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上兵伐谋:管仲传.2》(3) - 上兵伐谋管仲传 - 若虚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八章《上兵伐谋:管仲传.2》(3)

一时风云一

齐桓公十年(公元前676年),初夏时节,天不甚热,竟还残留着春末的料峭意。晌午时分,迎着藕丝般的凉风,鲁国使团进入了临淄城,充上介的是曹沫,他此趟来齐不为朝聘,而为通告戎情。

今年春天,鲁国突遭戎人侵袭。多年来,鲁与戎少有激烈冲突,几代先君曾会戎平争端,双方约定华夏有华夏的礼仪,戎狄有戎狄的习俗,你不侵我,我不犯你,彼此维系互不干扰的相处默契。鲁国人已习惯了边境有戎,偶尔在国境边上遭到戎人劫掠,但大多数时候,鲁国与戎人相安无事,也会通商互换有无,曲阜城里还常见到着华夏人装束的戎人操一口纯正雅言,与鲁君子论说先代故事。

鲁与齐相邻,一条委蛇绵长的济水,水东是齐鲁,水西是戎。戎的族类也多,有北戎、济西戎、己氏戎等。戎人在华夏腹心待久了,染了华夏风,便要认祖归宗,自称原也是华夏人,先祖可追溯到上古哪位圣王,曾经远僻荒绝,如今重归故里耳。

这一次戎难,仿佛是惊蛰时跳出草丛的虫豸,因蛰伏太久,潜隐太长,陡一出现,令人不暇应对。短短时日,鲁国西境边鄙全线告急,一份又一份告战简书飞到鲁侯手里,早饭时尚丢了三个边邑,晚饭时已累积为十个。

那戎人军队不同于诸夏军队,多步兵而少车兵。车兵作战受限于战场环境,须择平旷之地,步兵却没有局限,机动性较强,峡谷高山、荒原河川、沙海湖沼,有路的地方,步兵就能开进去,没路的地方,步兵也能辟出通道。因此诸夏与戎战,在作战机动性上很是吃亏。

与戎和平太久,忽被侵伐,鲁侯竟蒙了,召来群下问应对之策,君子们七嘴八舌,各说各理,各争各议。施父这次没有说“早言之”,创新出另外一番大道理:“戎何以侵鲁?必是鲁有不得不被戎侵的淫行,国有秽政,君有贪举,朝有佞臣,民有携贰,祭有腥臊,礼有暴虐,故而天降戎难,为国君警示也。”

鲁侯听着他指桑骂槐的糟心道理,脸也气白了——他人欺凌我,我不反击,倒要先反省,这投降主义言辞,装裱得精美又无耻。

卿大夫们嘴多,主张也多,有说向邻国求救,独力难应敌,也有说再等等看,也许戎只是劫掠一阵,稍后就退走了,争了许久,没争出个统一意见。曹沫当时愤而起立,大声疾呼道:“君子坐而空言,于危急何补!戎侵我,国难也。丈夫当持戈奋战,死而后已,效乡野愚夫愚妇较论口舌,戎已至城下也!”

听了半日浑话、瞎话、鬼话,终于听到人话,鲁侯把手里的笏摔下去,还就故意摔在施父面前,喷火似的吼道:“善!当持戈奋战,死而后已!”

便由鲁侯亲率师,又任曹沫将上军,出击反攻戎人。鲁军开拔至鲁国西境,与戎人连续三战,首战稍有失利,二战三战扭转了战局。鲁军追着溃败的戎兵,一路撵过了济水西岸,有济水阻断归途,成百的戎兵被鲁军俘虏,还缴获甲杖无数。

打败戎人,鲁侯喜不自胜,扬言要大赏曹沫:“是为子之功,不差于长勺。”曹沫的喜悦很淡,他以为戎人与鲁和睦许久,突然侵鲁,只怕背后有蹊跷,他思虑再三,上请鲁侯,欲将戎情告知齐国。

“为何要告齐?”鲁侯困惑道。

“天下诸侯,唯齐具公心,别国各顾私利。”

鲁侯沉默移时,问道:“子也美齐政?”

曹沫坚决地摇头:“不,齐举变国之政,臣多不赞同,然不碍齐为伯主,也担得起伯主之责。”

政见不同,观点不一,理念不合,不妨碍对事实的辩证认知,这是曹沫的胸襟,真正的君子怀抱。

曹沫来到临淄城,迎候的齐大夫将鲁国一行人安顿在馆舍,说国君正与群臣举会,稍后再见曹子。

曹沫不乱打听,没有对齐君举的什么会、何时能见外臣刨根问底,他只管安静等待,反倒是那馆舍里侍奉客人的徒人管不住嘴,给曹沫等人送膳食时,噘着嘴喋喋不休:“鲁客恐要久等,寡君与君子们举会,正是争得面赤时,一时半会儿议不定。”

曹沫仍然不问,同行的众介好奇道:“争什么?”

“定息呗。”徒人翻着眼皮说,忽又像意识到自己多嘴,做了个掩耳盗铃的怪异表情,皱着眉笑了一下,匆匆退下去了。

定息是定称贷利息,远隔泰山的鲁国也听说了,齐国要把称贷之家画在一道圈里,从此称贷额度、贷息分度都得有上限,这是要把过分暴利的称贷强行按低头。去年夏秋之际,齐国召开过一次定息会议,当定息的建议抛出来,卿大夫们像被剁了手,疼得要与人拼命,争的争,嚷的嚷,吵的吵,还有大哭的,说国君不给活路,不如举家仰毒去见太公。

底下闹得乌烟瘴气,看着这些素日里端持风仪的君子,眉毛乱了一根也要抹胶的君子,却为了囊里的三五分利,擗踊号啕,鼻涕眼泪揉得满脸,悲痛得像死了亲娘。小白是又恼恨又嫌弃,只得把隰辰抬出来:“如此称贷模范,二三子何以不效之?隰子善行,举国称赞,民得大利。二三子之心只有私家,无国也。”

“我君欲臣等散贷否?”下头撕心裂肺地叩问道。

小白恨恨说道:“愿散固然好,不愿散,则定息也,又不曾褫尔爵、夺尔妻子,何故伤痛欲绝!哪一日国丧,二三子能垂泣乎!”

因为争议太大,第一次定息会议没有达成一致,小白让卿大夫们归家熟思,是私家重要,还是国家重要。卿大夫们确实熟思了,国君要他们做道德模范,人格是高尚了,可兜里却瘪了,君子怎可受穷?一箪食、一瓢饮的清高操行,让赚不了钱的穷人去拥有,我辈宁愿为万千人唾骂,也要躺在黄金打造的棺椁里死去。

不断有人去向小白直言抗议,或曲言申诉。高傒也劝小白:“君为细民谋福祉,自是为君之责,然二三君子多以称贷为营生,逼迫太紧,恐动摇国本。”难得的是,小白和和气气地说:“寡人操切也,实不该强逼君子,高子放心,寡人也会熟思。”

国君与卿大夫们经过近一年的熟思,于本年举行第二次定息会议,不同于第一次举会仿佛带着临时性,这次举会则备受关注。临淄国人纷议不断,见面不说别的,先说一声:“可知有哪个君子与会?”

确然,此次与会君子多于前次,如极少在临淄露面的伯舆。闭门思过的崔夭也受邀参加,尽管会毕,他又要被送回家继续自省。称贷模范隰辰更不必说,因国君予其恩渥,给他升了席位。

曹沫等人在馆舍耐心等候,本以为今日必是见不到小白了,未想日昳时,突有个寺人来说:“国君要召见贵使,请贵使入宫。”

小白得了空闲,必是定息会议结束了。曹沫道了声“即去”,别的话也没有多说,旁边众介多嘴问了一声:“闻说齐要定息,今日举会商榷,可曾定之?”

寺人微怔,半遮半露地说:“定也。”

众介待要问个详情,寺人却不答了。曹沫责怪众介多嘴饶舌:“为国出使,言行只涉公事,与出使无关的别国内政,不准一再打听。”

曹沫登车前往齐宫,至宫门双阙前下车,足方落地,有人自宫里迎了出来,却是管仲,听他笑吟吟地道:“又是许久不见,沫安好否?”

曹沫行礼道:“齐之执政亲迎,曹沫有幸。”

管仲还了一礼,说道:“沫率鲁师败戎,大追于济西,寡君闻知,盛赞沫之勇略,更喜鲁之无恙。”

“败戎是矣,喜则未必。”曹沫忧心忡忡地说。

管仲约略明白曹沫的忧虑,也知他的来意,不再多言,领了曹沫入宫。小白此时在治朝正殿,或是刚与卿大夫们唇枪舌剑地较试过,耗力又耗神,神色有些疲乏。

“曹子使齐,必有不得不来之理,与曹子言事,寡人不曲意也。”小白坦诚地说道。

齐君既如此直接,曹沫也不拐弯抹角:“齐君不曲意,外臣当直言。数月前鄙邑有戎难,寡君率师退之,俘得戎虏无算,戎虏中多为济水之戎,也有燕北山戎……”

听到燕北山戎,小白微惊了一下,并不打岔出声,听曹沫继续说道:“戎种多杂,诸戎往往有混居者,这燕北山戎混在戎师中,起初也道寻常,不想审问下来,方知非寻常也。”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严峻起来,“原来此次戎人侵我,背后主使者,竟是燕北山戎!”

小白低喃道:“原来……”

曹沫说:“那山戎在北国荒绝之地,捭阖无敌,胁迫诸落为之驱使,早有南下之意,昔年侵齐,为诸夏击退,其心不服,蓄势多年,待要重来。戎虏中有个不肯降的凶残之徒,言辞甚为嚣张,大言曰戎王勾连太行白狄,欲举大事,将除燕、扫邢、戕卫、吞齐、并鲁、荑郑、残宋……”他放缓了语速,重重地咬字道,“灭周。”

小白一震,扶住凭几半立而起,神色越来越凝重。

“若山戎果真勾结白狄,东西并下,一翻太行,一过大河,诸夏危也。临难而应变,事或废;难未至而预变,事可立。故寡君使外臣见齐君,望齐鲁协作,备此戎难。”

小白懂得曹沫的担心与期许,在变乱到来之前,诸侯们通力合作,防患于未然,将戎难消弭在肇端中。但今日一盘散沙的中原诸侯,纷争日久,各怀私利,若有一日戎狄来袭,那种理想中的一国有难、多国驰援的互助状态,会不会出现,尚是未知。齐国也很愿领导诸侯,共击外敌,保卫诸夏,诸侯又愿不愿听从齐国召唤呢?

然而齐要为伯主,就必须有负担天下的责任心,不能因为事情难做,就弃而不顾。小白不做犹豫之态,许诺道:“鲁君之愿,曹子之心,寡人尽知,齐愿与鲁协作,备此戎难。”

曹沫深深一拜:“齐君高义,天下诸侯唯有齐君愿担此责、能担此责!”

待曹沫走后,小白对管仲说道:“听曹沫告戎情,不禁忧心,哪一日戎难发生,诸夏待若何应对?”

管仲凝声道:“要紧不在戎难哪日发生,也不在诸夏如何应对,而是在齐如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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