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上兵伐谋:管仲传.2》(2) - 上兵伐谋管仲传 - 若虚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七章《上兵伐谋:管仲传.2》(2)

王者之心一

齐桓公六年(公元前680年),光彩照人的初夏时节,仿佛青春无敌的战士,距跃跳上临淄这辆华贵宽大的君王戎车,将城市里的阴霾、濡湿、暗沉、闷郁,一刀刀剔掉。

从幽凉空阔的殿内走出来,扑面的暖风像一团躲之不迭的火焰,烧得骨髓也沸腾了。管仲起初待在房间里与国君叙话,只觉凉意袭体,现在倒觉得热了。

管仲沿着殿前阼阶走下去,刚好看见国牧走上来,两边行到同一级台阶,互相站定,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照面才打,已感受到国牧的风尘仆仆,眉眼里似还隐着金戈气。从战场归来的人,总有些藏不住的糙气,说话的声音也带着烈风味。

几个月前,国牧奉君命,率齐师联兵陈、曹,征讨宋国,出师理由是:宋国背叛北杏会盟。春秋征战讲究师出有名,举一兵出一士,皆要有正义理由,但齐以背盟伐宋,稍显牵强。

齐国主导的北杏会盟,宣称为平宋乱,宋国虽不领情,到底派了个大夫去列席,至多是不给齐国面子,本就不服,何来背叛一说?

可若细心推究,讨宋之战或许另有玄机。齐国出师之前,做了一件郑重又稀罕的事——请王命。

天子失位以来,诸侯相争多年,彼此打破头、抓破脸、踹破裆时有发生,没有哪国去向天子讨商量,诸侯要的就是天子不管,天子原来有过不忿,后来也就习惯了。所以当齐国来请王命,周天子极其不适应,惴惴不安地问齐使,何以来问他。

齐使回答说:“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今齐为天子讨伐不听从天子者,岂可不请王命!”

周天子差点儿哭出来。

齐国请王命的举动,像一记不经意的重拳,将诸侯不尊王的现实壁垒,击出一个大洞,从悠远过去而来的风徐徐吹入,已经很久未曾经过,拂在面上,却以为新鲜,也觉不惯。

请得王命的齐国,又请王臣为主帅,携诸侯之师,为天子讨宋,本来牵强的出师理由,忽然变得正气凛然。戆得一根筋的宋国,听说齐国请天子命率师而来,与齐战,便是与天子作对,得罪天子也没什么,可得罪作为周礼象征的天子道义,却会将自己变成众矢之的,于是仗没打,便遣使行成。

齐国因尊天子,兵不血刃而下宋国,列国闻悉,既惊又疑:天子原来是有用的,不仅是借口、是符号,还能作为号令天下的光辉旗帜。

列国都将目光望向临淄城,世人皆知齐君要做霸主,但这霸主似乎不同于郑庄公,也不同于齐国先君,到底是何种模样?或许是全新的,以前不曾有,而后代可以效法?

讨宋之征,小白不亲往,派国牧率齐师出征,数月埋身草野,纵不战,也是疲惫乏力。今日国牧归国复命,殿前遇见管仲,彼此不及寒暄,管仲看出国牧脸色很差,服宋的胜利没让他容光焕发,知道他心情不佳,但不是针对自己。

管仲走到台阶下,面前是开阔的中庭,回头望去,国牧已跨进了殿门,依礼君前当趋步,国牧的步子迈得过大了。

想必国牧已经知道了。

想必没人不知道吧,临淄城现在传得沸沸扬扬,都道国子出征在外,家里的门没关好,墙也太矮,家人眼更瞎,亲妹被个没来历的野氓睡了。

那野氓穷得踵决肘见,几要乞食街巷,刮一身皮肉,也刮不出一滴油,不知耍了什么障眼法,或是在淄水里下了巫诅,竟把国子亲妹勾搭上手。

男女私会野合,在齐国屡见不鲜,民风彪悍的齐国人,并不太在意男女苟且,乱伦都能宽纵待之,男人女人琴瑟和鸣而已,值得什么大惊小怪。

但这事的瞩目效应,却不仅在床帏里的隐私,更在两个身份霄壤的男女竟能搅和到一块儿去。一个是世卿之家的闺中千金,一个是潦倒穷巷的下等野氓,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偏就四目传情,正正对上眼。

里巷传说那野氓与国牧亲妹的相好,早在国牧出征之前。之所以私情被撞破,端赖国牧妻子眼尖心明,一早觅到蛛丝马迹,也极有耐心,守株待兔多日,待那野氓潜入国牧妹妹卧房,率一众家臣捉奸当场。

国牧妹妹为护情郎,和嫂子吵得不可开交,戳着嫂子的眉心喷唾沫:“有这磨牙的闲情,劳烦先管好自己男人,何苦管到我头上来?我愿意与他好,干尔底事?我便是与他私奔,也是心甘情愿!”

本为整顿家风,反遭小姑子倒打一耙,国牧妻子比拼嘴仗,赢不过小姑,便拿出掌家主母的架势,不与小姑争唇舌,命令家臣将那野氓枷起来,把小姑子关在屋里,两个各羁一边,永别想见面。

国牧妹妹被强行押在房里,半步不允出来,一面乒乒乓乓拍门,一面哭天抹泪,骂嫂子只会欺负软弱女子:“你男人在外边养的那谁还有那谁,再有庄岳之间女闾的相好,临淄道路皆知,你却屁也不敢放一个,倒来寻我的不是!”

下头家臣、侍女、仆役听国牧妹妹耍横,把亲兄的风月事一件件翻出来,憋着不敢笑,偷瞄一眼国牧妻子,那张脸又红又青,活似冬至驱傩时方相士蒙的鬼面。

对那野氓,国牧妻子本想打死了事,又怕当真结果了性命,国牧妹妹寻死觅活,倒让她踌躇起来。有家臣出主意说:“这贱人私闯世卿私宅,将他扭送司寇处论,断他一个盗窃之罪,从此死活与主母无关。想女弟不过是一时糊涂,见不到那贱人,也就断了念想。”

国牧妻子以为此策四角俱全,即令家臣将野氓捆得粽子似的,径直扭送司寇官寮,因是国子家报案,刑官们不敢怠慢,由最精通刑律的司寇副贰宾胥无接案。

家臣连比画带说:“此贱人乃大恶巨盗,擅闯国子宫偷窃,今交与有司,请子重处不贷!”

宾胥无认真地听完,点点头,便说原告已讼,且听被告之讼。

家臣慌忙道:“盗窃是事实,我等皆为人证。他一大凶贱人,能说什么好话?子无须听,免得污耳朵。”

宾胥无严肃地说:“断狱之事,须听两造(原告、被告)之讼,纵便奸恶之徒,罪名昭彰,也要给其申辩之权,无论狱只听一造之理。”

因见那野氓的嘴给堵上了,宾胥无令左右将他嘴里的碎布扯出来。这一扯,便似开闸泄洪水,那野氓猛擤一下鼻子,开始了他滔滔不绝的雄论。

先是反驳家臣说他盗窃:请问盗了何物、窃了何宝?又于哪个时间在哪间屋行窃?物证安在?

再驳擅闯国子宫:请有眼睛的去国子宫看看,墙何高,门何紧,连狗窦也无一个,请问我如何越高墙而闯私宅?若墙内无人接应,岂能过重门穿回廊而入内室!

最后,面不改色地说起他与国牧妹妹的私情:“周礼有言:中春之月,令会男女,奔者不禁。周礼尚且不禁男女相会,国子家凭什么禁断我们相亲爱,莫不是国子私家大过天子家去?今诬陷我盗窃,我断断不服,必往天子尊前坐狱!”

野氓说得头头是道,逻辑严密,言辞清晰,又无惧色,不像罪犯,倒像天子坐狱时为诸侯辩讼的大士。

国子家臣的脸都白了,每想辩白,都被野氓那澎湃的言语力量压下去,只能蚊蚋似的哼出两声“胡言乱语”“无耻之徒”。

宾胥无面无表情地听完被告的讼辩,唇边不经心地漾出一丝玩味的笑,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还正疑惑你盗了何物,原来盗的是人。”

堂上堂下顿时一片哄笑,家臣窘得无地自容,那野氓却似自豪得很,胸脯挺得老高,眼睛里还放出光来。

宾胥无却渐渐敛住神色:“此狱说是盗也可,说不是盗也可,总在两可之间,既是两可,也有两论。然司寇断凶事恶事、险事艰事,不断家事,凡家事,请自断。”

宾胥无一句话,将野氓与国牧妹妹的私情定为家事,司寇不管:你国子家帷帐里的腌臜事儿,拿来公门正经八百地论处,辱了国法,也辱了国子自家。

在司寇那里处置不了野氓,反因这一闹,徒使这桃色事件传得临淄街谈巷议,也使国牧妻子骑虎难下,要想暗夜里对野氓斩草除根,也不敢动手。临淄城里无数双眼睛都盯着国子宫,那野氓但凡有个三长两短,国人皆扣在国氏头上,即便不干国氏的事,也有嘴说不清。

杀一野氓,于世卿之家易如反掌;杀一名闻临淄的野氓,却会有损国牧名声。国牧好面子,无事之时,尚要造作出不为外物挂碍的君子风仪,这有事之时,他更不能轻举妄动。

所以国牧不高兴,又不能任性宣泄出来,生生把那口恶气憋屈下去,即便顺利完成国君交代的任务,也不觉兴奋。

小白也知道了国牧妹妹的情事。他对管仲说,想与国牧说道说道,这能是多要命的大事,一个个如临大敌,仿佛宗庙隳颓,不就是未婚男女私相授受,索性成全了。

管仲请国君不要过问卿大夫家事。正如宾胥无之论,家事自断之,司寇不管,国君也应不管。那重门高墙之后,多的是不见光的暗门阴沟,国君管得过来吗。

出得宫来,扶轼登车,驭车的雍廪问道:“子往何处?”

管仲想了一下,今日无要紧公事,搁在手边的事可缓缓思之,便说道:“回去。”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