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上兵伐谋:管仲传.2》(4) - 上兵伐谋管仲传 - 若虚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九章《上兵伐谋:管仲传.2》(4)

太平长策

齐桓公十六年(公元前670年),盛夏已至,天一日比一日热,白昼一日比一日长,滚烫的阳光落下来,烧得赤焰遍地。在这夏日炎炎的火热季节,临淄城迎来了一桩喜事,原来是齐鲁再结良缘,齐侯将女儿嫁给鲁侯为君夫人。这桩婚事最早是鲁侯母亲的期许,她在齐国长居时,相中了公子南,但那时公子南年幼,不宜婚配,婚事暂时搁置了,待公子南过了及笄之年,才将旧事重提。齐侯有心嫁女于诸侯,鲁侯有意完成亡母遗愿,双方一拍即合,遂定下联姻之好。

诸侯婚礼与常人无二,都有六礼之数,唯不同者在于,诸侯娶妻不亲迎,遣卿大夫代君迎之。鲁侯娶齐国女公子,纳采至请期都严格遵循周礼,到最后一项亲迎,他却违礼了。

不该亲迎的鲁侯来到齐国,仿佛是想早些见到新妇,未曾行大礼就恩爱缠绵,猴急得不愿等。不过,鲁侯私心真不是为新妇,他只是找个由头来齐国,没有这个成婚的理由,也有别的理由,实在是倾肠倒腹搜刮不出,也可以硬着头皮说想念舅父小白,不能不来探望。

这两年里,鲁侯频繁赴齐,常常是上个月才回国,这个月又萌动了去齐国走一遭的念头,若不是身负国君之责,恐怕要长住齐国,在临淄终老。

去年周历夏天,鲁侯来齐观社,本来哪国都有社日节,鲁也有,但齐的社与列国之社稍异,尤其与鲁国的社差着一座泰山,没有那故意端起来的正经面孔,纯属民间狂欢。

只要逢着社日,齐国的国乡鄙野、都邑边境,乃至闾巷之侧、阛阓之内,无论君子大夫,抑或庶民野人,狂潮似的涌出家门,在那官市、民市、田畴、农舍、山野、湖川,纵情玩耍,恣意放荡,像那临淄的稷门外,仿佛铺开了两个庄岳之间,四方客麇集于此,摩肩接踵,举袂成云,到处是吃不穷的美食,玩不尽的游戏,热闹不输于上巳节时郑国的东门,也许还要过之。

社日节最俗也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奔者不禁”的习俗,在春社时,青年男女趁着大好春光,共赴云雨之约。

鲁侯观社于齐,对群下明言是巡省齐俗齐礼,谎话说得冠冕堂皇,他自己都差点相信了,实则眼瞎的也看得出,他是冲着奔者不禁而来。

对鲁侯的观社举动,鲁国卿大夫多有微词,但顾及国君面子,没有直言抗议。这事说到底,根源在于鲁侯好色罢了,想堂堂周公之邦,国君竟是好色之徒,传出去,污了鲁国的名声,周公庙的椽子也要发抖。

鲁侯在齐国待了一个多月,先是观社,游走于乡野,访友于山林,后来就观到了庄岳之间。风传他曾溜达至女闾门前,有没有进去徜徉风月,那就不便打听了。

这次为迎娶君夫人,鲁侯趁便又跑来齐国重温鸳梦,他是深切感觉待在齐国比在鲁国自在。鲁君子话多礼多抱怨多,爱管国君闲事,动辄指斥此举非礼、彼言非礼,不像齐国,小白大方又宽容,齐君子有趣又好玩,举朝内外少有虚头巴脑的无用之礼。

此番鲁侯又在齐国滞留月余,庄岳之间逛了十来趟。鲁君子认为非礼,史官一丝不苟地将国君的悖行记下来;齐君子却满不在乎,齐国君也不在乎,历史名声或许关系重大,但历史功业更要紧。

小白宽待鲁侯的非礼行为,并不是殊遇,其实如果天下诸侯甘心朝齐,纵有悖常,他一样可以宽待。倘哪一日南方楚国愿意服膺中原,齐国待楚也一视同仁。

齐桓公八年(公元前678年),楚国出方城隘口伐郑,为齐国逼退,七八年里不闻声息,仿佛是安心待在南方下湿之地,不耐烦逐鹿中原,直到去年楚国新君忽然遣使朝聘天子,快要把楚国遗忘了的中原诸侯惊觉,原来楚熊没忘了中原。

自楚武王自立为王,楚国与周王室的关系处于两不相干的态势,似乎周归周,楚归楚。然而,与周王室一刀两断的楚国竟然朝天子了,这就像离家出走多年的顽劣小儿,突有一日归家,楚国主动将自己重新系挂上封建国家纽带。

日常受着诸侯夹板气的周天子,服不了中原诸侯,莫名其妙服了最暴戾的楚国,激动流涕,也感动滂沱,为表心意,周天子赐胙楚王,情真意切地叮咛说:

“镇尔南方夷越之乱,无侵中国。”

天子有事于文王、武王庙,当献生脤熟膰于先祖,统称为献胙。这祭庙的胙肉有了祖先福佑,可分出部分作为赏赐,有资格得胙肉的是同姓诸侯、二王之后(夏、商后嗣)、异姓诸侯有大功者,受胙者一律地位显赫、功标当世,楚国能受胙,是比拟异姓诸侯有大功者。

齐国尊王这样久,百事请王命,试问天下诸侯少有能及,也没得周天子赐胙,楚国自绝于周王室,忽然心血来潮奔到周天子面前递上两句好话,周天子就把献给周文王的肉割下来赏给楚王。

然而楚国朝天子,只是楚国重归封建大家庭的第一步,那以后的中原大地上,处处可见楚国行人的身影,今日聘鲁,明日聘郑,后日聘陈,歇半个月,又奔向宋国,甚有多嘴的讪牙:夜深人静时,列国馆舍寂静无人,总有个楚行人在看月亮。

楚国在改变过去的国家战略,从前的楚国自诩蛮夷,宁与诸夏做死敌,不与诸夏为盟友,那样的偏执做派,只会让人人谈楚色变,敌人越来越多,而朋友寥寥无几,有朝一日与强敌对战,想求个并肩作战的盟友,也求之不得。

楚国认定的强敌,对楚国交好中原的频繁外事活动,保持了异常的沉默。

幽之会后,齐国有八年没再会盟诸侯,一门心思整顿家务。

楚越活跃,齐越沉默,天下的舞台上仿佛只有楚国的独角戏,深藏幕后的齐国仿佛要永远隐没下去,也仿佛在等待一个最闪耀的登场机会。

周历七月,在齐国耽乐许久的鲁侯,携新妇返回鲁国,临行之际,对小白恋恋不舍地表示:来年有暇,寡人还愿赴齐。

鲁侯亲自来迎新妇,齐国方面仍不减礼数,因是国君女儿,依礼由下卿送亲,齐国择的送亲使者是鲍叔牙,又按周代的规矩,女子出嫁,姊妹当陪嫁,是为陪媵,故公子南的妹妹公子顺,与姐姐一块儿嫁给鲁侯。

公子顺年纪小,话又多,见什么都稀奇,都要刨根问底,雀儿似的叽叽喳喳,日日追着鲁侯问东问西,鲁侯不嫌她烦,却喜她活泼,又见她比姐姐生得更美,好感与日俱增。两个同行几日,时常故意落在队伍后头拉拉扯扯,全不管前头婚车里的公子南脸上挂不挂得住。

未行大礼,便冷落正妻,与陪媵公然调情,鲍叔牙看不下去,想发声制止,顾虑鲁侯是别国君主,自己仅为送亲使者,只好忍耐,待送出边境,彼此告别时,才隐晦道:“期鲁君与小君琴瑟和鸣,同心偕老。”

鲁侯不傻,听得懂鲍叔牙话里的规劝意味,他支吾着“嗯”了几声,俄而,车马转头,尘烟弥张,那些出于真心的劝诫之言,也许已被奔驰的轮毂碾得粉碎。

鲁侯走了,鲍叔牙的心里却生了刺,久不能拔。回到临淄向小白复命,他知分寸,没说姊妹争宠的闹心事,唯有一切遂顺之类的场面话,恰管仲也在,他特意等着管仲与小白议完国事,一起陛辞,一起出宫。

“同行?”管仲太知鲍叔牙,面君时拖延不走,便知他有心腹话说。

“甚好。”鲍叔牙颔首,他与管仲同乘,又是他来驾车,为管仲充御者的雍廪却驾着另一辆空车,缓缓跟在后边。

管仲道:“说吧,是何事?”

鲍叔牙将送亲路上的失礼事细细回述了一遍,忧心道:“我闻鲁君久不立小君,是为私情所碍,今新娶小君,大礼未成,名分未定,便生争心,内宫不和,国无宁也。”

鲁侯与一个出身不高的女人私通,两人暗通款曲多年,鲁侯为了她,久不肯立小君,这桃色事件传得鲁国街知巷闻,甚至翻过泰山,飘到齐国人耳里。闻说那女人过世前,鲁侯亲口允诺垂死之人,必立她的儿子为太子,斯人已逝,鲁侯断了念想,兼而又有亡母遗愿,终于迎娶公子南为小君。但鲁国人都知道,鲁侯对那女人之子甚是宠爱,似乎太子之位非他莫属,如果将来公子南诞下一子,岂不是要引发抢夺太子位之争?再有个公子顺横在中间,真成了一池浑水,这鲁国乱象已隐隐萌生。

换作旁人,或许认为鲍叔牙小题大做,管起了别国君主的被窝事,但管仲却能想透,明白鲍叔牙的担心是有的放矢,他说道:“鲍叔深谋远虑,能前瞻乱局,然夷吾以为,鲁乱不乱,在鲁小君也。”

“这是何意?”鲍叔牙一霎迷惘。

“鲍叔言,内宫不和,国无宁也。内宫之主,小君也。小君能平争心、息事端,则内宫和,国宁;小君不甘心而力争,则内宫不和,国不宁。”

鲁国未来政局是平稳或乱,关键在公子南是平息争斗者,还是争斗者本身。但身为小白的女儿,公子南血液里流淌着姜齐女儿的自由天性,不服输、不认、不沉默,让公子南做温柔敦厚的不争者,鲍叔牙以为难,可也只能心存良好愿望。

管仲岔开话题,微笑着问道:“鲍叔是归家,还是同我去做件小事?”

“既为同行,自不可中道舍弃。”鲍叔牙严肃地说。

管仲一乐,请鲍叔牙驱车行到庄道起头,在一处四方院落前停下,这便是过去的贤才馆,现在的啧室。

齐国推行三国五鄙制十余年,国家对基层管理的掌控逐渐加强,国中君令出临淄后,往往能顺利传达至乡野,因此各乡选拔上来的人才不再是卿大夫家族裙带,而是多有真才者,当然也少不了夸夸其谈的浮议之士,有心干禄,无力做事。对实干之才,送去各官寮视事一年,表现卓异者,正式任命为国朝职官;对夸夸其谈之辈,大多遣回本乡,还要责惩乡官简拔不力,但其中言之有物的,或者说纯粹的理论家,也可以留下来,做不做事倒在其次,让他的新鲜论说洗一洗耳朵,也有用处。

小白起初深感困惑,留下一帮专耍嘴皮子的闲人作甚,每日价正事不干,只是辩论、辩论复辩论。管仲却说,他得识忖里乙,皆因在鲁国大庭氏之府听了一场辩论。

小白何其聪明,立刻领悟了管仲的用心:有的人适合实干,如管仲;有的人却只能提出理论,如忖里乙,后者的理论可以为前者的实干提供养分。

于是在这选拔官员的贤才馆,将一干理论家辩说家留下来,任凭他们观点交锋、思想碰撞,说得再极端、再偏颇、再大逆不道,哪怕说急了喷唾沫骂小白,上头也不管。小白有时闻风听见两句,免不了烧起怒火,想把那骂他的嘴炮逮来行刑,都被管仲拦下来。

人有腹议,啧然有声,出口为言,故名此馆为啧室。

临淄国人饭后常言:啧室天天吵架,房顶也要吵塌了,国君倒还大度,容忍他们乱开腔。不过,国中至今没有任命合适的啧室持掌人,下头向管仲举荐过几位,不是自诩过高、狭隘不能容人,就是温吞唯诺、永远只做和事佬。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