲半晌方答道:“我倒不为这个,我觉得费了很多银钱,用了很多心力,摆设这么一个擂台,满拟报纸上的广告一登出,必有不少的外国人前来比赛;中国人来打擂的多,是更不用说的了。谁知事实完全与我所想像的相反,连那个王子春都不肯到台上去与我交手。那王子春的年纪既轻,又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人,目空一切,什么名人,他也不知道害怕;加以存心想和我试试,我以为他必不至十分推辞的,真想不到他居然坚执不肯到台上去。他若肯上台,我和他打起来,比和东海赵打的时候,定好看多了。人家花钱买入场券来看打擂,若一动手就分了胜负,台下的人还不曾瞧得明白,有什么趣味呢?我就希望有像王子春这种能耐的人上台,可以用种种方法去引诱他,使他将全副踪跳的功夫,都在台上使出来,打的满台飞舞;不用说外行看了两眼发花,便是内行看了也得叫好,那时我绝不和在此地交手时一般硬干了。这般一个好对手走了,去哪里再寻第二个?这桩事教我如何不纳闷?”
农劲荪哈哈笑道:“原来为这件事纳闷,太不值得了。于今擂台还摆不到十天,报纸上的广告,也是开擂的这日才登出;除了住在上海,及上海附近的,不难随时报名而外,住在别省的,那怕是安徽江西湖北等交通极便利的地方,此时十有八九还不曾见着广告。看了广告就动身,也得费几天功夫才能到上海,至于外国人就更难了。四爷因日没人来打挡,便这么纳闷,不是不值得吗?”
霍元甲道:“农爷说的不差,我们若不是在银钱上打算盘,早半个月就把广告登出来,岂不好多了。”
农劲荪点头道:“明天班诺威的欢迎会,说不定可以会见几个外国的大力士、或拳斗家。因为班诺威是一个欢喜武术的人,在上海的外国大力士拳斗家,他必认识,明天这种集会,绝无不到之理。寻常外国人开欢迎会,照例须请受欢迎的人演说;明天班诺威若要四爷演说,夸张中国拳术的话,不妨多说。外国人瞧中国人不起的心理,普通都差不多,有学问及有特别眼光的,方能看出中国固有的国粹,知道非专注重物质文明的外国所能及。至于一般在上海做生意的商人,没有不是对中国的一切都存心轻视的,尤其是脑筋简单的大力士拳斗家,他们听了四爷夸张中国拳术的话,心必不服;或者能激发几个人去张园打擂。这种演说,也带着几成广告性质在内。”
霍元甲听说要演说,便显出踌躇的神气说道:“外国人欢迎人,一定得演说的么?我不知怎的,生平就怕教我演说,同一样的说话,坐在房中可以说;一教我立在台上,就是极平常的话,也说不出了。在未上台之先,心里预备了多少话要说,一到台上,竟糊里糊涂的,把预备的话都忘了。明天的欢迎会,到场的必是外国人居多,我恐怕比平常更说不出。”
农劲荪道:“不能演说的人多,还算不了什么,许多有大学问的人,尚且不能演说。一种是限于天资,就是寻常说话,也无条理,每每词不达意,这种人是永远不能演说的。一种是因为没有演说的经验,平时说话极自然,上台就矜持过分,反不如平时说的好,四爷就是这种人。我有一个演说的诀窍,说给四爷听,只要能实行这诀窍,断没有不能演说的。”
霍元甲欣然问道:“什么诀窍?我真用得着请教。”
农劲荪笑道:“这诀窍极简单,就是胆大脸皮厚五个字。胆不大脸皮不厚的人,不问有多大的学问,一上台便心里着慌、脸皮发红,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四爷只牢牢的记着,在上台的时候,不要以为台下的人,本领有比我高的,势力有比我大的,年纪有比我老的:心里要认定台下的人,都是一班年轻毫无知识的人;我上去说话,是教训他们、是命令他们,无论什么话,我想说就可以说,说出来是不会错的。必须有这般勇气,才可以上台演说。越是人多的集会,越要有十足的勇气;万不可觉得这千万人之中,必有多少有势力的,有多少有学问的,甚至还有我的亲戚六眷长辈在;说话不可不谨慎。
“四爷生平演说的次数虽少,然听人家演说的次数,大约也不少了。试一回想某某演说时的神情,凡是当时能博得多数人鼓掌称赞的,绝不是说话最谦虚的人。至于演说的声调,疾徐高下,都有关系;自己的胆力一大,临时没有害怕的心,在说话的时候,便自然能在声调上用心了。像明天这种欢迎会,论理我们是客,说话自应客气些,但是客气的话,只能在上台的时候,向主人及一般来宾道谢的话里面说出来;一说到中国拳术的本题,就得侃侃而谈,不妨表示出一种独有千古的气概。我这番话,并不是教唆四爷吹牛皮,我因知道四爷平日演说的缺点,就在没有说话的勇气。而明天这种演说,尤其用得着鼓吹。
“明天四爷演说,当然是由我来译成英国话,便有些不完足的地方,我自知道将意思补充,尽管放心大胆的往下说便了。说过一段让我翻译的时候,四爷便可趁此当儿思量第二段,对外国人演说,讨便宜就在这地方。”霍元甲当下又和农劲荪商最了一阵演说应如何措词。
次日下午才过两点钟,霍元甲农劲荪正陪着李存义刘凤春一班天津北京来的朋友谈话,茶房忽带着一个二十多岁,当差模样的人进来,向霍元甲行了个礼,拿出手中名片说道:“我是嘉道洋行班诺威先生,打发来迎接霍先生农先生的。”
农劲荪伸手接过名片来,看是班诺威的,便说道:“昨日班先生亲自在这里约的,不是下午四点钟吗?此刻刚到两点钟,怎么就来接呢?”李存义笑道:“中国人请客,照例是得催请几番才到的;这班诺威在上海做了多年的生意,必是学了中国的礼节。”农劲荪笑道:“他若真是染了中国造类坏风气,我原预备四点钟准时前去的,倒要迟一两点钟去方好。因为中国人请四点钟,非到五六点钟,连主人都不曾到。”
那当差的听了说道:“班诺威先生其所以打发我此时来迎接,并不是学了此地平常请客的风气,他因为钦佩霍先生的本领,想早两点钟接去,趁没有旁的宾客,好清静谈话;一到四点钟,来客多了,说话举动,都有些受拘束似的。他打发自己坐的汽车接客,我在他跟前三四年了,此番还是第一次。他此刻在行里坐候,请两位就赏光罢。”农劲荪对霍元甲笑道:“这般举动,我平生结交的外国朋友不少,今日也是头一次遇着;他既这么诚恳,我们只好就此坐他的车去罢。”李存义等只得起身道:“他派车来迎接,当然就去,既不好教他空车回去,又不好无端留他的汽车在此等候到四点钟。我们明天再来听开欢迎会的情形罢。”说着都告辞走了。
农、霍二人跟着那当差的出门上了汽车,风也似的驰走。霍元甲问农劲荪道:“这汽车有五个人的座位,前边还可以坐两个人,不知坐满七个人,还能像这样跑的快么?”农劲荪道:“这是在马路上因行人多,不敢开快车;若在无人的乡下,尽这车的速度开走,大约至少可比现在还快一倍,坐满七个人和只坐一个人一样。”
霍元甲禁不住吐舌道:“七个人至少也有七百斤,再加以这般重的车身,总在一千斤以外;这部机器开动起来,若没有一万斤以上的力量,如何能载着千斤以上的东西,这般飞跑?”农劲荪摇头道:“这机器并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其所以能跑的这么快,机器的力量固然不小,因为马路坚硬平坦,四个气皮轮盘能发生一种弹力,使压在地上的重量减轻,也是一个大原因。倘若在不平而松软的路上,再用四个铁轮盘,就是一个人不坐在上面,也开行不动;这样的马路,只要跑发了势,绝不要多少力量去推动他。四爷只看那些拉人力车的,只顾两脚向前飞跑,便可以知道是不大费气力的了。寻常拉人力车的,多有五十岁以上的老年人,还抽着鸦片烟,这种车夫,难道能有多大的力量?一个坐车的百多斤,加上七八十斤重的车身,论情理要拉着飞跑,不是至少也得三四百斤的力量吗?事实上何尝有如此大力的车夫呢?”
霍元甲恍然大悟道:“若不是农爷对我这般解说,我一辈子也以为这汽车的力量了不得。我从前听人说外国大力士,能仰面睡在台上,两边腰上搭着两块木板,一边汽车的轮盘在腰上辗过去,我以为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一种硬功夫。照农爷这般一解释出来,这简直是一个骗人的玩意;休说一边汽车没有多重,便是全辆汽车压在身上,气皮轮盘是软的,一眨眼就辗过了,有何了不得!”
农劲荪笑道:“在寻常人看了,自然觉得了不得,假使四爷愿意闹着玩,一只手的力量,就可以拉住这汽车,使开车的开不动。”霍元甲道:“我不曾干过这玩意,不敢说一手能拉住。”说话的时候,车忽然停了。农劲荪就车窗看停车的所在,门口悬着一块嘉道洋行的铜招牌,那当差的已先下车将车门打开了,霍元甲问这是什么街道?农劲荪道:“好像是北四川路。”
那当差的在前引道,将二人带到楼上一间铺设极富丽的大客厅,自往里面通报去了。农劲荪看这客厅的左边有一张门,门上钉着一块寸半来高,四寸来宽的横铜牌子,上面刻着英文字,是一间运动的房屋,忍不住指给霍元甲看道:“可见这班诺威确是一个醉心运动的人,这间房屋,就是专供他运动之用的。”旋说旋走过去握着门扭一扳,这门竟是不曾下锁的,只一扳就随手开了。
霍元甲没有见过外国人的运动房,见房门开了,也忍不住走近房门朝里面看时,只见房中横的竖的陈设着许多运动器具,壁上还挂着许多东西,都是不曾见过的。正待问农劲荪,何以外国人运动,除却寻常体操场所有的木马秋千浪桥杠子等等而外,还有这一屋子的器具?只是还不曾开口,已听得脚步声响,渐走渐近,原来是班诺成出来了。满面含笑的伸手与二人握了说道:“昨日约四点钟,今日两点钟就请到两位到敝行来,本是极无礼而又不近人情的举动,只因我非常希望能与两位多盘桓几点钟,所以冒昧迎接早两小时屈临。”霍元甲道:“先生这间运动的房子,可以进去参观么?”班诺威欣然答道:“有何不可,请进去看罢。”说着即将房门开了,引二人到房中。
霍元甲见房角上竖着一个牛皮制成的东西,有五尺来高,上半段就和人一样,有头有肩,有两条臂膊;下半段却没有腿,头上的眼耳口鼻,也略具形式。看不出是作什么用的,遂指着问班诺威。
班诺威笑道:“这是我国拳斗家,因平常不容易找着对手练习,便造出这东西来,假做一个理想的敌人。我这个皮人,与英国拳斗家普通所用的,有些不同的地方;普通所用的,表面的形式和这个一样,不过里面没有机械,两条臂膊不发生何等作用,下半段就和不倒翁一般。我这个的胸部装有机械,两条劈膊能作种种活动,有有规则的活动,有无规则的活动,可随使用人的便。初练习的时候,只能防范他有规则的活动,练熟了之后,才渐渐能应付无规则的活动。我这个的下半段,虽也是不倒翁一般的作用,但有两条极粗而有力的弹簧,在受人压迫的时候,他能托地跳了起来,掉在地上,依旧竖立不倒,我觉得比普通的皮人好多了。”
霍元甲听了很欢喜的问道:“使用这东西,有没有一定的身法手法呢?”班诺威摇头道:“没有一定,只要把他一打,无论如何打法,他都能发生反抗。不过有快有慢,打一次只能发生一次的反抗,如继续不断的打,就可以继续不断的反抗。”
农劲荪道:“班先生不可以试验给我们瞧瞧么?”班诺威道:“试验是很容易的,但是须更换运动衣服,穿着我身上这样衣服,不好继续不断的打,略试几下给两位看罢。”随即将洋服的上衣脱了,衬衫的袖口也捋到手腕上,走近那皮人,对准胸膛一拳打去。只见皮人往后一仰,接着两条臂膊由下而上的打出来,左先右后打过头顶,仍掉落下去;看那打出来的速度和形势,似乎很有力量,倘若被打着一下,不问打在什么地方,总得受点儿伤损。班诺威不待皮人的右手落下,一把将臂膊擒住,往旁边一拖,皮人跟着往旁边一倒;就在这一倒的时候,皮人的左手朝班诺威腰间横扫过来,班诺威趁势向前进一步,双手把皮人的颈项抱着。皮人的两条臂膊,正与活人一样,一上一下不住的在班诺威背上敲打,班诺威抱着用力往下按,皮人陡然跳起来,班诺威也就松手跳离了皮人。皮人仍竖在原处,只管摇晃。
班诺威显着吃力的样子说道:“这里面机械弹簧的力量太大,不留神被碰一下,有时比拳斗家的拳头还重,倘若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又不能当理想敌人练习。”农劲荪问道:“这东西就只有刚才这几种动作呢?还是尚有旁的动作呢?”班诺威道:“他动作的方式很多,我现在因练习的时期不多,还不能尽量发挥他的作用,我若穿上运动衣服,认真练习起来,已能运用十多个方式了,刚才不过是一种方式。霍先生是中国最有名的拳术家,何妨试试这皮人。”
霍元甲望着皮人不曾回答,农劲荪不愿意霍元甲动手,即接着笑道:“中国拳术的形式方法,都与贵国的不同;这皮人的反抗作用,是按照贵国拳斗家的形式方法制造的,和中国的拳术不合。中国人练拳术要用这东西做理想敌练习,也未尝不可?但是有些动作,不合于中国拳理的,须得稍加改造;不知道这东西性质,是不好应用的。”霍元甲叹道:“制造这东西的人,心思真细密得可佩服。用这东西练习对打,虽不能像活人一般的有变化,但有时反比活人好;因活人断不肯给人专练习一种打法,每日若干遍。这东西只要机械不坏、弹簧不断,是随时可以给人练习的。”
这皮人旁边,还竖着两件东西,都是半截人模样。一个伸着一只铁制的右手,仿佛待和人握手的形式;一个双手叉腰,挺着皮鼓也似的胸脯,当中一个饭碗般大小的窝儿,牛皮上的黑漆多剥落了,好像时常被人用拳头,在窝儿上冲击的样子。这两件东西的头顶上,都安着一个形似钟表的东西。霍元甲也不曾见过,问班诺威是作何用的。
班诺威一面也伸手握住铁手,一面说道:“这是试验力量的,每日练习有无长进,及长进了多少,一扳这手,就知道的极准确。”说时将手向怀中扳了一下,铁手一动,里面便发生一种机械的响声,上面形似钟表的铁针,立时移动。班诺威将手一松,那铁针又回复原来的地位了。
霍元甲一时为好奇心所驱使,看了班诺威的举动,不知不觉的走到班诺威所立的地位,也握住那铁手用力往怀中一扳,只听得喳喇一声响!好像里面有什么机件被扳断了。铁针极快的走了一个圆圈,走到原来停住的所在,扳得当嘟一响,就停住不回走了。
班诺威逞口而出的叫了一声啊唷道:“好大的力量!到我这里来的各国大力士都有,都曾扳过这东西,没有能将这上面的铁针,扳动走一圆圈的。我这部机器是德国制造的,算世界最大的腕力机了。铁针走一圆圈,有一千二百膀的力量,若力量在一千五百磅以内,里面的机器还不至于扳断。”
霍元甲面上显出十分惭愧的神气说道:“实在对不起班先生,我太鲁莽了。不知道里面的机器被扳断了。能不能修理?”班诺威笑道:“这算不了什么,很容易修理,我今日能亲眼看见霍先生这般神力,这机器便永远不能修理,我心里也非常高兴。就留着这一部扳坏了的腕力机,做一个永远的纪念,岂不甚好!”霍元甲虽听班诺威这么说,然到人家做客,平白将人家的重要物件破坏,心里终觉不安;对于房中所有的种种运动器械,连摸也不敢伸手摸一下,只随便看了看,就走到客厅来。
班诺威跟到客厅,陪着二人坐下说道:“德国有个大力士奥利孙,实力还在著名大力士森堂之上;只因奥利孙生性不欢喜在舞台上当众表演技术,更不喜和人斗力,所以没有森堂那般声名。奥利孙能双手将一条新的铁路钢轨,扭弯在腰间当腰带使用;并能用手将一丈长的钢轨,向左右拉扯三下,即可拉长凡一尺五寸,此外森堂所能表演的技艺,他无不能表演。去年他到上海来游历,有许多人怂恿他献技,他坚持不肯。我闻名去拜访他,也欢迎他到这里来,以为他的腕力,必不是这部腕力机所能称量的;谁知他用尽气力扳到第四次,才勉强扳到一千二百磅,连脖子都涨红了。据他说这机的铁手太高了。倘若能低一尺,至少也可望增加一百多膀的力量。除了这奥利孙而外,还经过好几个大力士试扳,能到一千膀的都没有。
“我看霍先生扳机的形式,也和那些大力士不同。那些大力士多是握住铁手,慢慢的向怀中扳动,顶上计数的针,也慢慢的移动。假定这大力士能扳动八百磅,扳走到七百磅的时候,就忽上忽下的颤动起来,没有在这时候,能保持不动的;也没有能扳得这针只往上走,不停不退的。霍先生初握铁手的时候,丝毫不动,只向怀中一扳,似乎全不用力,针却和射箭一般的,达到千二百磅。针到了千二百磅的度数,机的内部才发生喳喇的响声。有这么大的力,还不惊人,最使我吃惊的,就在不知如何能来得这般快!这理由我得请霍先生说给我听。”
霍元甲笑道:“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理由,我只觉得并没有尽我的力量而已。”农劲荪道:“这理由我愿意解释给班先生听,我中国拳术家与外国拳术家不同的地方,不尽在方式,最关重要的还在这所用的气力。外国拳术家的力与大力士的力,及普通人所有的力,都是一样,力虽有大小不同,然力初成分是无分别的。
“至于中国拳术家则不然,拳术上所用的力,与普通人所有的力,完全两样。外国拳术家大力士及普通人的力,都是直力,中国拳术家是弹力,四肢百骸都是力的发射器具。譬如打人用手,实在不是用手,不过将手做力的发射管,传达这力到敌人身上而已。这种力其快如电,只要一着敌人皮肤,便全部传达过去了。平日拳术家所练惯的,就是要把这气力发射管,练得十分灵活,不使有一点儿阻滞。这气力既能练到一着皮肤,便全部射入敌人身上,当然一握铁手,也立时全部传达到针上。
“这种力,绝对不是提举笨重东西,如大铁哑铃及石锁之类的气力。霍先生扳这腕力机的力量,据班先生说在一千五百磅以上,若有一千五百膀以上的铁哑铃,教霍先生提起或举起,倒不得有这般容易。像霍先生手提肩挑的力量,本来极大;中国还有许多拳术家,手提肩挑的力量,还不及一个普通的码头挑夫,然打人时所需要发射的力量,却能与霍先生相等,甚至更大,这便是中国拳术胜过世界一切武术的地方。”
说话时,已将近四点钟,渐渐的来了几个西洋人,经班诺威一一介绍,原来都是在上海多年的商人,不但不是武术家,也不是运动家。农劲荪问班诺威,罗先生何以不见?班诺威道:“他今早因有生意到杭州去了。”农劲荪听了也没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